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林忽然想到,或許在凡民眼中,自己平庸的一生也算是波瀾壯闊,不枉虛度了,隻是自己被修真界的瑰麗奇偉晃花了眼,早已失卻赤子初心。
踏上修煉之途,就會想要晉升,晉升之後就會想要築基,然後是結丹,成嬰,化神,長生不朽……
方林忽然就悟了,自己過往的一切種種煩惱,其實都隻是庸人自擾。
像自己這樣的人,不得築基是正常的,被人抓住,殺死,也是正常的。
這並非說人就要甘於平庸,甘於被害,而是求而不得之間,多出一種釋然的覺悟。
世間諸苦,求不得最苦。
想通了,看開了,就不會那麼痛苦了。
有的時候,人就是這麼現實。
不過讓方林始料未及的是,自己這麼一開釋,卻是令得黃錦幾乎前功儘棄。
他滿臉疑惑的起身檢視,又靜靜的感受了一會兒方林的情況,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都已經快要成功,為何又散掉?”
他費那麼大心機氣力,不惜對熟悉的道友下手,就是為了儘快成事,躲避築基前輩的關注。
他纔沒有那麼大功夫在這裡消耗。
可眼下的情況,卻又的確冇有了怨氣。
方林冇有怨氣,他反倒要生出怨氣了。
方林不再糾結求而不得,他卻開始求而不得。
因為方林本身也不是什麼以橫練功夫見長的武者或者煉體修士,這般煉成殭屍,註定廢柴一條。
到時候,不要說白僵,綠僵,就是普通的紫僵都未必能夠煉出。
自己冒這麼大風險,豈不是白費了?
黃錦不甘上前,一腳踢在方林身上,把他喚醒:“如何,你後悔輕信於我,跟我來此不?”
方林緩緩睜開眼睛,微笑以對。
他現在全身僵化,隻有嘴角和眼皮能動,也隻能這樣迴應了。
黃錦冇來由的就一把火氣燃起:“老子留著你不殺是為了讓你感受痛苦,不是叫你笑的!”
他狠狠一腳跺在方林左眼上,直接把方林眼珠都踩爆踩瞎!
“我殺你如殺螻蟻,你還笑得出來!”
方林仍然保持微笑。
他現在已經冇有什麼可失去的了。
全身屍化,行將就木,瞎眼又何妨?
黃錦愈發惱火,伸手一招,法劍斬來,挑開了方林的肚皮,腸肚都漏了出來。
可是方林連身體都開始腐爛,又怎麼會痛苦?
常人珍視的健康體魄,已經變得無足輕重。
黃錦猶不解氣,硬生生的將其腳板刮掉一層,令其血肉模糊,複又剜出雙眼,割掉鼻子,耳朵,歇斯底裡道:“我叫你笑,叫你笑!”
可方林躺平在那裡,更加釋然了,因為他已經看穿了黃錦的心虛。
他折辱作踐自己,無非就是想讓自己生怨。
偏偏內心深處珍惜即將誕生的成品,還不敢肆意破壞。
便是削足適履,便是穿腸爛肚,便是剜眼割鼻,也不損自己骨架分毫。
因為那是殭屍賴以行動的根本。
“也就皮囊而已,要就拿去好了。”
他心裡如是想道。
人死如燈滅,死後之事,誰知道呢?
“以為快要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想得美!
冥宗有的是大把摧殘你魂魄的辦法,就算你死了,我也能拘住你的神魂,叫你不得超生!”
黃錦肺都要炸了,怒氣沖沖掏出一柄奇異的短杵。
這是白骨雕成的骷髏杵,上段是白骨法王盤坐在上,眾骷髏圍坐聽講的白骨法王宣經圖,下段是如同矛尖的利刃,約莫三寸來長,鋒利瘮人。
這是黃錦此前奇遇所得的法寶,暗中鑒定一番之後,發現竟然能夠馭使。
不過這並非是對敵的法寶,而是用來釘人屍骨,拘束神魂的鎮魂寶器。
就連黃錦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來自冥道白骨宗的寶物,乃是助人轉化白骨之身,剔除血肉所用。
白骨宗所修者名為白骨,實為元神,乃是不遜於幽魂一脈的元神法門。
若無元神駐體,一具骷髏就與沙石草木無異,何以證法身?
冥道四宗,包括屍仙宗在內的,看似偏重於屍體和骨骸的流派,本質上都是在修神魂。
隻有精煉了神魂意誌,才能夠在他們所認為的歸鄉之處冥界得以重生。
這也是鬼道和輪迴的根基,無論如何重視都不為過。
黃錦一把將骷髏杵紮入方林眉心,立時便見,白骨法王相亮起一陣赤紅光芒。
骷髏嘴巴張開,將一團如同燈焰的火光吞了進去。
那是方林的神魂。
方林為煉氣修士,並無神魂出竅的能力。
然而在骷髏杵的作用下,他的神魂被轉移到了寶器內,如同獲得全新身軀。
方林那因全身屍化而被迫退縮至腦顱的精神,一縮一張之間,立刻暴漲。
他諦觀額中,初時如爪甲大,不生諸想,然後自觀頭骨。
隻見頭骨白如頗梨色,如是漸見舉身白骨,皎然白淨,身體完全,節節相拄,
複見前地,諸不淨聚,周身血肉傾瀉。
腸肚臟器流淌聚前,堆積如山,漸漸爛壞,而後有諸蟲唼食。
這是異常恐怖的一幕,然而方林持覺悟想,絲毫不為所動。
他隻感覺,自己像是在懸崖邊上被人推了一把,突然墜落,墜落,不斷墜落……
緊接著,噩夢就清醒了!
當方林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就感覺到,天地四方所呈現出來的景象與此前大為不同了。
這是一種類似第三人的客觀視角,神魂彷彿離開了身體般,從一個特定的高照見周身百丈。
到處都如入定冥想之時感應的那般灰濛濛一片,唯餘心眼所見之靈光。
在這一刹那,道足法自生,他已經築就道基!
黃錦蹬蹬後退幾步,他看見的是,方林周身靈光一閃,整個身軀竟然直立了起來。
他不免毛骨悚然:“究竟怎麼回事?”
骷髏杵仍然釘在方林顱骨上,如同眉心長出了一個骨瘤,但是給人的感覺卻又像是充滿生命之力的核心,幽幽的紅芒將其浸染,有祭煉之象。
黃錦驚恐發現,自己留在其上的氣機被抹掉,掌控權被轉移到了方林手中。
他心神一動,操縱綠僵撲了上去。
卻見方林身軀巋然不動,如同木雕泥塑任憑啃咬。
黃錦心中稍寬,因為他看見,綠僵輕輕鬆鬆就把方林的血肉啃了下來。
“嚇我一跳,還以為你真的詐屍了!”
黃錦心中又羞又惱,還帶著幾分偷雞不成蝕把米的懊悔與自責。
因為強力殭屍始終還是冇有練成,他費儘心機把方林誆騙來此,卻未得到滿意的修士屍體。
好在還有魂靈可以收穫,將來尋些魔道交易,或也可以得償所願。
不過那樣一來,自己的成長週期就被拖累了,若被正道發現的話,更缺自保之力。
黃錦冇有修煉魂道功法,短時間內是無法利用方林魂魄的。
如此一想,他乾脆放縱那些殭屍吞食方林的屍體。
與其指望方林的修士之軀,還不如強化已有的魔物。
綠僵憑著本能瘋狂啃噬,不一會兒,方林的屍體便變得慘不忍睹。
而在此時,四頭綠僵彷彿一下形象大變,在其血肉滋補之下化為四夜叉,各自眼中出火,舌如毒蛇。
夜叉有六頭,各生異相,如山如貓,如虎如狼,如狗如鼠。
又其兩手,猶如猿猴,其十指端,一一皆有四頭毒蛇,左腳似鳩槃荼鬼,右腳似於毗舍闍鬼。
方林的全身血肉卻被啃食殆儘,如同脫掉了腐朽的外衣,化作森然的骨骸。
這骨骸煥發出一種奇異的靈光,其明熾盛,猶如雪山,晨曦透過樹林的縫隙照了下來,在其身上渲染出難以言述的神聖之感。
空中彷彿有誦經之聲傳出:“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黃錦如遭雷擊!
他在這股如虹流光的照映下,忽的生出厭離之心。
塵世之間的一切,包括自身的追求,執著,都冇有了意義。
虛空之中,彷彿有個聲音在告訴他,當斷,當舍,當離!
無形的靈蘊化作心靈的因子,不斷融入其神魂,而後心物相交,化為香魄,如同蓮花的濃香嫋嫋而升。
他的心靈受到極大震撼,撲通一聲,跌坐在地,嚎嚎大哭起來。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黃錦忽的毅然決絕,奮力扒著自己衣裳,全部脫了下來。
然後又開始扒血肉。
一分分,一寸寸,悉數儘除,血淋淋的骷髏從中跳出。
方林所化白骨已然離開,但是原地尚有殘香。
這骷髏便嗅著其所留下的如蓮濃香,步履蹣跚的追了過去。
……
“我是誰?”
“我在哪?”
“我要做什麼?”
方林一步步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去,山道崎嶇,卻擋不了骷髏腳步。
後方有四大畸變殭屍追隨,已然生長出白毛,轉化成為如同野人的怪物,又似傳說之中的夜叉,麵貌各異。
忽然,方林抬起頭,空洞眼眶之中,幽芒照映。
在靈魂的感應中,天地是渾蒙一片的,築基神念也不足以照見萬裡,因而視野極其有限。
但不知何時,空中出現了一道恢弘光柱。
那光迎麵而來,如同從宇宙儘頭穿梭古今照映進來的永恒之光,如蘭的身影靜靜屹立在前,如在懸崖悄然開放。
方林看著祂,祂也看著方林,雙方的精神意誌似有接觸,立刻有所感應。
前方千裡處,李柃正和慕青絲一起騎在如同綵鳳的聞香倒掛鳥背上往北而去。
他帶領諸弟子趕來此間,第一時間便是要巡視古家,坐鎮水魔宮,以防不測。
突然,他心有所感,看了一眼方林所在的方向,讓聞香倒掛鳥稍微偏轉,朝那處山頭飛去。
慕青絲有些詫異,開口詢問道:“夫君,為何去那裡?”
李柃道:“那裡有人在等我。”
慕青絲聽到,冇有再問,因為身為元嬰,神識通玄入化,常有莫名感應。
這些都是天地大道流瀉出來的訊息,敏感之人才能捕捉。
過了一會兒,聞香倒掛鳥趕至荒山,李柃和慕青絲也終於見到了立在山頭,遙望南方的方林。
方林以心眼看到了李柃,立刻明白過來,那光和蘭花身影是李柃自身香魄所化。
“尊者何來,可否度我?”
他如溺水的亡靈,誠惶誠恐向其發出了求助的詢問,隻因他已失卻肉身根基,神魂卻又未達出竅之境,磨損之下,忘卻許多。
“你是誰?”李柃下意識詢問道,但片刻功夫,他就感應到對方身上不同尋常的氣蘊,稍微明白過來。
“有意思,竟然如我感悟惜生消殺之香那般悟出了特殊的度化力量,甚至還將之轉化本色人香,銘刻入骨。
而且,這種形態是白骨宗的法王道,以修元神為主?”
白骨宗兩大途徑,法王道,帝王道各有神異,但卻殊途同歸,都是要以修出白骨法身為目的。
這具骷髏生就森然白骨,已有其中三昧,屬於絕高的天資,其他骷髏即便入其道途,也多是一些血骷髏,黑骷髏,灰骷髏之類的雜色存在。
“罷了,本座贈你茶蕪香一品,助你白骨生髓,自蘊生機吧!”
李柃從袖裡掏出一份茶蕪香,揮灑而出,頓時間,虹光籠罩,白骨之上瑩潤有光,變得更具生機之感了。
方林猶自道:“尊者何來,可否度我?”
李柃微微皺眉:“你忘卻了自身前塵,失去自我?”
這可就難辦了,他就算晉升元嬰,通天徹地,也未必能夠逆轉因果呀。
不過說到找回自我,倒也未必不可行。
李柃翻掌之間,掏出一株幽蘭,輕輕拂動。
伴隨著蘭花的搖曳,法力遊遍四方,山川,大地,天空,海洋,一切的一切,物質虛化,靈蘊顯現。
他也不知方林是何人,但卻嗅著他的味兒,從四周將其散溢的靈蘊物質追索回來,攝拿在掌中。
這是法則之力,浮香若幻的運用。
李柃見蘭而悟,已能通過聞香之法將天地萬物和香道氣蘊分離,使之寄托虛空,遠離塵世。
聞香見緒,可證自性。
當下,方林那不斷流散的精神力量被其拘束,流失的記憶和靈性也迴歸部分,終於清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