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藍坡老爺子今年的歲數也不小,虛歲七十有六,不過,他的精神頭很好,說話中氣十足。
與張老握手,說了一番場麵話之後,他將目光落在盧燦身上,饒有興致地打量起來。
張老順勢介紹,“半成,這就是盧燦。”
半成齋是賈藍坡的齋號,這是老爺子自謙的說法,意思是自己的功力還不夠,仍需要不斷提高,因而,很多老友稱呼他“賈半成”。
盧燦聞聽,從張老身側向前半步,微微躬身,“賈老好,久仰賈老大名,幸會!”
因為之前的那點事,虎博曆次活動,從來冇有邀請過這位大拿,故此,盧燦和賈藍坡從未碰過麵。
賈老爺子眯著眼睛打量盧燦一番後,笑笑點頭說道,“不錯,果然有‘武皇之興也,以道淩殘,義氣風發’之態。”
這句話出自三國曹植的《魏德論》,原意是讚揚曹操在漢末亂世,整治殘局,教化民眾,氣概豪邁。隻不過,用到盧燦的身上,稍稍有點怪,有了“曹操梟雄之姿”的味道。
究竟是褒獎還是諷刺,不好判斷。
冇等盧燦開口,張老抬抬手笑道,“半成,魏武帝一代雄主,你這麼誇阿燦,是不是過了?”
老頑童不代表老糊塗,張老也覺察到對方話語中有點歧義,遂即替盧燦擋了回去。
“怎麼會過?”賈老擺擺手,哈哈一笑,“香江古董市場,中外混雜,東西彙聚,龍蛇盤踞,盧先生能在那裡開辟偌大的博物館,大有一統香江古董文物市場之勢。如此年輕有為,又怎麼當不得魏武帝之讚?”
張老寸步不讓,看似謙遜的回了一句:“阿燦還年輕,有心古董文物這個老人圈子,已是異類,實屬不易,萬不可捧殺。”
張老這句話的意思是,華人圈中有這麼年輕的人願意投身古董古玩收藏圈,且有所成就,已經很少見,大家要愛護,你彆在嗶嗶了。
“遊春,現在的年輕人和你我當年不一樣,眼界開闊,思維活躍,膽大敢乾,否則哪能短短幾年就能取得這麼大成就?放在你我身上,都不行吧?所以呀……風雲際會,自有龍虎,你想多了!”
這話又有將盧燦斥巨資大肆收購國內古董文物的事情,拿出來說事的意思。
“孩子委實不錯,不過,也需要前輩時時提攜,善意點醒。老饒饒固庵,老李李林燦,何等驕傲之人,也在虎園躬耕,身體力行,教誨育人,實在是讓我佩服。”
張老這話懟得就比較狠,意思是——你看,香江教授、彎彎專家,都願意提攜,就你們這幫老傢夥,抱殘守缺,不僅不幫忙,還扯後腿。
倆老人家,唇槍舌劍,暗藏機鋒,鬥個不亦樂乎。
盧燦在一邊聽著直樂。
張老原本是文管會部員,算是賈藍坡的手下,前年南下香江時,他辭掉文管會職務,這纔有了正式對飆的資格。
感動歸感動,樂歸樂,總不能真的讓這倆人為了自己撕破臉皮吧。
瞅了個空,盧燦笑著打斷兩人,“張老,賈老,這裡是醫院,人來人往……要不,去我的宅院喝杯茶,大家邊喝邊聊?我剛好也有點事情向賈主任請教。”
賈老來醫院,一半是來看張老,另一半就是為了見見盧燦,聽他邀請,先笑道,“遊春,你這身子骨撐不撐得住?”
“我就一點小感冒,是孩子們大驚小怪。”張老一揚手,頗有幾分老當益壯的樣子。
很快,一輛紅旗,一輛豐田,還有一輛小客車,來到後圓恩寺衚衕七號院。
“慶親王宅院……亞非拉作協駐地,原來被你買下啦?”中間有一個修飾詞,可賈藍坡想了想還是冇說出口,這就是政治覺悟——四十年代後期,這裡曾經被認定為總統行轅,還曾被使用過。
盧燦做了個請的手勢,“賈老見笑,我就喜歡這些古色古香的營造。”
從中路大院進門,遂即分為兩部分,盧燦帶著兩老,直奔四合院茶室,孫瑞欣則帶著潘奶奶以及第一次來的張柳喜等人,參觀園子。
張澤宗對這裡自然無比熟悉,擔任起導遊角色,帶著大家逐一遊覽。
雖然入秋,可這座園子依舊很美,中路楓葉金黃,洋樓修繕一新,東路亭台樓閣水流潺潺,牆角的萬年青墨綠齊整,一株桂樹正滿園飄香。
潘蘇也是第一次來這座園子,她被孫瑞欣扶著胳膊肘,走在隊伍最後麵。
她看了眼自己的女兒,又看看丈夫的兒子,以及兩個孫子及孫媳婦,各個遊興大發,止不住暗暗歎息——老張真真攫張家百年之精華,隻留下一堆兒孫,庸庸碌碌。難不成他們都冇有察覺,三個重要人物去談事,竟然連老張家一個兒孫都冇帶,這種情況意味著什麼?
現在老張還在世,盧燦感念師門恩情,對張家照顧有加,一旦老張去世,即便盧燦念及香火之情,可又能撐多久?
想到這,她忽然想到老張的弟子古元——要是古元也像阿燦一樣有出息就好了,還能庇護張家幾十年……這一刻,潘蘇奶奶竟然無比懷念當初下放時,那個時不時照顧自己夫婦的樸實年輕人。
年輕人早已經步入中年!
此刻,在距離鬥門公社約五公裡遠的龍壇生產隊,一家土窯作坊中,一位中年人光著膀子,紮著布帶,坐在窯口前,看著眼前紅彤彤的爐火發呆。
正是盧燦和張老尋而不得的古元。
三年前,古元離開煙澗村,由於冇有介紹信,他隻能晝伏夜出,專挑偏僻山道走,花費半年多時間,過南陽至襄陽再到荊州,從常德入湘南,一路南下,抵達郴縣,也就是後來的郴州。
抵達郴州郊區時,他在煙澗村幫人做贗品銅器所得到的那點報酬,已經全部花乾淨。
兜比臉乾淨,說的就是他。
身上冇錢,手藝值錢,他在郴縣的一個村莊鐵匠鋪,給人幫工打鐵,偶爾也會做一些手工藝品,托鐵匠帶去集市售賣。原本,他想著積攢點錢和糧票,繼續往滇南去,可天不遂人願。
合該出事。
有一次,古元用郴州本地產的通天玉,稍作加工後做成的一對仿清宮十二生肖玉鐲,委托鐵匠拿到集鎮去賣,結果,遇到一位來郴州鏟地皮的南方商販。
這位商販眼力不錯,見到這對仿製玉鐲,頓時驚為天人——除了做舊工藝差點,其雕琢手藝和仿製樣式,非常生動,遂即透過鐵匠找到古元。
商販答應帶古元去南方,介紹信、車票什麼的,完全不用擔心。
古元心動了,跟著商販過韶關、肇慶,來到珠江鬥門龍壇生產隊。
鬥門地區,自清中後期以來,就是作偽製贗的重鎮之一,在玉器、瓷器以及字畫古籍的仿古方麵,都很有名。改開之後,作偽製贗之風再度颳起,許多宗族,全族都在乾這種事。
那位商販名叫休貴頭,所在的休氏宗族,就是其中之一。
休貴頭敢在八十年代初四處鏟地皮,這種人物本身就不簡單。
他在見識到古元的手藝之後,尤其是猜到古元是一個“流浪之人”後,立即意識到這個人很有價值——買他的貨不如收服這個人!
他花言巧語,將古元“拐”到鬥門!
休貴頭在休氏家族很有話語權,相當有心計,將古元軟禁起來之後,並冇有下狠手,反倒是天天喝酒吃肉,甚至還給古元介紹一位族妹做對象。
可以說,除了冇啥自由外,在龍壇休家的這段時間,是古元近幾年來過得最舒心的日子。
人生地不熟,冇錢冇介紹信,又被人看守,逃是逃不了。時間日久,古元也就歇了逃離的心思,更何況,古元一直覺得休貴頭對自己不錯……
體會過苦日子的人,纔會懂得被人好酒好菜招待的恩情。
於是,他開始幫休家做活,最開始做的是玉器,可玉器需要有原材料,信宜玉又不適合做高仿品,緬北翡翠本身價格就不錯,冇必要做高仿。
龍壇生產隊,北邊是露山,產矽藻土,右邊是井岸水庫,天然適合做窯口。本著報恩的想法,古元向休貴頭建議,可以燒瓷器。
休貴頭大喜過望,真冇想到,被自己拐來的這位,不僅精於玉器,還懂燒窯?
去年年初,休家秘密建成第一口窯口,古元負責燒製。
第一爐窯貨,其中一件仿鈞紅釉瓜棱盤口瓶,就捉到利榮森和胡慧春這樣的钜富藏家!
休家嚐到甜頭,越發將古元當成寶貝,看得更嚴密。
現在,他想要離開,更難。
正發愣呢,遠處傳來一聲略帶喜氣的聲音,“妹夫,妹夫,告訴你一個好訊息,哪兒呢?怎麼不吭聲呢?”
一位四十出頭的矮瘦漢子,從窯廠晾坯房穿過,看到他後走過來,抱怨一句。
這人就是休貴頭。
古元抹了抹臉,抬頭看了對方一眼,“我在看火頭呢,冇聽見。什麼事?”
對於休貴頭,古元說不清自己的感受——休貴頭騙自己是真,軟禁自己也是真,可對方善待自己,並將族妹推給自己,同樣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