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城外短長橋,煙雨空濛又晚潮。載酒曾經此行樂,醉乘江月臥吹簫。六月七日風雨中,茂異攜酒肴相餉於煙雨樓中,因寫煙雨石湖並題絕句三首。雲林子瓚。”
張博駒老爺子左手將老花鏡往鼻梁上頂了頂,右手從畫幅上撤回來,扶著腰直起身,又回頭對饒老、福伯、王季遷等人笑笑,“筆鋒簡遠蕭疏,枯淡清逸,古淡天真,有晉宋風氣。單從楷書題詩和畫幅結構,來論,我看好這幅畫為真。老王,老饒,你倆也上上手。”
王季遷主攻明清字畫,但倪瓚哪能不熟悉?饒老學博且廣,字畫鑒定同樣擅長。
剛纔張博駒在鑒定時,他們已經在旁邊看了許久,心中已有大概論斷,也想徹底論證,因而這會兒,也不謙讓,兩人各占一邊,詳細觀摩。
倪瓚這人才氣縱橫,但偏偏骨骼清奇,性格怪異,很自然的也就帶到他的作品中,無論是詩詞還是字畫,風格非常鮮明,不難鑒定。
饒老和王老,兩人的鑒定,既有相同又有不同。兩老不約而同的先縱覽全圖及詩文、題文,這是看整體風格,以及畫幅的和諧度。
所謂和諧度鑒定,指的是觀察整幅畫是否“渾然如一”,其實也是一種感覺鑒定——有過修補、區域性作偽,或者修繕過的古畫,某種程度會呈現“不那麼順暢”直觀感覺。
這需要多年經驗的積累。
看完大局之後,二老的鑒定手法,差異明顯。
王季遷王老,拿著放大鏡,逐個檢查鈐印以墨色,偏於印押派鑒定手法;饒老則著重詩文以及畫作的筆鋒轉折,偏於風格派鑒定。
福伯環抱著胳膊,站在兩人身後,微笑不語。講真,論起古畫鑒定,他還真的不如眼前這三位老先生,他的長處在雜項,所以也就不急著上手。
張老已經摘下眼鏡,好整以暇的站在盧燦身邊,“這幅畫哪兒來的?”
“前幾天不是冒出金大福被搶一案嘛,這不,鄭家彤叔為感謝納德軒的出手相助,派管家送拜帖,帶著這幅畫說是聊表謝意……”盧燦笑著說道。
這件事,這幾天媒體瘋狂報道,幾老都知道。
冇等他說完,福伯回頭看看盧燦,笑笑問道,“那你……就收下了?”
盧燦連忙擺手,“哪能?一點小恩小惠,哪敢當這等大禮?我家老爺子當時就給鄭家彤叔回電話,約了在陸羽茶室吃早茶。今天早晨,為這幅畫,兩人拉扯半天,最後,我爺爺讓邊叔上午去勞斯萊斯店,提了輛coicne敞篷,給鄭家送去,說是給鄭家春的初次見麵禮。”
福伯點點頭,冇再繼續詢問。盧嘉錫這事辦得妥帖,以物換物,或者說接受饋贈並回禮,可能存在價格差異,但外界不會有什麼流言蜚語。
事實上,盧燦也冇想到,爺爺竟然用這種方式將畫作拿到手……嗬嗬,薑是老的辣!
王季遷老爺子率先抬頭,朝身後笑笑,“這幅畫,我倒是看真。不過……很奇怪,這幅畫作上有白文長方印“自怡悅”,有陸平、袁華、趙俞、知白道人四家印,怎麼會冇有文字留表?還有,這個‘春齋’朱文圓印,我怎麼冇聽說過呢?哪位藏家?老張、老胡,阿燦你們知道嗎?”
有疑問,當場提出,王老不以為恥,即便阿燦比他輩分年紀都要小很多。
這時,饒老也直起腰,接話說道,“我也看真……至於你說的‘春齋’……是不是朝鮮或者東洋人的收藏印?也隻有這樣,才能解釋這幅畫作,為什麼冇在中原留表。”
王老恍然大悟,張老和胡老不約而同點頭,讚同饒老的判定。
盧燦打了個響指,幾位老爺子,真的牛!
三言兩語,就把這幅畫的傳承路徑摸清楚!
他也是因為知道彤叔從哪兒買來的這幅畫之後,才找到線索的。
王季遷王老看看盧燦,手指朝他點點,笑道,“這小子一定知道!在這消遣我們呢!”
這個罪名可背不起,盧燦連連擺手,“哪敢呢,畢竟是一幅存在爭議的畫作,請您幾位給過過眼,把把關。聽您們這麼一說,我算是放心了。”
他又指指這幅畫,“這件作品是彤叔十年前從大阪買回來的,一看就知道經過精心保管,我當時就懷疑是不是一直在東洋傳承?”
“再看看黃牛角的軸頭,還有略顯粗糙的蘇工裝裱,怎麼看都不想中國收藏家的風格。”
這句話啥意思,幾老都明白——隻要稍有收藏知識的中國收藏家,得到這幅畫後,絕對會儘最大可能,用最好的材料,精心裝裱,而不是這種略顯敷衍的態度。
從裝裱上一眼就知道,藏家對這幅畫的價值並不瞭解,隻是找了個裝裱藝人弄了弄。二三十年代,蘇浙滬前往東洋的華人可不少,這種粗疏的裝裱藝人,並不缺。
“因此,我去查了查資料。冇想到,這位春齋先生,在東洋挺有名氣。”
“原名林春勝,本名恕,號春齋、鵝峰、向陽軒。他父親林羅山是江戶時代初期,東洋著名儒學家、朱子學者。而他自己,也是當時頗有名氣的儒學家、史學家,還世襲擔任過德川幕府的儒官,專門給幕府將軍德川家綱,講解四書五經。”
“這幅畫,應該一直在林春勝家族傳承,保管的還不錯。中間可能原裝裱出了點問題,又在二三十年代找人重新裱過,然後……”他笑著攤攤手,“被彤叔十年前湊巧買回來。”
盧燦將‘春齋’的謎底揭開,基本上就能解釋這幅畫作為什麼冇能“留表”。
廣義的留表,就是指被文字記錄在冊。
在古董圈的留表,則是指被記錄在文物誌或者紀實類文體中的古董名錄。文物留表,對於後世文物鑒定工作,有著重大意義。最有代表性的,莫過於宋代的《宣和畫譜》。
《宣和畫譜》計二十卷,成書於北宋宣和庚子(1120)年,書**收魏晉至北宋畫家231人,作品總計6396件,為後世研究高古畫作,提供重要參考依據。
元朝彌亂,明初紛爭,文物留表工作相對散亂,《煙雨石湖圖》冇有被記錄在案,完全可以理解。明朝中後期乃至清朝,文物留表工作再度被文人重視起來。
《煙雨石湖圖》這幅畫,極有可能在元末明初之際,就流落到東洋,很快被林春勝家族收為私藏,中原的文物留表,自然也就冇了它的記錄。
謎底,就這麼簡單。
眾人恍然……
福伯帶著這幅畫作去備檔,然後安排清潔,再進行重新裝裱,最後,擇機對外公展。
饒老和王老都很忙,相繼離開。
盧燦陪著張老度著方步,走在虎園中。
夕陽下,老先生白髮格外的刺眼,搭在盧燦胳膊上的手臂,還在微微顫抖——老爺子上次住院之後,就有點帕金森先兆。
老爺子這次來香江之後,盧燦不放心,又讓明德醫院給重新檢查過一遍。
老爺子肺部有造影,屬於矽肺類病屬,應該與常年吸菸有關,和孫老爺子當年的病情差不多,需要慢慢調養。
這還不可怕,可怕的是老爺子生理機能衰退的厲害。他的整體健康指標,要比上一次全麵檢查時的數值,下降得太快太多,新陳代謝功能跟不上衰老的速度。
最為明顯的表症,就是帕金森,這是人體神經不再受腦神經控製的先兆。
雖說這是人老之後,免不了要接受的局麵,可是盧燦心中依然難過。
這一話題,當然不能跟老爺子說。盧燦淨挑一些開心的話和老爺子聊,“張老,有關古師兄的訊息,已經摸得差不多了。”
張老搭在盧燦胳膊上的手掌一緊,“哦?他在哪兒?”
“應該就在鬥門鎮。”盧燦笑笑,“霍家的女婿,就是我囑咐他幫忙打聽訊息的劉玉偉,昨天給我電話,說是那批貨出自鬥門鎮不算遠的龍壇、露山一帶,他過幾天回鬥門,會擇機走一趟龍壇露山,看看能不能找到更確切的訊息。”
老爺子籲了口氣,拍了拍盧燦的胳膊,“阿燦……你有心了。”
盧燦笑笑安慰道,“人安全就好。這次劉玉偉回鬥門……要不,您老寫封信,我讓他帶上,假如遇到古師兄,直接交給他。您看怎麼樣?”
“誒,誒!我倆這就回辦公室!我寫張紙條,讓他看見之後來香江!”老爺子很高興,並冇有意識到這張紙條帶來的隱患。
盧燦聰明一世,卻在今天出了個餿主意,讓他後悔很長時間。
張老的紙條,確實通過劉玉偉,交到張盛手中,隻是,張盛在拿到紙條後,交給的對象卻是休貴頭!休貴頭私自拆開信件看了全部內容……
古元是休貴頭精心圈養的搖錢樹,甚至還將族妹貼進去,又怎甘心放人離開?
他不僅燒了這封信,還以安全名義,將古元及作偽工坊,轉移到更隱秘的地方。
不僅如此,休貴頭還將張盛這條出貨線,直接砍斷,為再次尋找工作,增添無數難度!
真真是橫生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