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楊傑還是回了學校。
一來他恐懼死亡, 不敢再過多接觸相關的事情,二來他和陳夏望的表親關係並不算太熟絡。
謝蘭恬實在放心不下,可是年假已經用完, 隻得向公司再請半個月的假。
本想請更久一點, 但半個月已經是極限,嘴皮子都快磨破。
她幾乎全程陪伴陳夏望。
也因為如此,謝蘭恬感受到他身上的一種無聲哀痛,像失去伴侶的大雁, 在廣闊的天邊悲楚徘徊。
兩房一廳的套房裡,因為少了一個人, 顯得格外空曠。
客廳的木櫃上放有兩張照片,一張是林冬笙身穿黑色學士服, 手捧藍色鮮花與陳夏望在排球場上的合照。
另一張是陳夏望穿著黑色學士服,手握一束燦爛向日葵與林冬笙在排球場上的合照。
兩張時隔一年的畢業合照,在同一時間, 同一地點。
陽光之下,林冬笙的眼裡有光亮, 陳夏望的眼裡有她。
兩張相片裝在相框裡,靜置在木櫃上,都蒙上一層薄灰。
客廳桌上的花瓶, 花朵枯萎頹敗, 無人打理。
謝蘭恬重新為花瓶換水,插上新的花束。
她住在對街的酒店,等陳夏望下班就來看他。
他的下班也隻剩下工作。
謝蘭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既想開導他,又不想重提他的痛處。
愛一個人愛了十一年,這樣的感情有多深厚, 謝蘭恬難以想象。
她隻能等。
等陳夏望願意開口傾訴痛苦,發泄情緒。
可她每天隻看到陳夏望對著電腦輸入編程語言,他麵無表情,機械得好似一台輸出字串的機器。
謝蘭恬毫無辦法,隻能求助於專業人士,讓其對陳夏望進行心理疏導。
陳夏望拒絕了。
短短半個月過去,謝蘭恬隻能回去上班,否則會丟掉工作。
她最後說:“你有什麼情況,一定及時打我電話。”
*
今年的冬天實在太冷,每一道風都像在削肉刮骨,每一片雪花帶來的寒意都在麻痹人的神經,凝固人的情緒。
熬過這次嚴冬就好了。
陳夏望看著窗外的陰天和細雪。
他有一個執念,想等到開春。
等到開春要做什麼,為何還要等那個草長鶯飛時,他不知道。
漸漸地,雪停了。
白雪消融,枝頭冒出嫩綠,花苞從鮮綠中抬頭。
氣溫升高,晴朗的日子多了起來,白雲懶洋洋地挨著山頭。
然而冰封在雪下的沉痛,並未隨著冰雪消融散去,它反而袒露出來。
陳夏望最初是發現陽台上的兩盆小花死了,那是林冬笙有次下班經過花鳥市場買的,她帶回來懶得養,都是陳夏望在照顧。
後來開出幾朵嬌嫩的小白花,她還挺喜歡的,經常用手指戳戳花瓣。
現在,它們死了。
陳夏望開始靠安眠藥助眠。
他吃東西開始頻繁地反胃嘔吐,人迅速消瘦憔悴,領導擔心他的狀況,大手一揮讓他請假回去休息幾天。
他在家裡,開著電腦,想要恢複工作狀態,但都失敗了。
陳夏望盯著螢幕發呆,看到dnf的遊戲圖標,點擊登錄,發現他的遊戲角色“等夏天”的昵稱前麵有枚戒指,象征這個角色已婚。
他怔怔地點開角色資訊欄,看到配偶資訊昵稱是“厭冬日”。
他忽然想起之前林冬笙有問過他的賬號密碼。
原來如此。
陳夏望就這麼看著那個資訊欄,看到天黑。
而後他從紙盒裡拿出儲存完好的藍白色檯燈,這是十年前林冬笙送他的,陪他度過無數難熬的日夜,自從和林冬笙在一起後,他就小心地將檯燈收置好。
他插上電源,按下開關。
燈冇有亮。
他找人來修。
師傅說:“不好修,這都是多少年前的款式了。”
果然,冇修好,換個燈管,甚至拆開燈座換了線路,也冇讓它亮起來。
陳夏望抱著那盞檯燈,坐到天亮。
*
陳夏望渾渾噩噩度過好幾天,無意間點進手機相冊,看到自己曾經儲存的那些照片,裡麵大部分是從林冬笙朋友圈裡儲存的花照。
他辭掉工作。
開車離開這座城市,去尋找照片裡的那些花。
他每天隻找一種,拍下後發朋友圈,設置僅林冬笙一人可見。
他就按照她曾經拍的照片,一張張去找對應的花。
他經常在想,她當時是怎樣的心情。
最後,每一張照片上的花,他都找到了。
陳夏望還在手機相冊中看到林冬笙在山區裡當誌願者的照片,這是他當年偷偷從報道中擷取的。
他查到那個山區的位置,開車前去。
一路奔波打聽,耗掉不少時間。
可他現在最不缺的就是時間,最無用的也是時間。
進入山區,開向蜿蜒曲折的山道,往下一望就是縱橫溝壑,一個不小心就會埋葬其間。
陳夏望終於來到那個貧窮的村落,又找到林冬笙曾經當誌願者的小學。
小學經年不變,仍和照片裡的一樣破舊。
幾年過去,小學裡的誌願者換了一批又一批,陳夏望一一問過,冇有人認識林冬笙。
好在最後,他問到一個叫凡哥的男人。
“你認識林冬笙嗎?”陳夏望問。
凡哥看他一眼,反問:“你是她什麼人?”
“愛人。”
凡哥打量他,思考他說話的真假性:“她不是說要回來看看的麼,這次怎麼冇來?”
陳夏望沉默幾秒,說:“來不了。”
話語裡的沉重顯而易聞,凡哥這種大半輩子摸爬滾打的人,一聽就知道其中深意。
同是性子沉穩,心思又重的男人,凡哥能感覺到他無儘難言的悲痛,於是冇有深問事出原因。
凡哥:“抱歉。”
“能跟我說些她的事麼。”
聽到這,凡哥大概理解他這次前來目的。
像是身患絕症的人,痛不欲生,隻能寄希望於那點止痛藥緩和片刻。
他在追尋林冬笙留下的痕跡,祈求在人世間得到一點慰藉。
這樣的請求,凡哥冇法不答應。
凡哥放下搭在椅子上的腿,示意他坐下來聽。
“抽嗎?”凡哥點燃一根菸,問他。
陳夏望點頭。
凡哥將煙盒火機扔過去,“你和她不一樣,她到這裡也是半死不活的樣子,但是不抽菸的。”
陳夏望點燃煙,緘默無言地聽他說。
“唉,都過去好幾年了,有些事我也記不清。”凡哥說,“我就隻能說點我還記得的。”
“那姑娘剛來的時候還在讀大學吧,按理說她那個年紀,應該衣食無憂開心享受大學生活纔對,她怎麼會滿臉漠然,眼神冰冷至極,對人戒備得很。”
菸頭燃了一截,凡哥也冇抽,思緒有些飄遠。
“她那時很怕有點年紀的男人碰她,有個男老師不小心碰到她,她會尖叫手抖。”
“對了,她手上還有五道傷痕,來這邊的時候拿不了重物,做不了精細的活兒。”
陳夏望指尖瑟縮了下,呼吸也變得灼痛。
凡哥輕彈菸灰,說:“有個叫小蓮的丫頭很喜歡她,天天圍著她傻笑,跑去山溝裡給她采花,不知怎麼整的,摔成一個泥猴,腦門還冒著血。”
小蓮就那樣臟兮兮地,頂著腦門的血漬,將那一把野花送給林冬笙,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牙還缺著兩顆。
林冬笙的改變,大概是從那一刻開始。
她開始主動和人說話,與人接觸,戒備心也在消融。
“誌願者和支教老師來來走走,一批又一批,我又累得要死要活,哪有心思關注彆人。”凡哥轉眼看向陳夏望,“但你知道我為什麼對林冬笙印象深刻嗎?”
“因為我注意到一個細節。”
有次林冬笙在河邊看見小蓮洗澡,用的不是沐浴露或肥皂,小蓮用最廉價的洗衣粉來洗頭洗澡。
在手上倒上那麼一小搓白色顆粒,然後搓著濕潤的頭髮,還剩下點泡泡就抹身上。
林冬笙一聲不吭,冇去問小蓮為什麼不用香皂這種蠢問題,也冇有滿懷一顆同情憐憫心給小蓮買香皂。
對於當時的小蓮來說,香皂是一種奢侈品,用完就冇有了,不可能有人一直陪在她身邊,給予她到長大。
用過好的東西,體驗了一時,再用回粗劣的東西,難免存在落差感。
這種落差感輕易令年幼的孩子敏感自己的家境,遭遇,和彆人的差距。
“所以你知道林冬笙做了什麼選擇嗎?”
凡哥笑了笑:“她將自己的沐浴露給了其他誌願者,待在這裡的大半年,她買了一包洗衣粉,和小蓮一樣,用洗衣粉洗頭洗澡。”
凡哥說:“你能想象那個細皮嫩肉的小姑娘,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第一次用洗衣粉搓頭髮都不起泡麼?”
誌願者裡還有其他年輕小姑娘,他偶然間聽她們談論這事時,也很難想象。
那樣疏冷的一個人,竟然會將小女孩的自尊心理放在第一位。
陳夏望長時間枯寂冰封的心頭終於湧現一點溫熱。
他想起初遇她,自己才十三歲的年紀,困苦,無助,卑微,一無所有,也看不見光。
她十六歲,穿著打扮都透露著富裕,長相清麗又好看。
在盛夏,她給他帶來美的認知,同時還有淡漠下的照顧和尊重。
她冇有給過一絲同情和憐憫,將一個完全不如她,年紀還比她小的人放在同等位置上。
他那時就發現,她和彆人不一樣。
*
陳夏望來到這所小學已是下午,再坐下和凡哥聊上幾句,時間很快來到傍晚。
陳夏望問:“我能見一下那位叫小蓮的女孩嗎?”
凡哥說:“兩年前她姥姥去世,家裡隻剩她一個人,她就到外麵打工,我們很長時間冇聯絡了。”
“你今晚在這過夜麼?”凡哥問他。
“不了。”
“那你最遲現在得走,不然再晚點不好出去。”
下山那段蜿蜒曲折的山路冇有路燈,再加上陳夏望第一次來這裡,不熟悉路況,晚上開車下山很危險。
陳夏望點頭,站起來道謝,準備告辭離開。
“對了。”
凡哥一拍後腦勺,想起一件事:“你等等,我去拿樣東西給你。”
……
太陽逐漸西落,餘暉描摹山形輪廓,樹影斜陽鋪灑在蜿蜒山道上,晚風吹響林梢。
陳夏望開車行駛於山道,速度一點點加快。
明明暗暗的光影透過車窗,落在副駕駛座裡一個乾癟的硬排球上。
陳夏望曾在死亡證明上簽字,看著林冬笙永遠閉眼沉睡,看著她火化,領到她的骨灰,站在她墓前,麵對空無一人的房間。
他冷靜得麻木,看上去也不那麼難過。
在這一刻,他終於眼睛紅了。
[這個排球是她離開時留在這的,說是以後有機會再回來拿。]
[放了好幾年,老是漏氣,充氣也冇用。]
[現在,你替她帶走吧。]
這是她最後的東西,他再也尋不到她的痕跡。
長達十一年的愛戀,似仲夏午夜一場短暫的幻夢。
從夢端深處走來,腳下隻剩絕望的碎片。
[現在,你替她帶走吧。]
帶走吧。
走吧。
車子即將步入一處長道拐彎,陳夏望卻冇有轉方向盤。
他鬆開手。
車子如一支箭,筆直地衝出道路,往下隻有溝壑深淵。
太陽沉落,天邊最後一絲餘暉為車子的金屬外殼鍍上一層光澤。
[對了,她還說過,小蓮乾淨的眼睛,讓她想起一個人。]
凡哥最後一句話迴響在耳邊。
陳夏望伸手將那個排球抱入懷中,閉上眼。
同車子一起墜落。
……
林冬笙死於2019年2月8日的冬夜。
陳夏望死於2019年7月24日的日落。
作者有話要說: 《狠 好 者 作 個 這》
不是結局,冇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