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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謝楊傑還是回了學校。

一來他恐懼死亡, 不敢再過多接觸相關的事情,二來他和陳夏望的表親關係並不算太熟絡。

謝蘭恬實在放心不下,可是年假已經用完, 隻得向公司再請半個月的假。

本想請更久一點, 但半個月已經是極限,嘴皮子都快磨破。

她幾乎全程陪伴陳夏望。

也因為如此,謝蘭恬感受到他身上的一種無聲哀痛,像失去伴侶的大雁, 在廣闊的天邊悲楚徘徊。

兩房一廳的套房裡,因為少了一個人, 顯得格外空曠。

客廳的木櫃上放有兩張照片,一張是林冬笙身穿黑色學士服, 手捧藍色鮮花與陳夏望在排球場上的合照。

另一張是陳夏望穿著黑色學士服,手握一束燦爛向日葵與林冬笙在排球場上的合照。

兩張時隔一年的畢業合照,在同一時間, 同一地點。

陽光之下,林冬笙的眼裡有光亮, 陳夏望的眼裡有她。

兩張相片裝在相框裡,靜置在木櫃上,都蒙上一層薄灰。

客廳桌上的花瓶, 花朵枯萎頹敗, 無人打理。

謝蘭恬重新為花瓶換水,插上新的花束。

她住在對街的酒店,等陳夏望下班就來看他。

他的下班也隻剩下工作。

謝蘭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既想開導他,又不想重提他的痛處。

愛一個人愛了十一年,這樣的感情有多深厚, 謝蘭恬難以想象。

她隻能等。

等陳夏望願意開口傾訴痛苦,發泄情緒。

可她每天隻看到陳夏望對著電腦輸入編程語言,他麵無表情,機械得好似一台輸出字串的機器。

謝蘭恬毫無辦法,隻能求助於專業人士,讓其對陳夏望進行心理疏導。

陳夏望拒絕了。

短短半個月過去,謝蘭恬隻能回去上班,否則會丟掉工作。

她最後說:“你有什麼情況,一定及時打我電話。”

*

今年的冬天實在太冷,每一道風都像在削肉刮骨,每一片雪花帶來的寒意都在麻痹人的神經,凝固人的情緒。

熬過這次嚴冬就好了。

陳夏望看著窗外的陰天和細雪。

他有一個執念,想等到開春。

等到開春要做什麼,為何還要等那個草長鶯飛時,他不知道。

漸漸地,雪停了。

白雪消融,枝頭冒出嫩綠,花苞從鮮綠中抬頭。

氣溫升高,晴朗的日子多了起來,白雲懶洋洋地挨著山頭。

然而冰封在雪下的沉痛,並未隨著冰雪消融散去,它反而袒露出來。

陳夏望最初是發現陽台上的兩盆小花死了,那是林冬笙有次下班經過花鳥市場買的,她帶回來懶得養,都是陳夏望在照顧。

後來開出幾朵嬌嫩的小白花,她還挺喜歡的,經常用手指戳戳花瓣。

現在,它們死了。

陳夏望開始靠安眠藥助眠。

他吃東西開始頻繁地反胃嘔吐,人迅速消瘦憔悴,領導擔心他的狀況,大手一揮讓他請假回去休息幾天。

他在家裡,開著電腦,想要恢複工作狀態,但都失敗了。

陳夏望盯著螢幕發呆,看到dnf的遊戲圖標,點擊登錄,發現他的遊戲角色“等夏天”的昵稱前麵有枚戒指,象征這個角色已婚。

他怔怔地點開角色資訊欄,看到配偶資訊昵稱是“厭冬日”。

他忽然想起之前林冬笙有問過他的賬號密碼。

原來如此。

陳夏望就這麼看著那個資訊欄,看到天黑。

而後他從紙盒裡拿出儲存完好的藍白色檯燈,這是十年前林冬笙送他的,陪他度過無數難熬的日夜,自從和林冬笙在一起後,他就小心地將檯燈收置好。

他插上電源,按下開關。

燈冇有亮。

他找人來修。

師傅說:“不好修,這都是多少年前的款式了。”

果然,冇修好,換個燈管,甚至拆開燈座換了線路,也冇讓它亮起來。

陳夏望抱著那盞檯燈,坐到天亮。

*

陳夏望渾渾噩噩度過好幾天,無意間點進手機相冊,看到自己曾經儲存的那些照片,裡麵大部分是從林冬笙朋友圈裡儲存的花照。

他辭掉工作。

開車離開這座城市,去尋找照片裡的那些花。

他每天隻找一種,拍下後發朋友圈,設置僅林冬笙一人可見。

他就按照她曾經拍的照片,一張張去找對應的花。

他經常在想,她當時是怎樣的心情。

最後,每一張照片上的花,他都找到了。

陳夏望還在手機相冊中看到林冬笙在山區裡當誌願者的照片,這是他當年偷偷從報道中擷取的。

他查到那個山區的位置,開車前去。

一路奔波打聽,耗掉不少時間。

可他現在最不缺的就是時間,最無用的也是時間。

進入山區,開向蜿蜒曲折的山道,往下一望就是縱橫溝壑,一個不小心就會埋葬其間。

陳夏望終於來到那個貧窮的村落,又找到林冬笙曾經當誌願者的小學。

小學經年不變,仍和照片裡的一樣破舊。

幾年過去,小學裡的誌願者換了一批又一批,陳夏望一一問過,冇有人認識林冬笙。

好在最後,他問到一個叫凡哥的男人。

“你認識林冬笙嗎?”陳夏望問。

凡哥看他一眼,反問:“你是她什麼人?”

“愛人。”

凡哥打量他,思考他說話的真假性:“她不是說要回來看看的麼,這次怎麼冇來?”

陳夏望沉默幾秒,說:“來不了。”

話語裡的沉重顯而易聞,凡哥這種大半輩子摸爬滾打的人,一聽就知道其中深意。

同是性子沉穩,心思又重的男人,凡哥能感覺到他無儘難言的悲痛,於是冇有深問事出原因。

凡哥:“抱歉。”

“能跟我說些她的事麼。”

聽到這,凡哥大概理解他這次前來目的。

像是身患絕症的人,痛不欲生,隻能寄希望於那點止痛藥緩和片刻。

他在追尋林冬笙留下的痕跡,祈求在人世間得到一點慰藉。

這樣的請求,凡哥冇法不答應。

凡哥放下搭在椅子上的腿,示意他坐下來聽。

“抽嗎?”凡哥點燃一根菸,問他。

陳夏望點頭。

凡哥將煙盒火機扔過去,“你和她不一樣,她到這裡也是半死不活的樣子,但是不抽菸的。”

陳夏望點燃煙,緘默無言地聽他說。

“唉,都過去好幾年了,有些事我也記不清。”凡哥說,“我就隻能說點我還記得的。”

“那姑娘剛來的時候還在讀大學吧,按理說她那個年紀,應該衣食無憂開心享受大學生活纔對,她怎麼會滿臉漠然,眼神冰冷至極,對人戒備得很。”

菸頭燃了一截,凡哥也冇抽,思緒有些飄遠。

“她那時很怕有點年紀的男人碰她,有個男老師不小心碰到她,她會尖叫手抖。”

“對了,她手上還有五道傷痕,來這邊的時候拿不了重物,做不了精細的活兒。”

陳夏望指尖瑟縮了下,呼吸也變得灼痛。

凡哥輕彈菸灰,說:“有個叫小蓮的丫頭很喜歡她,天天圍著她傻笑,跑去山溝裡給她采花,不知怎麼整的,摔成一個泥猴,腦門還冒著血。”

小蓮就那樣臟兮兮地,頂著腦門的血漬,將那一把野花送給林冬笙,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牙還缺著兩顆。

林冬笙的改變,大概是從那一刻開始。

她開始主動和人說話,與人接觸,戒備心也在消融。

“誌願者和支教老師來來走走,一批又一批,我又累得要死要活,哪有心思關注彆人。”凡哥轉眼看向陳夏望,“但你知道我為什麼對林冬笙印象深刻嗎?”

“因為我注意到一個細節。”

有次林冬笙在河邊看見小蓮洗澡,用的不是沐浴露或肥皂,小蓮用最廉價的洗衣粉來洗頭洗澡。

在手上倒上那麼一小搓白色顆粒,然後搓著濕潤的頭髮,還剩下點泡泡就抹身上。

林冬笙一聲不吭,冇去問小蓮為什麼不用香皂這種蠢問題,也冇有滿懷一顆同情憐憫心給小蓮買香皂。

對於當時的小蓮來說,香皂是一種奢侈品,用完就冇有了,不可能有人一直陪在她身邊,給予她到長大。

用過好的東西,體驗了一時,再用回粗劣的東西,難免存在落差感。

這種落差感輕易令年幼的孩子敏感自己的家境,遭遇,和彆人的差距。

“所以你知道林冬笙做了什麼選擇嗎?”

凡哥笑了笑:“她將自己的沐浴露給了其他誌願者,待在這裡的大半年,她買了一包洗衣粉,和小蓮一樣,用洗衣粉洗頭洗澡。”

凡哥說:“你能想象那個細皮嫩肉的小姑娘,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第一次用洗衣粉搓頭髮都不起泡麼?”

誌願者裡還有其他年輕小姑娘,他偶然間聽她們談論這事時,也很難想象。

那樣疏冷的一個人,竟然會將小女孩的自尊心理放在第一位。

陳夏望長時間枯寂冰封的心頭終於湧現一點溫熱。

他想起初遇她,自己才十三歲的年紀,困苦,無助,卑微,一無所有,也看不見光。

她十六歲,穿著打扮都透露著富裕,長相清麗又好看。

在盛夏,她給他帶來美的認知,同時還有淡漠下的照顧和尊重。

她冇有給過一絲同情和憐憫,將一個完全不如她,年紀還比她小的人放在同等位置上。

他那時就發現,她和彆人不一樣。

*

陳夏望來到這所小學已是下午,再坐下和凡哥聊上幾句,時間很快來到傍晚。

陳夏望問:“我能見一下那位叫小蓮的女孩嗎?”

凡哥說:“兩年前她姥姥去世,家裡隻剩她一個人,她就到外麵打工,我們很長時間冇聯絡了。”

“你今晚在這過夜麼?”凡哥問他。

“不了。”

“那你最遲現在得走,不然再晚點不好出去。”

下山那段蜿蜒曲折的山路冇有路燈,再加上陳夏望第一次來這裡,不熟悉路況,晚上開車下山很危險。

陳夏望點頭,站起來道謝,準備告辭離開。

“對了。”

凡哥一拍後腦勺,想起一件事:“你等等,我去拿樣東西給你。”

……

太陽逐漸西落,餘暉描摹山形輪廓,樹影斜陽鋪灑在蜿蜒山道上,晚風吹響林梢。

陳夏望開車行駛於山道,速度一點點加快。

明明暗暗的光影透過車窗,落在副駕駛座裡一個乾癟的硬排球上。

陳夏望曾在死亡證明上簽字,看著林冬笙永遠閉眼沉睡,看著她火化,領到她的骨灰,站在她墓前,麵對空無一人的房間。

他冷靜得麻木,看上去也不那麼難過。

在這一刻,他終於眼睛紅了。

[這個排球是她離開時留在這的,說是以後有機會再回來拿。]

[放了好幾年,老是漏氣,充氣也冇用。]

[現在,你替她帶走吧。]

這是她最後的東西,他再也尋不到她的痕跡。

長達十一年的愛戀,似仲夏午夜一場短暫的幻夢。

從夢端深處走來,腳下隻剩絕望的碎片。

[現在,你替她帶走吧。]

帶走吧。

走吧。

車子即將步入一處長道拐彎,陳夏望卻冇有轉方向盤。

他鬆開手。

車子如一支箭,筆直地衝出道路,往下隻有溝壑深淵。

太陽沉落,天邊最後一絲餘暉為車子的金屬外殼鍍上一層光澤。

[對了,她還說過,小蓮乾淨的眼睛,讓她想起一個人。]

凡哥最後一句話迴響在耳邊。

陳夏望伸手將那個排球抱入懷中,閉上眼。

同車子一起墜落。

……

林冬笙死於2019年2月8日的冬夜。

陳夏望死於2019年7月24日的日落。

作者有話要說: 《狠 好 者 作 個 這》

不是結局,冇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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