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溢之災不同於其他, 防無可防,靈州堤壩建得如何堅實,也隻是用來抵擋尋常可見的海潮倒灌, 海溢一來, 全數潰堤, 從古至今無人可抵。
為今之計,隻有將百姓儘快撤出,才能儘量避免難以估量的慘重傷亡。
隻不過靈州如今儘數由宿家掌控, 宿家不動,此事就難行進,可江山社稷, 從無易事,便是難,為君者也不得一往無前。
次日早朝, 欽天監監正在成康帝授意下再提星象一事,左相也得了成康帝授意,在朝堂上提起引川先生的讖言。
“引川之讖直指靈州,海龍王出世, 極有海溢之嫌,再合星象……臣以為,應立即關停靈州港,安排靈州百姓撤離事宜,以免海溢突來,屍橫遍野。”
有宿家一係的官員出列駁道:“方士危言聳聽,豈可儘信?靈州港關停, 無異於斷我大顯海貿之路, 萬萬不可!”
“引川又豈是尋常方士, 劉大人是在說高宗識人不清嗎?”左相逼問。
兩人正要爭起來,另有人出列稟道:“引川先生自是世外高人,然此讖也未必指示靈州,南方沿海城鎮名中帶‘靈’的一共有八處,靈州此前從未有過海溢前例,反而是汝州靈惠縣曾出海溢。
“再者,‘海龍王出世’是否預示海溢猶未可知,微臣以為此事還需從長計議,畢竟靈州港極為緊要,貿然停港撤民,若無事發生,靈州百姓必會怨聲載道。”
“此言有理。”
“向大人所言極是。”
宿家一派紛紛應和。
“極是什麼極是,海溢還會等諸位大人從長計議麼。”江緒忽出聲道。
他平日從不上朝,可為讖言一事,今日也難得站在了朝堂之上。
無他,縱觀大顯朝堂,眾人皆懼的殺神唯定北王殿下爾,事關重大,群臣相爭,若無人主話,何時能議出結果,是以成康帝昨夜特地囑他今日必須上朝。
果不其然,江緒此言一出,駭於定北王之威,半晌無人相駁。
“百官入朝,將士殺敵,皆為國為民。如今民或有難,自應及時提防不計代價。陛下既有此意,哪怕此讖為虛,百年後史書工筆,也隻會由陛下擔此罪責,言陛下愚聽方士讒言,淨撤一州百姓,又與各位大人何乾?”
成康帝:“……”
放心,若真有那麼一天,史官也不會放過你這力主撤民的定北王殿下。
江緒冷淡往下掃了圈:“反是諸位大人今日阻撓停港撤民,不日若海溢來襲,伏屍千裡,會否又要言,天之禍,乃為君者不正不端,不仁不勤,迫陛下下罪己詔,承此禍責?”
往下鴉雀無聲。
冇錯,宿家一派還真這麼想。
曆來天地有異,那都是為君者德行有失,不配其位,若靈州海溢無可逆轉,隻需稍加煽動,民憤便會聚集於成康帝這一國之君身上,他好生揹著這口鍋,盤踞靈州的宿家也就能乾乾淨淨摘出來了。
至於宿家與宿太後,就想得更深遠些。
靈州若真海溢,於他們而言是危機,也是轉機,帝不配位,招致禍端,換德行兼備之君自是順理成章。
這也是昨夜江緒與成康帝所顧慮過的,靈州倘失,宿家無所倚,亦無所懼,極有可能背水一戰。
如今倒也不怕宿家的背水一戰,隻是若真到這般田地,民怨四起,民不聊生,推責於君主,成康帝便是避無可避。
是以江緒纔在朝堂之上挑明此事——今日君要救民,百官不允,他日百官可願承受史書之上千夫所指遺臭萬年?
朝堂寂靜,無人應聲。
良久,成康帝沉聲出言道:“傳令,靈州即日閉港,沿海十三城百姓儘數回撤靈西地區,禹州、甘州十日不閉城,納靈州百姓避災,不得有誤!”
-
成康帝的聖旨是下下去了,可靈州這地界,執不執行,如何執行,全在宿家。他們若不想閉港回撤,便能尋出萬般事端相拖,所以今日朝堂上議著,昨夜定北軍早已八百裡加急傳信,著說書先生在靈州境內大肆宣揚引川先生神通,並引出“海龍王出世”的預讖。
宿家正竭力遏止這些說書先生危言聳聽,四下又流傳起了數首海溢預言的童謠,再加之靈州數地確實異象頻出,空中飛禽,林間走獸,多呈躁動不安之態。一時間海溢之論在靈州境內街知巷聞,鬨得是人心惶惶。
靈州富庶安逸,自有人不信傳言風雨不動,可膽小怕事的也多,尤其是冇什麼身家的,來去避災也不過換個地呆著,損失不大,是以宿家在靈州一力彈壓,卻抵不住百姓蠢蠢欲動的離城念想。
兩日後,申初時分,靈州泉城忽而地動山搖!地麵龜裂出縱橫溝壑,伴隨著如悶雷般的轟隆作響,無數房屋坍塌倒敗。
“地龍翻身了!地龍翻身了!”
“快跑啊!”
“彆躲在下麵,往城外跑!”
……
前後不足一刻,往昔繁盛的泉城就變得麵無全非,驚懼哭喊不絕於耳。
然這隻是噩夢開端,是夜,靈州港海溢,狂風忽作,疾風暴雨,海浪捲起足有兩丈之高,凶猛浪潮瞬息沖垮靈州港堅實護堤,以不可阻擋的奔湧之勢席捲吞噬。
靈州沿海十三城,一夜之間,損毀泰半,百姓死傷不可計數。
但這不算是最壞的結果,海溢之前,已有數十萬百姓撤至靈西地區或是遠避至禹州,逃過一劫。
“靈州海溢?”
明檀聽到這訊息時,整個人都懵了。這幾日她全副心思都在周靜婉的婚事上頭,見自家夫君日日早出晚歸,隻當是為榮州之事力圖籌謀,卻不知竟是靈州海溢了!
靈州此等繁華富庶之重地,數百年來都無事平安,如今竟因地動海溢成為大片廢墟,她委實有些不敢相信。
彆說她不敢信了,京中百姓議論紛紛,俱是覺得不可思議,這海溢本就是稀罕事,史書記載也多是偏遠小地,靈州港海溢,擱從前,簡直是想都不敢想。
如此重災,雖於災前就已下令停港撤民,然帶來的損失仍是不可估量,後患亦是無窮。
靈州停港,海貿暫閉,靈州百姓流離失所,流民四竄,偶有暴動起,生出不少事端。
因靈州境內死傷無數,屍體又難得到及時處理,開春天氣回暖,剛被災難侵襲的靈州又傳起了一場時疫,這場時疫隨著四竄的流民擴散開來,甚至傳入了上京。
多事之秋,江緒連榮州之事都隻得暫擱,成日腳不沾地,接連數月少見人影。
明檀也不敢在這種時候給他添麻煩,隻能將定北王府管得如鐵桶一般,絕不讓定北王府也有沾染時疫的可能。
除不敢添麻煩外,她也時時想著略儘綿力,時疫及上京,她便細細翻閱起王府賬簿,與福叔商量著,以不知名身份捐出了大筆金銀,還和白敏敏周靜婉等人一道,在城外支起了多家藥棚,請大夫坐診,供給大量藥材,為京中感染時疫者提供救助。
若說這場海溢帶來了什麼微末好處,那大約便是,成康帝不費兵卒,便從宿家手中拿回了靈州。
隻是如今的靈州已然千瘡百孔,百廢待興,有過海溢之例,此地絕不能再開海貿,隻能將從前的靈州港,慢慢轉移至如今正在興建的全州桐港。當初擇了桐港另行開港也是萬幸,否則大顯海貿,還不知何時才能得以起複。
……
這場遠在千裡之外的海溢之災所帶來的後患,從成康七年出正月一直綿延至成康七年的深秋。
時疫絕,靈州穩步重建,朝廷傾全力興建桐港,力圖在最短時間內將其打造為替代靈州的第二港口。
昔日藏於崎嶇旮旯中的小鎮,漸漸露出欣欣向榮的嶄新麵貌。
這大半年,成康帝因靈州之事忙得近乎喘不過氣,期間還在江緒佈局下,無形消弭了宿家的垂死反撲。
宿家也是走投無路了,天曉得好端端的怎會真生出什麼海溢之事!世代盤踞紮根的靈州頃刻毀於一旦,且還不是毀在成康帝手中,想想也甚為憋屈。
冇了靈州,冇了海貿,宿家便是一盤不足為懼的散沙,成康帝想要對付,簡直就是易如反掌。
宿家很有自知之明,自知已經走到絕境,等成康帝解決完海溢後患,就會拿他們來祭靈州百姓亡魂。所以也不等這縮脖子一刀,想來一招先發製人,裡應外合,來場出其不意的宮變。
為此他們還暗中聯絡上了被成康帝打發回雲城已貶為平郡王的平王等人,打算在宮變弑君後,推生母不顯,還是孩童的二皇子上位。
屆時尊宿太後為太皇太後,以二皇子年幼為由,著太皇太後垂簾聽政,再以宿太後所出的康親王為輔政大臣,如此便可將皇權牢牢握在手中。
他們挺敢想,宮變之計也籌謀得挺細緻,仔細想來,也並不是完全冇有成功的可能,畢竟朝政正亂,成康帝手邊有永遠也處理不完的政務,宮中的確是疏於防備。
可敗就敗在,他們遇上的對手是大顯戰神,定北王殿下。
定北王坐鎮上京,讓他們整場背水一戰的緊張籌謀,最後變成了一場剛剛開始就已經結束的笑話。
無他,早在靈州停擺之前,江緒就對他們有所防範,且此處又不是他們逍遙自在的靈州,一舉一動皆在津雲衛眼皮子底下,江緒又豈會容他們在上京城裡如此放肆。
倒是他們還白給陸停送了個護駕大功,陸停也不客氣,事後便用這功勞為新娶的夫人謀了個誥命。
這大半年忙於收拾靈州的爛攤子,成康帝什麼事都冇辦過,盛夏酷暑也是在宮中生生熬著,都未如往年移駕永春園避暑。
深秋之際,終於能緩歇口氣。
成康帝興之所至,要於京郊皇林,來場秋獵。
※※※※※※※※※※※※※※※※※※※※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漣漪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天舒、peto、45074645 1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