婁都督皺著眉頭:“他之所以晚了時辰,是因為要找一個人?”
肖意上前一步:“都督,我找了那菜販的老伯問了,當時樓小公子著急趕回來,騎馬太快,把一個菜販的攤子掀了,然後就遇到這個人,攔在婁小公子的麵前,逼他向那老伯賠禮道歉。”
婁都督皺著眉頭:“他這是心裡不痛快,還想找人算賬?”
肖意頓了頓,搖頭道:“我看小公子臉上的表情並無憤懣,倒是有些想跟那人交朋友的意思,我當時提議要幫公子忙,公子把我拒了不說,還警告我不要把這事告訴彆人,似乎還有保護那人的意思在裡麵,像是害怕我們去傷害那個人。”
婁都督的表情變得奇怪了起來:“他都被人逼著賠禮道歉了,不僅不怪反而還……那我平日裡說得稍稍重了,他!”他話語猛地一停,深吸一口氣,念著畢竟是自家的叉燒,不氣不氣,氣壞了身子不值得。
婁都督緩緩的吐出一口氣,儘量心平氣和:“……看樣子好像並不是個壞人,但是也不能保證,是不是故意在越兒回去的路上蹲著他……但是如果是故意的,這會兒應該早就藉著這個機會到我府上了,直接頭也不回的走掉,顯然就是個過路人……既然是過路人,那就冇必要再深究了,就當這個事過了吧。”
肖意垂頭應道:“是。”
婁都督揹著手,在書房轉悠兩圈,忍不住問肖意:“我說我跟這外人到底差距在哪裡,為什麼彆人說的,他就聽,我這個當父親的,說什麼他都不聽?”
肖意:“……”
他硬著頭皮:“都督要不……當麵問問小公子?”
婁都督悻悻的一擺手:“我要能問早就問了,你下去吧。”肖意剛要撤,又被婁都督攔住:“等等,你年紀跟越兒相仿,平日裡也能跟越兒說幾句話,有什麼我不好說的,你可以幫我跟他說說……讓他收斂一下他那性子,以後在宮裡,不要還跟像家裡一樣,突然一下子,魂都要被他
嚇掉了!”
肖意:“……”
他沉默了一會兒後道:“都督……小公子跟我……還冇好到這份上。”
婁都督定定的看了他一會兒,最後不耐煩的擺手:“走走走!”等到肖意退下了,伸手在桌子上一按:“……都是些冇用的!”
他忍不住又嘀咕:“到底差在哪兒呢……我好歹是他爹吧!?……就連個外人都不如嗎?”
婁越一回府上,就被肖國夫人抱著不肯鬆手。
“我的乖孫喲!瞧你那狠心的爹!把你丟到那個吃人的地方去……”肖國夫人一陣長籲短歎,伸手把婁越往懷了一兜,過會兒放出來,伸手捧著婁越的小臉,眼立刻就紅了:“瞧你這臉瘦的……”
“我的乖孫……咱們今兒回了,就不去了啊……聽奶奶的,那皇帝要什麼人冇有,那麼多太監宮女,還缺人陪了不成!你這麼小一個,連個相識的人都冇有,就要到那麼深的宮廷裡,那裡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我的孫哪裡能是那些人的對手,可不見剛進去就被害了嗎!”
肖國夫人越說越生氣:“選了三個人進去!怎麼就我的乖孫跟皇帝打起來了?!我孫雖然性格強勢點,但其實最是知禮不過,比那些表麵上看上去老實,實則背地裡不知道怎麼敗壞的東西好不知道多少倍!還不知是不是另外兩個在背後攛掇著!”
婁越忍不住一皺眉:“奶,跟另外那兩人沒關係,是我見赫連方那傢夥不順眼,他想使喚我,我冇應,他就朝我發脾氣,還想要拿人壓我,我怕他!!”他眉毛一揚,鋒芒畢現,看得肖國夫人又是欣慰又是難過。
她軟和著聲音:“好,好好,我的孫誰都不怕!但是咱們在人前還是不要叫皇帝的尊名,會被人說閒話。”
婁越臉上還有未去的不屑,不過還是聽話的點頭:“知道了,奶,其實我隻是不明白……”
肖國夫人看著婁越皺著小眉頭的模樣,覺得又可愛又心疼,伸手忍不住撫平他眉間的褶皺:“我的乖孫,這麼小就
有什麼愁心事了?說給奶奶聽!……彆皺眉頭,會跟你爹一樣,變得不可愛了。”
婁越被肖國夫人這句話差點給逗笑了,他想起婁都督眉間的那長年存在的三條線,確實挺妨礙容貌的,嘴巴抿了抿,把笑意壓了下去,露出臉頰邊的兩個小梨渦。
他把肖國夫人的手從臉上拿下來,才用著還未變音的偏清亮的嗓子道:“奶,我就是不懂,那個皇帝,論武力,我一隻手吊打他,論文,也不過是普通水平,論品性,就更彆說了,連二舅都不如!他為什麼就覺得他能理所當然的命令指揮我?”
婁越忍不住再次皺起眉頭,都說童言無忌,他此時說得話,在旁邊的人心中掀起驚濤駭浪:“如果就因為他是皇帝,但是他也冇看幾封奏摺啊……我父親願意服從先皇,是因為先皇叔叔給他官做,讓他能夠一展抱負,而且先皇叔叔也不止做到這些,他還做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是因為他做得那些成全了他的身份,而不是他的身份,來全他做的事。”
旁邊奉茶的侍女手忍不住一抖,茶水灑了出來,肖國夫人當即冷著臉轉過去:“怎麼著,這茶是燙手還是太沉啊?端個茶都不穩當了,平日裡還做不做其他事了!”
她這下又是府中說一不二的肖國夫人:“幾句話都聽不得,我孫說幾句童言就能把你給嚇著,真就是一輩子當奴當婢的命!”
那侍女跪下來求饒,肖國夫人道:“你也彆跟我求饒,倒顯得我多刻薄似的。跟你們這些人說白了吧,我這人是最不信命的,幾十年前,我還在村門口洗衣服的時候,比你們也高貴不了多少,為什麼我坐在這裡,不是因為我身上流著誰的血,更不是因為我姓什麼,當時村口算命的還說我這輩子就是個村婦,那為什麼我能坐在這裡?”
肖國夫人把那侍女撥灑的茶水端起來:“因為我不甘心,我二十歲就當了寡婦,是憑的什麼把你們的都督拉扯大到當了都督?就憑我的這份不甘心!你們隻看婁都督現在威風八麵的,你們是不知道他年輕的時
候是個多麼混賬的東西,書、書不肯讀,武、武不肯學,整日跟著些小賴皮,混散度日,要不是這世道不許女子當官,哪裡還有他什麼事!”
說完,她把那茶水往旁邊一放,剛剛還發抖的侍女忍不住聽得入迷了,她見肖國夫人的目光望過來,發現那雙眼裡藏著無儘的失望。
是對她的,她心中忍不住一緊。
肖國夫人道:“小蓮啊,人的命呢,真的全看各人,你平日裡做事什麼都冇得說,性格也好,我原本是想把你提拔到身邊,並不打算隨隨便便把你分配出去嫁人,女子一旦嫁了人,基本是再不能有自己的事業,除非運氣好,年紀輕輕是死了丈夫,才能稍微做點事情。
可如今來看,你其他什麼都好,但是你的這份膽子還是太欠缺了,這樣一份怯懦,會讓你止步不前,很多事都做不成……所以現在看來,還是不合適的。”
那叫小蓮的侍女這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睜大眼睛看向肖國夫人,想要說什麼也說不出,眼淚順著眼眶流了下來。
她哭泣著,朝肖國夫人一伏:“老夫人,小蓮是家生子,從小父母耳提麵命,教導小蓮要衷心忠誠,後來主家獲罪,父母追隨老爺太太們去了,小蓮年紀還小,於是被牙人送去各府,小蓮僥倖得老夫人青眼,來到婁府……小蓮當時發誓要一輩子視老夫人為主,要效父母那般……但是、但是……老夫人今日告訴我,人與人之間,並不是因為您是主人,奴仆就一定對您忠誠,而要看你是不是一個能讓人服從的主人……
老夫人,小蓮不知道什麼叫做一個合格的主人,但是老夫人您在小蓮心中絕對是一個最合格不過的主人……隻是我想起父母來,卻為他們不值……”
她說完後,大聲嚎啕不止。
其他的侍女聽到小蓮的話,有的忍不住跟著落下眼淚來,大家都各有各自不堪的經曆,隻是在那混混沌沌中,所有人都說這是應當的,於是那些不堪都變得模糊和理所應當,直到被人揭開那“應當”的假麵,露出裡麵最赤果果的
真實,直到有一個人說:“這不應當。”
於是那些遲鈍的,被深藏許久的悲傷就如排山倒海一般猛地席捲而來。
婁越轉頭看向肖國夫人,肖國夫人伸手摸著他的頭,臉上滿是為這小小年紀就有的難得通透而感到的欣慰,而又因為這份在這混沌世界難得的清醒而感到難過。
“我的乖孫,你現在明白了嗎?”
婁越感受著肖國夫人的手,點頭堅定道:“奶,我明白了,我冇有錯,錯的是他,是那些說我錯的人!”
肖國夫人笑歎:“這纔是婁家真正的麒麟兒,隻歎你爹那個傻貨,還要拿那迂腐得發臭的教條來教導你!我呸!”
“你可看吧!王太後隻以為自己抱著個兒子,把其扶上皇位,就能高枕無憂,真是蠢不自知!那小皇帝小小年紀就被捧得如此昏聵,以後還不曉得是什麼德性……南夏能不能百年都未可知!”
“我的乖孫,這世上從來冇有永世的王朝,更冇有永遠的皇帝,所以你不需向誰效忠,你隻需忠於你自己。”
說著大笑起來:“就像你如今模樣!誰都不怕,連皇帝都敢揍!哈哈哈哈!”
門外的婁都督收回敲門的手,轉身離開,身邊的仆從正要出聲,被他製止,他搖著頭道:“我隻以為我母年老心軟,被這唯一的孫子給衝昏了頭腦,冇想到……薑還是老的辣,我自愧不如啊。”
反倒他這些年,身處高位,昏了頭腦,畏首畏尾,失了進取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