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幾時了?”
長夜深處,鄧人龍那變得有些嘶啞的聲音悠悠響起,宛如破鑼磨鐵般難聽。
學徒也好、武師也好,藉著修行拳術需要絕對安靜的環境這個理由,武館之中的人都早就他提前被遣散。
寒夜無燈。
此時此刻,空蕩蕩的武館裡,鄧人龍孤身一人就坐在冰冷的石階之上,抬其頭,目光越過那棲著幾隻烏鴉的屋簷,看向天上的那一輪明月。
不同於越陽樓那直接改造肉身的異化武道。
賴平觀那自行創出的煉虛武道,乃是從精神上下功夫,使心神之力蛻變到能夠乾涉現實物質的地步,謂之“顯聖”,誕生出種種近乎於道術的不可思議之能。
或許,正因為是逐漸挖掘出了心神之力的緣故。
寒夜外,除了五感變得極度敏銳之外,鄧人龍也就感覺自己就擁有了一種難以形容的預感。
憑藉著那冥冥中的預感,他格外清晰的感覺到,今日的一戰,或許就將是自己這一生以來要麵對的最危險的生死一劫,渡不過便休談以後如何如何。
“山雨欲來,風滿樓……”
越陽樓尚未來至,在那越發逼近、像是山嶽般的徹底壓迫感下,他就低聲歎了一下,吐息如劍,像是將自己這輩子的恐懼和低落都吐了出去一樣,旋即,原地就隻剩下了一個心靈上幾乎再無任何破綻的自己。
——至於為什麼要說是“幾乎”,而不是“完全”?
俄爾,看著那未到中天的月色,鄧人龍從冰涼的台階上起身,披上衣衫,趁著大敵還未到的時候,便先出了門去,到隔壁的酒家買了壺濁酒,和一大包切好的鹵牛肉,再提著酒壺和油紙包回到空蕩蕩的武館,反身走入了那間落灰許久的祠堂。
“家鄉遠,路途遙,離長安,思故鄉~”
伴隨著祠堂中那點依稀的燭光亮起,將買來的酒肉在那灰白的畫像前供好,武人清了清嗓子,便手指頭敲著桌子,隨口唱起了故鄉江西贛劇中《文公走雪》的戲文唱詞。
“隻為諫佛骨,反惹龍顏怒。謫貶潮陽地,一步遠一步……”
說實話的話,鄧人龍唱起來的聲音其實並不算多麼好聽,但那亂彈腔雖是生疏,可他這麼自顧自的逐漸唱起來後,其中卻是自有一股切切實實的‘精神’共鳴人心,顯得這寒夜寒風,越發蕭瑟淒冷了起來。
踏、踏、踏……
不知何時間,越陽樓從寒夜裡悄然走了進來。
透過那祠堂中亮起的依稀燈火,他看到鄧人龍全神貫注的唱完這一折《文公走雪》後,便恭恭敬敬的往那身前的老者畫像磕了幾個響頭,說自己現在功成名就,讓這江西法門一脈在他心慕已久的長安城裡紮了根,以及即將要能夠給他報仇的事情。
越陽樓到來時也冇有掩蓋自己的存在。
以如今的境界,鄧人龍他當然能夠感覺到身後有人到來的事情。
不過即便是如此,他也冇有立刻放下手中的事情,而是直到將那些話,都和‘師傅’說完後,這才扭過頭來,沉默了一會,道:“雖然接下來必須要生死相向,但其實,我應該是要感謝你的。”
越陽樓問:“感謝我什麼?”
“感謝你給了我這麼一個終於能向他報仇的機會,也感謝你剛剛冇有打斷我最後祭拜一次師傅。”鄧人龍眉眼低垂了下來,那原本隻是方方正正的樸素臉龐,在搖曳的燭火光影之中,也變得像是風霜鑿刻出來的石雕一樣,頑固、堅硬、棱角分明。
呼呼呼——
祠堂外寒風吹動的聲音呼嘯。
明明是接下來就要生死相向的敵手,可這時候,鄧人龍卻仍是翻出來了幾個杯子,且席地而坐,為師傅、自己、和越陽樓分彆斟滿,遞了過去,仰頭先行飲下。
“我有一個故事,不長,執徐先生你想先聽聽麼?”
酒液入喉,雖然度數不高,可他臉上的神色卻是已經醉了幾分一樣。
見越陽樓饒有興致的點了點頭後,這個江西的漢子,便手指頭在地上無意識的按曲調敲著,聲音有些沙啞的講了起來。
“贛地多山多丘,常有匪亂之禍,山賊群盜多如韭花,過來剿匪的官兵不知多少,可群盜的首級,卻如是割而複長,總是一茬又一茬的冒出來。”
“仁宗末年,江西、廣東、福建,三路鹽法廢亂,奸宄不禁,於是四州劇賊起,被鎧仗,擁旗鼓,千百為群,乘勢則劫,乃至於吏不能擒,攻掠數州,焚龍川,破福建武平。”
“而我。”
窗外風聲驟烈,他頓了頓道:“也就是在那時候,隨著劇賊寇亂而家破人亡,遇到了師傅他老人家。”
“你師傅他是個江湖俠士?還是說就是官府的官兵?”
越陽樓看向祠堂裡掛著的那副慈眉善目的老人畫像。
“不,恰恰相反。”鄧人龍搖了搖頭,語氣說不出的複雜:“他就是那個前腳隨著同伴殺了我老爹老孃,搶了我一家口糧的劇賊!”
“哦?”越陽樓挑起眉毛:“那你如今還為他年年祭拜?”
“畢竟他是教了我這身武藝的師傅。”鄧人龍長長歎息了一聲,眼睛瞧見那燭火光影搖曳,便似是被勾起了回憶,
想到那群盜之禍被官軍鎮壓後,老劇賊憑著狡猾從中脫身。
雖是一身幾近窮困潦倒,但昔日就是在這般燭火搖曳中,師徒爺倆個到勾欄裡蹭戲曲兒聽,對方隻是喝上幾口便宜劣質濁酒,就彷彿能夠如此絮絮叨叨一整天,說自己曾經也是個鮮衣怒馬的闊少,有恩愛的妻子、乖巧的女兒,後來是因為自家礙到當地某些官吏的權錢生意,這才混得家破人亡,一怒之下,仰仗武功,直接落草為寇,趁勢成了“劇賊”。
篤、篤、篤——
鄧人龍無意識敲著桌子的聲音變得有些沉重。
“雖然他和同伴殺了我老爹老孃,本身也從未隱瞞過的這件事情,經常和我說,他心知自己一生所做惡業甚多,所謂的什麼晚年安詳,徒兒孝順,葬於青山綠水,都不過是不可能的‘妄求’而已,就算是死後屍骸被野狗叼食,馬踏人踩,也應是他應得的下場。”
“然而……”
說到這裡,鄧人龍停頓了一下,隨即話音裡,就顯而易見多出了幾分偏執入魔:“我卻是知道,像他這種大半生都在廝殺場裡打滾的老鬼,什麼嚮往晚年安詳的都是屁話,對於他來說,享受普通人的安寧生活,那纔是徹徹底底的地獄!”
“我師傅他的手上沾了太多無辜人的血,除了劫掠殺人之外,他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施肥種田,也無法適應什麼所謂的正常生活。”
講至此處,這個像是從頑石中雕出來的武人,少見的露出了一個笑容。
“先前我唱的那一折《文公走雪》,是我師傅他一直最喜歡的戲文劇目,時常總說他這一生一定要來長安看看。”
“於是,為了使他能夠順利的安度晚年,用那幾年我們走南闖北攢下來的錢,我就帶著他到了長安,來開館立派,叫他也安心享受一回祖師爺的待遇。”
說到這裡,鄧人龍的目光朝牆壁上那副慈眉善目的畫像望了一眼,似是回憶起當初,自己請人來幫他畫了這副像後,對方怒斥說這畫的根本就不是他的樣子。
是啊。
這麼慈眉善目的畫像,怎麼會是畫的那個作惡無數的劇賊呢?
就算身軀逐漸年老,那個老鬼也應是在身死前,一壺酒下肚,硬撐著已經不像樣的拳架,要像以前那樣動輒用打罵,來維持自己威嚴話語權,直到越來越冇力氣,隻能叫自己走上一路拳,他看著,來挑上這最後一次的刺。
說著說著,鄧人龍的眉眼垂的更低了。
而祠堂外的寒風呼嘯越發猛烈,話已至此,不需多說,越陽樓也是已經能夠大概猜出這個故事冇有還說出來的結尾。
他輕聲說道:“但是……因為賴平觀這個意外因素的存在,你計劃的這一切,最終卻還是都被他打亂了?”
“冇錯。”鄧人龍點了點頭,再度長歎了一聲:“在我師傅他順利安度晚年之前,賴平觀那個傢夥就找了過來,不是跟我,而是跟主動出來的我師傅他打了一場。”
“雖然早年間留下的暗傷,使到晚年的他身子骨越發衰弱,但我也是冇想到,縱使如此,他骨子裡也依舊是當初的那個橫行無忌、殺生無數的老劇賊。”
說到這裡,鄧人龍的眉眼不再是低垂,而是終於抬了起來,直視著身前的越陽樓,用一種異常複雜的語氣說道:“直到那一刻為止,我才意識到我要報複的對象,終於要死在我眼前了。”
“但不知為何,即便是到現在,為此,我的心裡也始終冇有半分該有的快意,反而是一片的空蕩蕩。”
“為什麼他要不肯安度晚年?為什麼他要執意替我迎戰?為什麼他要在死前露出那麼滿足的笑容?”
這幾句問完,沉默了一會,猛然的‘劈啪’一聲,鄧人龍就把敬給師傅的那杯酒摔碎,咕咚咕咚的仰頭將酒壺中剩下的酒都飲儘,聲音沙啞的說道:“現在,我就是這江西法門一脈的門主,而為了給我師傅他報仇,為了能夠在賴平觀那個傢夥麵前揮拳,所以,我便必須要……”
他擲碎酒壺,朝著越陽樓,一字一頓。
“——先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