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老”那是尊稱,陳智的年紀剛過六十,還年輕。
他是饒老的“小姨夫”,三年前從港大園林係農學種子講師一職退下來,謝絕港大返聘,自己回家幫兒子打理一家苗圃。因為經常去虎博查閱資料,與一幫老頭子喝茶聊天,故此,盧燦和他挺熟。
一見盧燦的眼睛盯著小茶幾上的包背裝書籍,他頓時臉色微變,心中警鈴大作——盧少東家的“古董貔貅”之名,他焉能不知?
這可是四庫全書卷冊……
彆看四庫全書隻是清代乾隆年間輯錄彙編書籍,聽起來年頭不長,可是,四庫全書修訂完善之後,有清晰史料記載,一共也就抄錄“北四閣”“南三閣”合計七部。
而這七部中,文宗閣本、文彙閣本毀於太平天國戰火;文瀾閣大量散佚;文津閣遺失小部分,成為京師圖書館鎮館之寶,外人難得一見;文源閣本毀於火燒圓明園;文溯閣版曆經戰亂,同樣有缺;文淵閣本存在北市故宮,同樣不全。
因此,四庫全書中的任何一冊,都可以說是“存世孤本”!彆看虎園博物館中典藏古籍數十萬冊,可所有的零散《四庫全書》卷冊,加在一起也不超過兩百冊。
正因為欠缺這種“鎮國運”之類的寶箋,虎博一直不敢對外“吹噓”三強鼎立——媒體吹噓,那是他們不懂行!
虎博一直在聯絡北市故宮,想要與他們合作原大影印文瀾閣本《四庫全書》,開出對方不用出一分錢,留存五套影印本的條件,可謂十分優厚,卻被北市故宮屢屢以“古籍尚在修複不適合影印”為藉口拒絕。
至於究竟是不是,不好揣測。
倒是李林燦老爺子禿嚕一句,這種鎮文運的物件,北市故宮未必會願意與虎博合作,不如去找京師合作……這不,虎博又與京師圖書館協調,看能不能合作,再不行就去大西北蘭州,那裡還有一套。
眼前竟然冒出一冊正卷?
盧燦眼睛瞪得溜圓,直接上手,壓住天藍色封麵之後,纔想起應該和書籍主人打聲招呼,這才抬頭對陳老尬笑一聲,“陳老,我看看?”
陳智翻了個白眼,你都壓上了我還能說不讓你看?
盧燦抄手,將這本藍色絹麵書冊拿起來,平攤在手心,另一隻手在封麵上摸了摸,還未翻開,就笑著說道,“陳老,您真是好運,竟然尋摸到文宗閣本。是從英國佬手中買來的吧?”
陳智一愣。
早就聽說盧家少東家是鑒定奇才,可這也太神了吧?他可還冇打開書頁,就知道哪個版本?更關鍵的是,他竟然知道自己是從英國佬手中買下的。
冇錯,這卷《四庫全書之金漳蘭譜》,正是前些日子陳智從港大一位英籍教授手中買下的——他已經覬覦這本書近十年,最近那位英籍教授要回鄉,才被他瞅準機會買下來。
正心愛著呢,每天愛不釋手,這不……被盧燦撞上。
盧燦的一句話,也讓陳智升起好奇之心,“盧少東家……根據什麼判斷的?”
“說穿一文不值。”盧燦回頭對他笑笑。
“你說說,我聽聽……讓老頭子我也長長見識。”
“《四庫全書》北四閣的版本尺寸,幾近相同,書高31.5,寬20厘米;南三閣的版本,書高27,寬17.3厘米。”盧燦摸著卷麵,笑道,“喏,從大小上,先判斷出這本古籍出自於南三閣。”
陳智還真冇聽過這一說法,“尺寸還不一樣?”
“嗯,”盧燦點點頭,“北四閣略大,南三閣略小。據說這是乾隆帝的一點私心,他認為南國文運昌盛,需壓一壓,北國文運凋零,要提一提,所以纔有北大南小,北多南少的區分。”
這是江湖傳言,做不得真,但是,市井之言,也未必空穴來風。
後人根本就無法解釋為什麼南三閣版本要小一些?
不都是《四庫全書》嗎?何必一定要弄個大小不同出來?乾隆帝吃飽了撐的?
更何況,在南三閣和北四閣的版本,在紙張上也有區彆——北四閣多采用厚實的開化榜紙,而南三閣則采用細薄堅白太史連紙。
如果說乾隆對此一無所知,是抄錄人員無意中這麼做……
那些抄錄官都該拉出去砍頭,典型的欺君之罪!
聽盧燦這麼一分析,陳智嘖嘖稱奇,還真是處處洞明皆學問!
盧燦這才真正上手,將書冊夾在兩掌之間,先豎起來看看包背,絹麵在壓脊縫隙處,略有開裂,再調過來看看書口,有一點水漬痕,但不算嚴重。
再將書籍平置,絹麵為藍色,這是“經史子集”對應的“春夏秋冬”四色——經部綠色,史部紅色,子部月白色,集部灰黑色。《金漳蘭譜》為子部一冊,自然就是夏季所對應的淺藍色封麵。
簽條的板框,直接印在絹麵上,四周雙邊框,外粗內細,簽內書寫從右到左,頂格“欽定四庫全書”。其下雙行夾寫,右側為“子部”左側為“金漳蘭譜卷”
“不對,盧東家,你剛纔冇說完呢。南三閣……你怎麼猜到這本是文宗閣本?”陳智感慨一番之後才反應過來,剛纔對方冇說完呢,連忙又追問一句。
盧燦將手停下來,回道,“南三閣四庫全書的流傳目錄中,都有清楚的介紹。”
“揚州文彙閣本被太平天國叛軍一把火焚燒殆儘,此後冇有隻言片語記載,應該是寸片不留。”
“杭州文瀾閣本也在太平天國禍亂中大量散佚,可是江浙那地界,秀才癢生多如狗,藏書家更多。所有遺散出去的版本,基本上都逃不過這些清末民初的秀才、藏書家的一遍遍蒐羅。大海遺珠的可能性有,但不是很大。”
“隻有文宗閣……看似也被太平天國的一把火燒光,但是,文宗閣在1842年的第一次鴉片戰爭中,被英國人攻破,其間很多藏書及藏品,被劫掠。”
盧燦攤攤手,“當初那支英陸戰隊員,此後就駐紮在我們香江的赤柱軍營、添馬艦軍營和金鐘道兵房。有很多人就此在香江紮根。”
“您的這本卷冊,是典型的壓箱冊而不是流傳冊,翻閱痕跡不重,不太可能是古董市場流轉的貨品。因此,我猜測它出自文宗閣。”
很難麼?現在將鑒定過程揭開,就會發現,我去,確實不難!
可是自己為什麼就想不到呢?還是對物件的來龍去脈不清楚!
所以說,鑒定,終究是知識和經驗的積累,知識夠了,經驗到了,物件一上手之後,都能快速抽絲剝繭。
陳老爺子豎起大拇指晃晃,讚賞之色,溢於言表。
盧燦立即趁熱打鐵,“陳老,這卷冊,過手給我吧?價格您開!回頭我再送您一本珂羅版,不耽誤您養蘭花,怎麼樣?”
老頭子翻了個白眼,就知道會這樣!
講真,他不太想賣!這本古籍他入手才十來天,還冇欣賞夠呢!
可是,盧燦開口了,他能怎麼辦?
且不說饒老那層關係,之前雙方認識,單是虎博的苗圃服務,他就難以開口拒絕,更彆說盧燦還答應另外補償他一本珂羅版。
珂羅版是號稱最接近真品的藝術品複製版本,采用的厚磨砂玻璃作為版基,塗布明膠和重鉻酸鹽溶液,製成感光膜,用陰圖底片敷在膠膜上曝光,製成印版。
虎博有專門的珂羅版印製中心,為那些珍貴的書畫古籍,留存複製品。
石磨壓著啞巴手——有苦說不出,陳老頭子躊躇半晌,最終還是點點頭,“成,讓給盧少東家你吧。這東西我是從港大陸青遠教授那兒勻來的,花了十萬港紙,你給我十萬就行。”
十萬真心不貴,老頭子冇弄虛作假。盧燦馬上對門外喊道,“阿忠,我的包呢?”
屋內有些狹仄,阿木和阿忠推著手推車,冇進來,聽到盧燦喊聲,兩人把手推車挪到門口,阿忠將盧燦的挎包送進來——裡麵裝著支票本。
手推車上的三盆蘭花,頓時落入陳智的眼中,老頭子是愛花之人,不由自主地往前挪幾步,仔細端詳起來。
盧燦這邊也冇急著寫支票,先將卷冊打開。
封麵背麵粘貼的黃色簽條,異常醒目,從右到左寫著詳校官、複勘、總校官、校對官、謄錄、繪圖等人的官職、學曆以及姓名。
這一冊的詳校官是國子監司業納麟寶,複勘是員外郎牛稔文,總校官是中書方大川,校對官中書是孫球,謄錄是監生陸費鎜(音盤)。
資訊非常清晰。
冊頁之首,鈐“古稀天子之寶”白文大方印——《四庫全書》編撰完成時已經是乾隆四十六年,等謄錄南三閣工作完成,乾隆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古稀天子”,因此用這一方印章。
順便說說北四閣的鈐印。北四閣中“文淵”“文溯”“文源”三閣,每冊首鈐本閣閣名之寶朱文大方印,卷尾鈐“乾隆禦覽之寶”朱文橢圓印。
“文津閣”略有不同,卷尾鈐“避暑山莊”,又鈐“太上皇帝之寶”小篆朱文小方印。
鈐印無誤,又翻看內頁,對比板框高度,捋捋書口,盧燦徹底放下心來。
這本卷冊,品相能達到驚人的九品,絕對是虎園博物館收藏到的《四庫全書》諸多卷冊中,品相最好的一本!
盧燦填好支票,剛好陳智抬頭,滿臉驚訝之色,“盧少東家,真冇想到,你對蘭草的研究,也很到位啊。這三盆蘭花,盆盆極品,瓣型入窠,色澤正濃,香味淳樸,葉型俊朗……高手啊!”
盧燦將支票遞給對方,又將這本《金漳蘭譜》塞入挎包中,嘿嘿一笑,“略懂,高手實在稱不上。嘿嘿,錢到位,好東西到手的機率,自然要比一般人高一些。”
還真不誇張,這三盆蘭花,花了他將近兩萬港紙!
等東西裝好,盧燦又隨口問道,“陳老,您的店中,有冇有什麼好品種?推薦給我幾盆唄。”
“像你買的這種品級?還幾盆?想什麼美事?你當極品蘭是大白菜呢?”陳老頭將支票塞入櫃檯抽屜中,抬頭笑著懟了盧燦一句,又搖頭感慨一句,“你這三盆蘭花,都完全夠資格參加春季花市的蘭魁評比!要不……交給我養幾天?說不定我能給你拿下一個大獎呢?”
盧燦攤攤手,笑著出了個主意,“這是送給園子裡的幾位老爺子的,您老和他們熟悉的很,等我送完……明天就行,您老直接找他們借!”
“送那幾個老傢夥啊……”陳智嘖嘖兩聲,連連搖頭。不知是感慨送給那些老傢夥浪費了,還是感慨盧燦的這種行為。
“真的,您老給我推薦幾盆?送給張老的那盆,一直冇有合適的……您老對這條街熟,幫我回想回想,誰家攤檔上還有好貨?”盧燦拿著手指在腦袋邊轉轉。
陳智遲疑了片刻後說道,“我手中倒是有一盆,很稀奇。不過……”
盧燦大喜,“您老有什麼條件,開口就是。”
“不過,那一盆我是準備送去參加大比的,冇打算現在就賣。”陳智扭頭對身旁的一位夥計吩咐兩句,那位小夥計轉身回室內。
“賣給你也成,不過,你得答應,那盆蘭花,交給我運作參加花市大比。怎麼樣?”
這不是什麼大問題,盧燦冇猶豫,點頭答應。
不一會,那位小夥計抱著一隻紅色砂盆出來。
第一眼,盧燦就被這朵“形似蘭”吸引——冇錯,他不確定是不是蘭花。
葉子細長直立,不像蘭花葉的“劍”狀葉,也不是東南亞那種寬厚的蒲扇葉,而是像蘆葦一樣的捲筒葉片。
這還不奇怪。
奇怪的是她的花萼。
花朵很小,絳紫色,外形彷彿童話故事裡的醜小鴨,唇瓣像鴨頭,側萼片則是鴨翅膀。
冇錯,就像一蓬蘆葦中開出一隻“紫色醜小鴨”。
“這……是蘭花?”盧燦不確定。
“當然是!”陳智很享受盧燦的驚訝,他雙掌前伸到花萼附近,輕輕一拍。
那花萼迅速低頭,整個花朵都蜷縮封閉起來。
我去,這麼神奇?
含羞草呢?
“冇見過吧。”陳智笑容格外的滿足,“這是飛鴨蘭,澳洲塔斯馬尼亞島上特產的一種蘭花,產量極其稀少,我還是拜托昆士蘭大學比爾海登教授幫我尋找到的品種。怎麼樣,是不是很稀有?”
還彆說,不提名字盧燦不知道,當陳老爺子說道“飛鴨蘭”時,盧燦還真的有點印象。
記憶中,那是昆明世界園藝博覽會,當時他正和古伯遊曆西南,電視新聞上似乎報道過這麼一種奇怪的蘭花,名叫“含羞飛鴨”。
聽說過,但是,實物冇見過,冇想到,今天竟然能一睹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