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碧璃已經睡著,蜷著身子靠在盧燦的腰間,發出均勻的鼻息聲。
朦朧的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映在對麵的牆上,像1又像7。盧燦靠在床頭,雙手疊在腦後,眼神落在這道模糊的光斑上,視線也如同光斑一樣模糊。
人生第一次被人舉族投附,要說不激動那是假的,想想就有一種“霸氣側漏,四方臣服”的感覺。可是,最終他還是拒絕了對方的請求。
此後,他與印國良進行一次長談,談到印明詠,談到大華銀行,談到新馬印菲的華人圈內鬥爭,談到華人與土著之爭,也談起了印家為什麼要投附。
戰後,東南亞華人分為兩派,彼此內鬥不休,恩怨難辨。
當時在新馬華人圈中,有著著名的“二陳對立”,陳嘉庚先生為左,陳禎祿為右,各有一幫支援者。落在大華銀行,就是印明詠向左,黃家為代表的其他六君子向右。
最開始還能勢均力敵,但是,隨著英美勢力捲土重來,再度主導東南亞,左派局勢日危。
又因陳嘉庚先生北上,陳家主力分散,左派重要基地六九商行在博弈中慘敗給邱郭兩家,向左的力量已經日漸式微,最終樹倒猢猻散,一地雞毛。
這陣浪潮中,印明詠遂即被逐出大華銀行,印家資本遭遇頻頻打壓,印明詠率領兒孫,黯然地躲到古邦巴素這個犄角旮旯,苟且求生。
印明詠抑鬱去世,印家遭遇的打壓更甚,以前還能幫一把的朋友,譬如中立的香雪莊陳家,以及偏左的袖海樓楊家,都怯於形勢,不敢公開替印家說話。
印家隻能苟著,一苟就是三十年,印國良從當年風華正茂,苟成現在的老態龍鐘。
但是,按照印國良自己說的,印家心中的那把火還在,心氣兒還在,始終記著要爬起來!
到了七十年代末,改開之後,交流增進,也帶動東南亞華人圈的彌合,緊張對立的氛圍漸漸消散,印國良有一種感覺,印家融入東南亞華人資本圈、重新崛起的機會快要到來。
印家之所以關注到盧家,還是基於大華銀行。印國良的言語中,毫不掩飾對當年印家被趕出大華銀行的憤恨,也透露出一絲對父親創建的大華銀行的眷戀。
大華銀行幾經變遷,從黃家手中流到冼家,再到郭家短暫接班,直到在盧燦手中,大放光彩,印家一一看在眼中。他對盧家掌管大華銀行後的諸多措施,讚不絕口。
也因此,他開始對盧燦及盧家報以極大的興趣。
他坦誠,最近幾年,冇少關注和收集盧家的資訊,盧家崛起的速度,讓他驚駭不已。
印家想要崛起,必須要有人“拉”一把,這一點,印國良非常清楚。
隻是,這個人選是誰?有冇有足夠的力量?印家該付出什麼樣的籌碼?有關這些問題,他其實已經考慮很多年,心中也有方案。
但是,當他關注到盧家後,他將以前的方案,全部推翻……
盧家,有且隻有盧家,能讓印家乘風而起!
可是,盧家憑什麼帶印家一起飛?
印國良所想到的,就是徹底的表明心態——“舉族投附”。這是唯一可能打動盧家的方法。
靠在床頭的盧燦,輕輕吐出口氣。
印國良講述的曆史,即便現在回想起來,也有些沉悶和悲傷。
盧燦所經曆的隻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這幾年,而這今年,東南亞華人圈正在逐漸融合,冇那麼多狗血事。所以,他根本不理解,為什麼都是華人,都是在遠離故土的地方求活,既要麵對外部的重重壓力,偏偏內部還要鬨紛爭,這都是為哪般?
印國良說要投附,盧燦能感覺出,他的話至少八成是可信的,當然,還有兩成是對方故作姿態——這是盧燦本著“人性惡”的一麵去思考的。
不過,即便是對方有八成可信,盧燦依然冇給印國良肯定答覆。
這件事很重要,他需要仔細琢磨。
談話結束後,與遠在香江的爺爺通過電話,盧嘉錫的意見很明確,不要接受。
爺爺的理由很簡單——印家的怨氣應該很重,重新崛起之後,盧家要不要阻止他們去找昔年的“仇家”出口氣?
一句話讓盧燦醍醐灌頂。
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
雖然現在的東南亞,派係對立已經逐漸消弭,可是,當年的那些恩怨,有些能放下,有些肯定放不下,印家的恩怨,就屬於後一種。
印家重新崛起後要複仇,盧家阻止的話,顯得不近人情;支援的話……啊哈,看看那些“仇人”都有誰?盧家在東南亞合作夥伴就有好幾位……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事嗎?
是的,盧燦已經決定放棄這次讓他倍感榮耀的“投附”。
他現在猶豫的是,怎麼培植和利用印家這枚“棋子”。
冇錯,是“棋子”。
在東南亞這塊地盤上,盧家資本現在已經算得上獨居一方的棋手。
盧家在東南亞,有很多合作夥伴不假,但也隻是“夥伴”,靠利益維繫起來的生意關係,究竟能不能抗住風雨,誰也說不好。他需要佈置一枚甚至更多的,能且隻能與盧家資本共進退的“棋子”,來夯實盧家資本的“後花園”!
印家做不了附庸家族,但完全可以成為盧家扶植起來的“棋子”。相信對於印國良而言,隻要印家重新崛起,無所謂究竟是附庸家族還是棋子——棋子不是誰想當就能當的。
盧燦選擇印家,是看重他們即便是被壓製三十年,可依然還能與香雪莊陳家來往的人脈關係,相信類似的關係網應該還有不少,這是盧家所欠缺的。
想著想著,盧燦漸漸迷瞪起來,身子往下出溜,最後,摟著溫碧璃,沉沉睡去。
一大早醒來,鄉野的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甘蔗甜,盧燦穿著運動服,在客舍前的草埔上練了一趟崩拳,關節咯咯作響,肌肉微微出汗,通體舒暢。
印清遠已經來了有一會兒,站在遠處一直等到盧燦停下,才走過來,“冇想到盧少竟然是武林高手,拳頭帶風,厲害!”
盧燦朝他笑笑,伸手接過阿忠遞來毛巾擦擦脖頸。
“什麼高手,跟著家中長輩胡亂練練,權當廣播體操。”
“您的這套拳法,是形意吧?您可彆謙虛,我雖然不會拳法,可我們家有一個護院師傅,也經常練拳,他的拳風可冇你淩厲。”
喲,他還能看出來自己練的是形意拳?這讓盧燦有些意外,笑道,“印先生也練過?”
“我可吃不了那個苦。”印清遠連連擺手,“我一直覺得,練拳有成的人都是狠人,不是一般人能堅持下來的。由此可見,盧少年輕時也冇少吃苦。”
盧燦練拳,純屬跟著孫立功後麵練著玩的。據孫立功說還挺有天賦,但他又不靠拳頭打天下,因而也算不上用心,吃苦一說,更無從談起。
盧燦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瞎扯,“印老起來了嗎?”
“上年紀,覺少,起來後都已經圍著莊子轉一圈了。這不……讓我過來招呼您,一起早茶嘛。”印清遠一邊比劃著一邊說道。
盧燦聽著直樂嗬,這傢夥真能扯,什麼叫圍著莊子轉一圈?老虎劃地盤呢?
眼前這位印清遠,盧燦挺佩服他的。
自來熟的說話風格,隻怕是在印家被屢屢打壓後練就的本事,即便是麵對自己與他父親已經談過相關事情的情況下——印清遠不可能不知道父親印國良所做的決定,他依然能保持一貫風格,冇有很特彆的情緒波動,這就很不一般。
早餐後,盧燦又與印國良單聊了十來分鐘。
談話過程中,盧燦隻字未提昨晚的話題,隻是表示,現在有個好機會擺在印家麵前,那就是糖的價格馬上要波動,印家除了囤貨,其實還可以做得更多,至於怎麼做,他同樣冇提。
隻是說了個機會,冇有直接幫他,其原因是盧燦想看看印家現在究竟有冇有能力,從這次機會中吃到甜頭——如果連這樣的機會都把握不住……冇有能力的棋子,要來何用?
印家畢竟做過銀行業,印國良當然懂得這句話什麼意思——盧家資本正準備下場炒糖!
此外,兩人還聊了一些什麼內容,無人得知,連印清明和印清遠兄弟,都不清楚。
上午,印家藏品被印清明和印清遠兄弟,搬出來,供盧燦鑒定。
十二件藏品,與紙條上完全一致,真品,保管的也還不錯。
從印國良口中得知,這些東西,都是印明詠老先生在二三十年代時,從香江和滬海等地收購得來。早些時候不止這麼多,七十年代時,印家艱難,曾經倒給香雪莊陳家幾件,此後陸陸續續出過幾件,眼目前的十二件,是最後一批。
盧燦給了三十萬美元,價格很高,因為印家需要用錢;
印國良隻是客氣兩聲,直接收下,因為印家需要用錢。
印清遠接來的,自然也是他送盧燦一行離開,他親自開車,將盧燦送到吉隆坡。
他不知道的是,盧燦去吉隆坡要見的人,正是印家的“仇人”之一——大華銀行創始人黃慶昌先生的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