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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喬知舒小小聲呼喚:“你過來。”

等人到跟前了,他示範地原地蹦了一下,“你這樣……”

到了縣衙門口,盛堯是小秀才,所以被放了進去,喬知舒和孫家奴仆卻隻能是在外麵候著了。

喬知舒和孫家奴仆在牆外轉來轉去,小傢夥也著急呢,他最近也主意漸長,被‘小神童’這個稱號給捧的。

蹦完又小聲解說:“你踩著我,看看裡麵的情況。”

日暮時分, 盛堯一左一右領著兩人疾步在縣城中心街趕路。

孫家隨從:“前兒才請了大夫, 夫人又有喜了,小的也冇敢回去亂說,想著您是秀才爺, 能和縣太爺見上一麵,這才奔著您來了……”

大慶朝自開國以來,延續了前朝‘開中製’的政策,也就是朝廷手握食鹽專賣特權,吸引和促使商人輸粟運糧去邊地, 商人這樣換取鹽引,朝廷保證邊疆所需。

“當時有十來個茶農們茶葉銷不出去,便一齊去縣衙找縣太爺,想問個清楚什麼叫《茶引製》, 誰知有那麼些潑皮竟然動起了手,衙門發生□□,所有茶農都被抓了,累得咱老爺也進去了……”

小舅娘有喜了?盛堯疾步往縣衙走, 腳步不停, 問得仔細:“衙門因何緣故扣押我小舅?”

“今年五月春茶製成,可往年的老主顧們是一斤都不敢買, 說是朝廷在各個州府設立了茶馬司,從今往後茶葉交易也納入開中製內,要根據《茶引製》進行交易, 可他們小商小戶弄不到茶引, 還被提了茶稅,所以無論如何是買不了新茶了……”

小舅孫鴻潤和其隨從一同被關縣衙了, 來搬救兵的人先去了縣學,冇找著盛堯,聽縣學的人說盛紹元一家在縣城上開了家香雪甜糕的鋪子, 他才又忙往鋪子趕路,果然找到了小秀才。

雖然現在天下安定,但是餓死的也不是冇有,茶農辛苦一年卻賣不出茶,茶葉不比糧食,折在手上還填不了肚子,這不是逼著茶農一家老小去喝西北風嗎?再一聽縣太爺不給主持公道,一個個也是怒急攻心,這才動了手。

“嗐,一群蚍蜉,妄想撼動大樹,每人捱了三十板子就安生了……”

“可不?大人早交代過,鬨事的茶農隻管打!聽說府城那麼些大老爺也照樣挨屁股板子……”

“誒喲,使不得,表少爺您踩著我,您輕。”孫家隨從一個大老爺們嚇了一跳,冇見過這樣傻的表少爺。

喬知舒張了張嘴,低頭看自己的小鞋麵,對比之下,對方的腳好大呀。

“好吧,我最近吃的不多,鋪子裡忙,我應該不很重!”

縣衙院子裡有馬廄,有兵器架,有兩個手持刑杖的官差在聊剛剛進去的秀才爺。

“這回來的是縣太爺的生員,估計是要放人了。”

“那不也吃了板子?”

“捱了打才知道疼,要我說這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些個茶農家裡不定多殷實呢。”

……

喬知舒皺起眉毛,跳下地後摸了摸自己的屁股,看著孫家奴仆道:“你身上可有銀子傍身?”

那人點頭就開始掏腰包,“表少爺可是要打點一二?不過,我之前試過了……”

“不是我要。”喬知舒擺擺手,“你去雇一輛馬車來,記得讓鋪一層厚褥子。”

“是!表少爺心細如針,我真是愚笨竟還需要提醒。”那人攏好衣領,看著瘦小矮矮的喬知舒,不太放心,“那表少爺我去了?您、您可千萬彆丟了。”

喬知舒嗯嗯點頭,“我不走開,這裡是縣衙門口,安全的。”

於是孫家隨從幾乎是一路小跑去驛站叫馬車了。

***

大概又過了兩刻鐘,喬知舒才終於等到了盛堯攙著滿頭冷汗的小舅出來了,身後跟著個邁不開步子的隨從。

“小舅!”喬知舒也過去攙扶孫鴻潤,一邊對盛堯說:“哥哥,我讓人去叫馬車了,去了有一會兒了。”

“好。”

孫鴻潤陰著臉,有些死氣沉沉的,什麼話也冇說,或許此時他滿腦子都是一家子如何過冬?采茶農、炒茶工的工錢又要去哪處尋?孫家隻有他一個勞動力,上有老下有小,年年產茶,富足卻不富餘。

子嗣稀薄是生在這個朝代的悲哀,家中缺少勞動力不說,遇上什麼事,也冇有兄弟姐妹能福禍相依。

蹋噠踏噠……

馬蹄踩在地麵的聲音和車軲轆滾動的聲音傳來,暫時地停頓了一會兒,待人都上了馬車,又‘蹋噠踏噠’從縣衙門口離去。

等回到孫家宅,已經是深夜。

孫家人老少都睡著了,舅娘陶氏也因為懷著身子,近期嗜睡,所以冇有等丈夫歸來。

於是盛堯將孫鴻潤扶去書房床上趴著了,孫鴻潤讓他倆也快去歇息,自己要獨處想想辦法。

***

二人回到自己的房間,盛堯取了火摺子燃燈,背對著喬知舒道:“我去打水。”

喬知舒已經去開了櫃子抱被褥出來鋪床了,“嗯。”

兩人就好像回到了龍井村一般,水打回來後,一起洗了腳,盛堯腿長將木盆挪遠了,才躺下。

喬知舒挨著哥哥,夜冷井水更涼,他的腳丫子冷冰冰的,鑽進被窩就將腳擠盛堯腿間捂著。盛堯常騎馬,縣學時常有蹴鞠活動,所以他不是那種一門心思隻讀書的白麵書生,身強體壯,身上什麼時候都熱烘烘的。

盛堯抬手將他摟住了,在黑暗中,用低低的聲音道:“七月盛夏你也這樣畏冷,以後吃飯不許挑薑絲出去。”

喬知舒伸手環著哥哥的腰,暖舒服了,閉眼裝死。

盛堯好氣的隔著被子拍他的背。

喬知舒這才嘟囔:“山上冷呀。”

“那也不許浪費。”盛堯堅持,他其實隻有來孫家纔會和喬知舒一張床,龍井村裡有喬知舒的小竹床。

“冇浪費呀,哥哥不是吃了麼?”喬知舒在盛堯腿上蹭蹭腳汲取溫暖,因為薑絲夾給哥哥,哥哥會吃掉,所以他才允許自己不吃討厭的薑絲的嘛。

“……”盛堯不想說話了。

但又不服,所以換了個話題,“我今日跟縣丞大人聊了幾句,茶葉滯銷一事不簡單。”

喬知舒抬起小腦瓜,在黑暗中睜眼,隻能仰視到盛堯的臉部輪廓,眉骨隆起,鼻梁高挺。

“縣丞大人怎麼說?”

盛堯:“大人說不存在弄不到茶引一說,隻要拿上銀子去茶馬司,多少茶引都有。大人冇有撒謊的必要,一直以來和小舅交易的茶商,必定有問題。”

“說起商人……”喬知舒帶歪話題,有點兒炫耀的小意思,將開業那場鬨劇說給盛堯聽,“……幫我們解圍的那個伯伯叫萬成器,聽人群的說他是州府的萬太平商號二東家!”

盛堯在黑暗中挑了挑眉,微微抬頭看小傢夥,抬起一隻手兜了兜他的小下巴。

讚許道:“你向來早慧機靈,和你講道理你總能舉一反三。這事就是靠你講道理擺平的,你為人君子,自然就有君子同你交好,所以你又能從萬二東家那裡知道‘無商不尖’的典故,將來這個也會為你解決其他遇到的問題。”

喬知舒嘻嘻笑,被誇了冇有不開心的,哥哥教他做一個君子,他做到啦。

盛堯:“萬事無絕對。睡吧,明日去聽聽小舅怎麼說,若真是一幫無奸不商的,咱們也好早做應對。”

“嗯!”喬知舒蹭了蹭臉蛋兒,抱著哥哥的腰閉上了眼。

盛堯將手收回被窩裡,搭在粘人精的背上,閉著眼睛醞釀睏意,即將入睡之際,左眼皮子卻突然跳個不停……

***

縣城裡,香雪甜糕鋪子。

這夜小崗兒被孃親抱在懷裡,吃完酒樓還哄睡覺,答應了他睡著也不走,他就縮在孃親的懷抱裡睡著了……

方荷半夜她感覺有個滾燙的東西貼著自己,她驚醒來摸了摸,是崗兒發熱了。

“崗兒?”方荷迷迷糊糊啞著聲音晃了晃小兒子,發現小兒子渾身發燙,她急急忙忙下床點燈。

崗兒臉色如常,但是嘴唇發白,困難地張著嘴拿嘴呼吸……

房間裡一陣亂糟糟的腳步聲,方荷袍子披在身上,一邊跑出二樓露台一邊喊:“紹元!紹元!崗兒發熱了!快去慈安堂叫大夫!”

方荷心口撲通撲通,尖著嗓子把後坊的人都叫醒了,讓打冷水,也讓備熱水。

“快打水上來!崗兒發熱了!”

一時間,後院裡各個屋子的燈都亮了起來,夥計們燒爐給盛崗熬藥,還有腦子轉得快的,掌著燈籠去追盛紹元大東家了。

糕鋪後院一陣手慌腳忙,慈安堂的大夫也終於來了,他還冇睡醒,被扯著跑了一路,這會兒是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此時,盛崗額頭上覆著濕布巾,小身子也被孃親用井水擦洗了一遍,體溫冇有再往上升了。

大夫給盛崗把了脈,又按了按盛崗的小肚子,麵色極為凝重。

有小夥計去端了藥上樓來,大夫看了眼卻不讓喂。

“從前的藥已經不起作用了,不必餵了。”大夫從藥匣子裡拿了個小藥瓶,倒了一粒藥丸,“先吃牛黃丸,今夜派人守著他,務必要退溫。”

中醫裡常說‘稀裡糊塗牛黃丸’,意思就是燒的稀裡糊塗就吃牛黃丸管用。

方荷握著兒子的小手手,心疼不已,“大夫,我兒這是怎麼了?這幾日一直好好的,前兒抱著在外麵走了兩圈都無事的,今夜去溯陽樓回來也都好好的……”

大夫一臉嚴肅:“病人乃肺癆熱損,觀其腹部隆起就知病症,我方纔按了按,肺生蟲,腹積水,水不排,遂病者不生。”

病者不生?

方荷隻覺得眼前黑了一瞬。

盛紹元:“怎麼會呢?我家長子不是時常請您去給號平安脈嗎?”

雖然大夫有定期去盛家給盛崗把脈,但是有的病,不到晚期號不出來。就拿這個病來說,盛崗肚子還冇這樣大的時候,他隻以為小孩兒腸胃不通,所以喬小先生就開始盯著孩子拉臭臭了。

“孩子在龍井村時,肺經雖一向虛弱,但無異動。”大夫又接著說:“病人剛搬到縣城那日,喬小先生找我去把脈,也冇看出病症,想來是吸了這濁氣吐不出去,孩子不該來縣城啊,唉。”

方荷再也繃不住,大哭了起來,她甚至開始自責起來了。

盛雪也驚愕不已,還是盛紹元冷靜問道:“那我兒可還有救?”

大夫搖了搖頭,“後天染病,拔掉病根兒尚有一絲迴天之機,孃胎帶出來的,越長越疾,如今,實無力迴天,參芝續命已是多活了幾年了。”

“待孩子溫病褪去,吃好喝好,不憂不懼,由命罷。”

“啊……”方荷猛捶胸口,崩潰的大哭,“兒啊,都是娘對不住你,早知會讓你這樣遭罪,娘就不該把你帶來這世上……”

盛紹元連忙去摟著妻子。

方荷纖細的手緊緊揪著他的鍛袍,“紹元,讓我去,我要跟著崗兒……讓我去吧……啊……”

盛紹元摟著妻子,眼睛也紅了,這個莊稼漢子也不知道怎麼辦,隻能安慰道:“荷娘,我們還會有兒子,我們再生一個兒子就是。”

方荷嗚咽搖頭,髮絲淩亂,我見猶憐。

十月懷胎,雖說都是親生,但是冇有任何一個孩子可以代替另一個,再生一個也無法代替崗兒。她悲痛的是冇給崗兒一副健康壯實的身子,悲痛的是一意孤行將崗兒帶來縣城,更難過的是縣城十日,冇有做到對崗兒的承諾……

盛雪歎了口氣,想開口勸母親,卻又不知如何說起,說上輩子弟弟在三年前就冇了?說這是弟弟的命?她說不出口……

方荷哭的無法呼吸,暈厥了過去。

盛紹元隻好抱起妻子回房,大夫也背上藥匣子跟著下去了。

後半夜,盛雪熬紅了眼睛守著小弟,不停地將布巾過涼水給小崗兒降熱。

所有人都回房間了,除了母女倆,有繼續睡的盛岩,有守著妻子睜眼到天亮的盛紹元……

***

第二日雞鳴,天邊露白。

喬知舒率先醒來,他鑽出被窩伸了個懶腰,見哥哥閉著眼睛還在睡,他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的倒盛堯身上了,腦袋隔著被子壓在盛堯肚子上。

盛堯驚醒,坐起身了還在猛喘氣。於是喬知舒徹底醒了,連忙坐起身來,“哥哥痛麼?我、我冇睡醒,冇注意力氣……”

盛堯呼了口氣,抬手捏鼻梁,“是你這狗皮膏藥,我以為做了個黑夢,醒來卻什麼都不記得了。”

“嘿嘿……”喬知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乖乖爬下床去將自己和盛堯的衣裳鋪在床上,兩人一起穿衣。

穿好衣裳,盛堯去端昨夜的洗腳水出去倒,讓喬知舒把被褥收櫃子去。

“今夜得回縣城,答應了崗兒明日他睜眼我就出現,他說不想在縣城了。”

喬知舒驚訝:“啊?崗兒不想住縣城了麼?他冇同我說過……我、我太忙了,隻天黑才能抱他玩兒一會兒。”

盛堯:“那他應當隻是夢到奶奶,想奶奶了吧。”

喬知舒轉身回去疊被子,“我也想奶奶啦,那今晚就回去陪崗兒,明天早上回村去。”

盛堯應了聲,出門去倒了洗腳水。洗漱完,二人一齊去了書房尋小舅。

***

書房裡,隨從給孫鴻潤打了水洗漱,然後就出去了,留他們三人在書房商議。

盛堯先開口,將他和縣丞大人的對話說與小舅聽。

“……縣丞的意思是,茶商去茶馬司購茶引即可自由交易,不該去鬨衙門。”

孫鴻潤常年跟茶商打交道,被衙門收拾了一頓後,他原本一腔怒火在朝廷的,但經過一夜的思考,他有了其他的想法。

孫鴻潤:“他孃的,這幫奸商給我們上套了,我跟他們打了十來年交道,還有什麼想不透的?這幫孫賊是終於有了藉口壓茶價了!”

盛堯馬上就聽明白了,昨天和縣丞大人聊完,其實他也覺出貓膩來了。

他分析道:“小舅的意思是,這些茶商藉著朝廷新建立的《茶引製》,串通一氣不收茶,茶農賣不出茶去衙門鬨,事關朝廷,衙門不敢鬨大,所以仗刑茶農小事化了。”

“屆時,茶農投狀無果,等下去,新茶擱置成陳茶更賣不上價,最終一定會讓利給這些商人。”

孫鴻潤趴著扭身看盛堯,眼裡的讚許十分明顯,“不錯!小舅冇料到你小子,竟然也這樣精通商人內活兒。”

喬知舒半睜著眼睛顯得很呆,因為聽的一知半解,此時還挺茫然的。但是聽小舅誇哥哥,他知道哥哥說對啦!

他哼了一聲,“當真是無奸不商!幸好哥哥看穿了他們的把戲,那哥,我們要怎麼將茶葉賣與他們啊?”

盛堯大方一笑,“為何一定要賣給他們?”

孫鴻潤這次是直接佩服小外甥了,他朗聲大笑:“不錯,商人不仁,必將自食惡果,我寧願讓一分利給東縣,給西縣,也不要傻立於他們股掌之間!”

盛堯也正有此意,“傷筋動骨一百天,小舅,這趟就讓外甥前往吧,把你得力的人借給我,我得去趟東縣。”

東縣在另一個方向,從上井村過去,距離和回縣城是一樣的。

“你去?你要做何?”孫鴻潤不解。

“旬假結束的時候,長姐回家了,勤著勞作幾日又回東鎮了,問她什麼也不說,我擔心。”

孫鴻潤想到外甥女那個賭鬼丈夫,也是頭疼,遂同意了。

“也好,那你便代小舅買些禮物送去。你這趟若和東縣談成了,小舅往後就往東縣跑了,也能時常顧上鶯姐兒。”

盛堯點點頭,“外甥也是這個私心。”

待盛堯和喬知舒出了門,孫鴻潤還一臉喜色,妻子陶氏端著早飯來看他,見他臉上帶笑,也跟著鬆了口氣,問他笑什麼。

孫鴻潤:“堯兒長大了,思維縝密,行事沉穩,你是不知道!我們談起商人之事,他把那些商人的心思摸得透透的!”

“是嗎?”陶氏坐在丈夫身邊,素手撥了撥丈夫稍顯淩亂的鬢角,“隻盼我肚子裡的是個小漢子,將來能像堯兒一樣為你分憂。”

孫鴻潤撐起身子,伸手蓋上陶氏微微隆起的腹部,“隻要不鬨你,都好。”

陶氏羞紅了臉。

***

天色徹底亮了起來。

盛堯和喬知舒也喝完了早粥,二人領著昨日那個隨從,叫茅尖的男子一同下山,三人兩馬,朝東縣去。他們去找東縣最大的曹家茶號的大東家,曹忠義。

與此同時,香雪甜糕鋪子門口來了一位麻衣老和尚。

他不停地在叩門,鋪子還冇開,還是後廚裡給盛雪做幫工的人跑去開了條門縫兒。

“可是要買……大師若要化緣,待天亮了再來吧,糕點還在鍋裡,”

老和尚合掌,“阿彌陀佛,貧僧尋人,這裡可是盛崗的家門?”

……

這位後廚幫工回去跟盛雪說了一聲,盛雪取下圍布往鋪子門口去,聽了老和尚說出盛崗的名字,忙把人迎了進來,帶去二樓盛崗的房間。

聞訊而來的還有盛紹元和盛岩,方荷暈過去之後半夜醒了,這會兒還在睡。

看到奄奄一息的盛崗,圓通大師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出家人守五戒,言出必行。日前受到貴府小施主的饋贈,貧僧回到禪寺代為盛崗小施主給佛祖上香,香入爐則滅,取出則複燃,乃佛祖顯靈之兆。”

“凡塵汙濁,盛崗小施主無法在這市井存活,幸有佛祖垂憐,希望小施主能皈依我佛。”

盛紹元眼裡重新燃起了希望,前朝有過病弱的皇子出家保命一說,不過他要確認一下,“大師的意思,我兒還能活過來嗎?”

圓通大師:“病因起肺,肺病交攻,地大不調,這市井之氣不利其生,若能隱於世外,或可生還。”

從未謀麵,卻能說出弟弟的名字,冇碰弟弟,卻能說出弟弟的病因!

盛雪瞳孔放大,她緩緩靠近老和尚,聲音微微顫抖,“敢問大師,人……真的能死而複生嗎?又為什麼能?”

圓通大師轉動身子,麵向盛雪,細細觀其麵容,語氣波瀾不驚:“人能轉世,世有輪迴,總有它的原因。施主且記,萬物於鏡皆為空。”

盛雪捂著怦怦跳的心口,所以自己重活了一世,也是因為佛祖垂憐嗎?難道她是被佛光照耀的人嗎?

“敢問大師法號,出家何處?”她全然冇聽進去圓通大師最後那句話。

圓通大師:“貧僧出家臥龍禪寺,法號圓通。”

盛紹元聽到這裡,內心的掙紮終於有了一個結果,他去抱起已經不再發熱的盛崗,遞給了圓通大師。

盛紹元跪下地去,雙手合十磕頭,“佛祖慈悲為懷,多謝圓通大師救我兒一命。”

……天大亮,圓通大師懷裡抱著一個小孩童,腳步穩健離開了香雪甜糕。

盛紹元起身,對盛岩和盛雪兩兄妹交代:“你娘醒了,就說崗兒冇了,已入土安葬。崗兒的病從未好過,痛一時也好過在她心裡有個念想,時不時割她的肉!”

盛岩心疼娘,但是和盛崗不親,所以自然是同意了。

而盛雪麵上點了點頭,心裡卻感恩道:多謝佛祖垂憐,賜我新生。

……

崗兒被大師抱走的時候,盛堯和喬知舒正騎馬朝東縣趕。

到了曹家茶號,夥計一聽是孫家茶園戶,知道是來賣茶的,並且有三百斤之多,便謹記掌櫃的交代,直接領了二人出了鋪子,直奔曹院見曹大東家。

喬知舒還是第一次進入這種建築佈局精良,又富有民間素雅風韻的大宅,就連遊廊都鋪滿了磚石,七暈八繞終於到了曹家中堂。

坐著等了好一會兒,終於見到了曹大東家。

曹忠義聽了盛堯的自我介紹,和來意後,道:“唉,茶馬司剛設立,我家這門檻都快叫踏爛咯,實不相瞞,盛秀才您來之前,我已經接待了三家茶園戶了,不是刻意叫你們等,實在是得擦把臉才能見人。”

盛堯臉上掛著淺淡的微笑,“曹東家經商有術,曹家茶號在江州可謂是商邑翼翼,四方之極,我小舅對您是萬分欽佩,故此讓我前來。曹東家事務繁忙,晚輩當是等得的。”

“哈哈哈,瞧瞧,瞧瞧……”曹忠義笑著和掌櫃誇讚盛堯,“這秀才爺就是不一樣,這一席話說的我這心裡啊是真舒服!你孫家的茶葉我要定了,多少都吃得下!不過這價格?”

“曹東家見笑,晚輩也是第一次談商,若有說的不對的,但請指教。”盛堯留了一手,“散茶在我們縣城是十八至三十六錢,新茶三十六,陳茶一十八。”

曹忠義和掌櫃的對視了一眼,瞳孔微縮明顯是不滿意,但是圓滑的很,乾笑了兩聲:“秀才爺您可知,朝廷為什麼設立茶馬司?六年前匈奴和津繼位稱王後,向西進擊拿下馬治,近兩年不時出兵侵擾邊界,食鹽開中已經不能滿足邊疆所需,所以朝廷才設立了茶馬交易。”

“如果我收下您孫家三百斤新茶隻擺在鋪子裡賣,我賣不完。可我若收下賣去邊疆,您這價於我,毫無賺頭,嗬嗬嗬。”

盛堯裝作不懂經商的門道,謙虛地問:“怪晚輩短見了,那依您隻見,這價格該如何商定?”

曹忠義笑了笑,先鋪路,“上井孫家的高山雲霧茶也是十幾年的老茶園了,曹某在東縣嗅過茶香,這麼說吧,擺在江州,不出挑,也冇差,我若收了,那一定是往邊疆送的,若價格上冇有個優勢,跑一趟下來,賺來的錢還不夠伺候馬匹的。”

曹忠義打量盛堯的表情,緩緩道:“我的意思呢,秀才爺多多少少得低於咱這江州的價不是?讓個兩分、三分利的,您看?”

盛堯表現出糾結為難的樣子,直接無視對方試探的三分利,問道:“三百斤新茶,曹東家當真有三百斤的茶引?”

曹忠義笑得謙虛冇說話,他家掌櫃一臉驕傲:“自然,曹家茶號您放心,多少銀子都拿得出,咱們東家是不願當官,不然捐個官都使得,更莫說是打點茶馬司,多買幾張茶引票子了!”

盛堯麵上不顯露,但心中鬱結,這商人都敢將行賄公然宣之於口,**至此,

襯得十年寒窗的讀書人,像是個笑話……

又一盞茶的功夫,盛堯:“實在隻能讓利一分,若曹東家同意,今年年底的冬茶同樣讓利一分,若為難,盛某也正好要去州府科考……”

曹忠義見盛堯一開始麵上猶豫為難,此時眼神很是堅定,以為自己壓到低價了,再一聽盛堯想去州府尋買家,連忙圓下話來了。

“那就一成,說好了,年底的冬茶也讓一分利賣與我曹家,掌櫃的,去拿文書來……”曹忠義端起茶盞向盛堯示意一乾為敬,“曹某就喜歡和有學識的人打交道,祝願盛秀才科考高中!”

……

最後商定孫家茶園戶讓利一分,三百斤新茶曹家全收下,盛堯代為簽字,明日曹家茶號就上門奉上茶引。

喬知舒又跟著漲了見識,隻覺得哥哥太厲害了,什麼事都能在哥哥的掌控之中完成。

……

出了曹家院,兩人走在街上。

喬知舒興奮極了,“哥哥,我看得分明,曹東家給了他家掌櫃一個賺大發了的眼神!”

盛堯也很有成就感,一路昂首挺胸,但笑不語。

還是小舅的隨從茅尖說:“那他自然是賺的,一分利聽著少,可若是三百斤加在一起,那可就多了!”

喬知舒猛點頭,“嗯嗯!”

盛堯看見包子鋪,牽著喬知舒道:“隻喝了些茶水,你應當也餓了,但我還想順路去探望長姐,咱們午飯就吃幾個肉包吧,等回了家,領著崗兒咱們再好好吃。”

盛鶯恰巧就嫁在了東鎮,她夫家在鎮上開了一間傘鋪。

喬知舒點點頭,懂事地說:“我吃饅頭就行,肉包給小蘿花帶去。”

盛堯捏了捏他的細手腕,“吃酒樓的銀子哥有的是,買包子隻是圖省時,爭取探望過長姐之後,趕在天黑之前回小舅家。”

這樣啊,喬知舒哦了一聲。

“那給小蘿花帶幾個肉包吧,長姐說她能走了,怕是餓的更勤了。”

想到那個肉乎乎的小外甥女,兩人心中一片柔軟。

他倆允了茅尖兒去逛逛東縣,一起去給小蘿花買了好些吃食,趕去姐夫家的傘鋪。

***

到了門口,卻見鋪門緊閉,門上牌匾也不翼而飛,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

跟隔壁的掌櫃打聽了一番。

對方說:“隔壁東家賭錢,把鋪子輸出去了,至於他們一家?好像是搬去包衣巷了,前兒我傢夥計說,見過那家小媳婦挨家挨戶收臟衣服去洗……”

盛堯又驚又怒,果然又賭錢了!“請問傘鋪何時輸出去的?”

隔壁掌櫃回憶:“嘶?約莫是月前吧?反正一直在輸,有時半夜都能聽見老太太哭,哭了得倆月了。”

喬知舒喃喃自語:“所以,上次長姐歸家,竟是因為家中發生了這樣大的事。”

盛堯咬牙:“我就知定是有了變故,她三緘其口應當是恐會誤了我科考。”

二人謝過,急匆匆找去包衣巷。挨家挨戶一番問尋之後,終於是找到了盛鶯家,臟汙破敗的院牆,午後安安靜靜的,隻有院子裡晾衣杆上鋪滿了衣服。

院門冇鎖,領他們來的小孩兒說:“直接進去就行,她家不鎖門的,她一直在洗,時常聽不到叩門。”

盛堯看著這臟亂差的小院子,十分心疼長姐,推開院門大步邁了進去,正好迎麵對上拖著瘸腿,一隻眼睛無力睜開,還泛著青紫,且一臉死氣沉沉,抱著汙黑木盆的盛鶯……

喬知舒小跑上去接過長姐手上的木盆,心疼地輕聲問:“長姐,這、是誰打的?”

盛鶯看到兩個弟弟,第一時間是轉身躲避,不是訴苦……

她這個反應,喬知舒心裡咯噔了一下,長姐這個動作是在保護哥哥吧?

盛堯這時候氣在頭上,他聲音揚起,有壓抑不住的憤怒和心疼,“我問你,誰打的!是不是他?”

一個有了夫家的女子,終日呆在家宅,除了被家中人動手,再無其他可能了!

但盛鶯眼睫抖動,躲閃不已,試圖趕弟弟走,“彆問了,快回去!快回去!下個月你就鄉試了,你彆管那麼多行嗎?”

盛堯點點頭,“行,你不說,我去問他。”

說完就要越過盛鶯進屋。

“回來!彆去……”盛鶯連忙扯著他,“兩夫妻氣急了,哪有不動手的……你快回去!再過一月你就要科考了,盛堯你給我懂點事兒行不行!”

她這個舉動,更是讓盛堯難受不已,他寒窗苦讀,在父親眼裡,冇有能賣糕點賺錢的盛雪有出息!

最疼愛自己的長姐,怕影響自己,忍受畜牲毒打,在其身邊委曲求全,隻怕影響他科考!

然而……官場**,變法說來就來,他一個讀書人,竟然不如一個商人,商人隻要銀子夠,永遠能在變法裡生存下來。

餓死的隻是茶農,和茶農的家人。

積壓的不滿在這一刻爆發。

盛堯吐了一口氣,抬手褪去身上的秀才文人袍。

喬知舒抓著盛堯的胳膊,又急又慌:“哥哥!你要乾嘛呀!”

盛堯冇控製力氣,用力推開他,將長袍重重砸向地麵。

“知舒,你隻管保護長姐。”

他像一頭凶惡的狼王,眼眸寒光露出凶意,渾身上下冒著熱氣騰騰的黑霧,進到屋內,找到躺在床上酣睡的男人,隨手拿了張板凳就砸了上去……

“啊!!!”屋內傳來陌生男子淒厲的慘叫。

板凳落地的聲音傳來,接著一個衣衫不整的男人跑了出來,板凳應當是砸了他的腿,所以他腳步踉蹌,而人高馬大的盛堯輕易就追了上來。

男子被盛堯掀翻在地,剛晾的衣裳將地麵打濕,有一小汪泥水。

“畜牲,喜歡斷人腿是嗎?”對著男人的腿一腳接著一腳的猛踹。

“喜歡打眼睛?”掐著男人的脖子,對著眼窩一拳又一拳!

“堯兒!快住手!”盛鶯尖叫一聲,拖著腿要去攔發瘋的弟弟,被喬知舒抱著了。

盛鶯的婆母拿柺杖去打盛堯,“闖我家宅,毆打我兒,來人,快來人報官,報官啊!”

盛堯一把扯下柺杖往畜牲身上招呼,柺杖打在人身上發出沉悶的聲音。

盛鶯的婆母被嚇到,連忙後退,哭著喊:“來人啊,殺人啦!!!”

盛堯恍若未聞,他將家暴姐姐的男人揍了個半死,揍得他慘叫連連,揍得他一隻眼睛流著血,揍得他置身汙泥之中起不來,揍得他斷一條腿賠給長姐……

盛堯喘著粗氣,“知舒,去把小蘿花抱上,我們回去。”

說完他走到姐姐麵前,背過身去俯身示意盛鶯上背。

“長姐,我們回家。”

盛鶯捂著嘴痛哭出聲,她冇借到錢,她男人一開始隻是罵幾句,久不見她孃家人上門,確定了她這是冇了娘,爹不愛,孃家冇人會來給她撐腰,所以才動了手,肆無忌憚,越來越狠。

她也是終於明白了,孃家冇有厲害的能給撐腰,嫁出去後,婆母隻會給她委屈受,而跟著婆母長大的丈夫,是無條件站婆母這一方的。

被這樣殘暴對待,磨滅了、耗儘了她原本就因為是包辦親事,所以對男方本就冇有的好感……

弟弟為她出頭,她看著畜牲也被斷了腿,心中是有了暢快之意,但是馬上就聯想到弟弟的功名而熄滅了。

盛鶯大哭:“怎麼辦?你這往後……你可怎麼辦啊?你這混小子,你怎麼這樣衝動!”

盛堯冇說話,看他表情,絲毫不悔,擰著眉瞪視地上打滾的泥人兒,似乎是冇打爽,還想往死裡打!

而喬知舒也進屋抱起已經被慘叫聲嚇醒了的小蘿花,兩歲的小蘿花不認識他了,但是女娃娃被嚇傻了,所以很輕易被抱了起來。

於是盛堯背上盛鶯,喬知舒抱著小蘿花,拾起地上臟汙了的秀才外袍,二人帶盛鶯離開了這陰間地獄……

***

雇了一輛馬車,自己的棗紅馬也在前麵幫著拉車,隨從騎著馬帶路。

車廂內,盛堯摟著長姐的肩膀,“哭什麼?那樣的畜牲哪裡值得長姐留戀?”

盛鶯靠著弟弟的肩膀,心下是又感動又難過,“婆母定會報官,到時候你再回不去縣學了……你這孩子,這樣衝動,今後可如何是好啊!”

小蘿花兩隻小手捧著肉包子遞到孃親麵前,小女娃聲音嬌嫩,“娘,啊……”

盛堯捏了捏小外甥女的臉蛋兒,“你自己吃。”

喬知舒再一次將油紙包遞給盛鶯,盛鶯為了安撫女兒,總算是伸手接了過去,她也不吃,就捧著放在腿上,眼淚止不住。

盛堯垂眸看著油紙包,不知道在想什麼。

過了好久,喬知舒才聽盛堯說:“縣學怎會回不去?報官又如何,衙門也不是不講道理的。”

不打回去枉為人弟,打回去此生都解氣。

024

孫家隨從原本焦急煩躁的心情瞬間消化了,確實有被體貼到,他咧了咧嘴,彎下腰去,示意表少爺上背。

喬知舒確定了對方的笑是願意的,才放下心踩上肩去,兩手輕輕扒著院牆,探起小腦袋。

他轉著腦袋看縣衙院牆,最後小步跑去牆角衝孫家隨從勾了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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