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廠長的追悼會,來了很多的人。
大部分都是廠裡的工人。
還有很多以前在廠裡工作過的人。
這裡麵的很多人,現在自己也成了商人,有了自己或大或小的事業。
斐廠長從來不吝嗇帶領自己底下的人。
他不吝嗇教他們技術,也不吝嗇幫助他們創業。
他自己當學徒的時候,受儘了覺得教會了徒弟就會餓死自己的師傅的各種欺壓。
所以在有了自己的事業之後,斐國琛從來都冇有這樣的想法。
技術應該是不斷向前發展的。
即便是師傅, 也應該不斷專研技術。
做實業,開工廠,不應該自己做的東西會被彆人學過去,而是應該一直超越自己。
始終掌握行業發展的新技術。
鎖芯,並不算什麼科技含量特彆高的配件。
但斐國琛出品的鎖芯,總能比彆人的鎖芯多用幾年。
現在有很多工廠做的鎖芯, 用的都是不含銅鋅合金。
鋅合金壓鑄出來直接就是一個一個的形狀,所有的彈珠孔, 槽, 台階都是壓鑄成型好的。
鋅合金壓鑄出來的鎖管和鎖膽組裝起來的,加工環節就少了很多。
隻要稍微加工一下,送去電鍍就能裝配了。
鋅合金原材料隻有銅材料價格的一半。
這樣一來,成本就會大幅度地下降。
但是鋅合金做的鎖芯是很容易就會斷的。
如果家裡用的鎖,越用越卡,表麵還各種脫落,那就一定是鋅合金做的。
斐國琛從來不用這種便宜省事的鋅合金做鎖芯。
斐國琛從翻銅起家。
他做鎖的原材料一直用的都是他自己調配銅棒。
不僅不會斷,還會越用越順暢。
做生意,肯定是要控製成本的。
銅的含量越高,成本也就越高。
所以銅棒廠就要調整配方降低銅含量來控製成本。
但是銅含量太少了,銅棒就容易發脆,做出來的鎖管就很容易斷。
如果銅棒裡麵鐵含量太高,加工起來,鑽頭和刀具就很容易斷。
斐國琛最終調配出來的,是含銅量56%的合金。
除了銅之外,還加了包括鋅在內的很多種元素。
這個配方, 一直都是斐國琛的專利。
並且每年都會更新。
很多買家在把從斐國琛這兒買的鎖芯組裝成鎖往外賣的時候, 都直接說是永久的。
隻要不換房子, 不換智慧鎖,裝了斐國琛出品的鎖芯,基本都能一直用下去。
這也是斐國琛賣出去的鎖能繞地球一圈半最主要的原因。
斐國琛每次更新配方,都會引領行業標準。
斐廠長和韓女士隻供應鎖芯冇有做自己的品牌。
以前從工廠出來的人,倒是拿著他的鎖芯,做了好幾個鎖的品牌出來。
最近這兩年,銅棒的配方,已經達到了最優。
再更新配方,鎖芯的壽命也不會起到任何幫助。
多半還會適得其反。
因此,斐國琛也就閒了先來,開始思考品牌和轉型的事情。
現在,三個鎖廠,包括斐國琛的所有專利,都已經進入到了易主的程式。
斐一班現在住的這棟樓,雖然在廠區裡麵。
但這塊地和這棟樓都是後來買後來建的。
可以不包含在之前賣廠的合約裡麵。
接手工廠的那家想要改行做地產的鎖企,並不打算在接手之後沿用斐廠長的配方。
他們的鎖芯,一直都是鋅合金的。
在一部分品牌看來,產品的“永久性”,並不是什麼利好的訊息。
永遠都不會壞,還怎麼推陳出新?
但是,這樣一來,廠裡的工人就要縮減大半。
尤其是那些熟練工,有很多工作,都會直接被機器代替。
他們來參加斐廠長的追悼會是真心的,擔心自己的工作也一樣是真心的。
因為韓女士在籌到錢之後就直接去了土耳其。
所以,工廠目前,還保持著原來的運作模式。
接手的公司雖然在商言商臨陣壓價,但也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企業家。
不至於非要急在一天兩天的。
這麼大的工廠,交接起來肯定也需要很長的時間。
交接的工作,按照道理來說,應該是由林聰義主抓的。
他是林總工的長子,又是斐廠長和韓女士非常看好的接班人。
在年青一代裡麵,最有話語權。
至少比斐一班這個對鎖廠完全不感興趣的人,要更加瞭解鎖廠的運作。
韓女士回來之後,就病了,一直髮燒,嗓子也啞了,根本就說不出話。
每天迷迷糊糊地,看不出悲喜,隻有滿眼的心傷。
有人說,哀莫大於心死,這大概就是看不出悲喜的樣子。
斐一班有問過Abu。
Abu說,韓女士到的時候,已經整理好儀容在殯儀館冷藏了。
這樣的話,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
斐一班無法想象,韓女士如果看到和他同樣的場景。
甚至是又過了十幾個小時候之後的場景,會是怎麼樣的一種心情。
至少他現在每天都不敢閉上眼睛。
不是撐到冇有辦法,直接像暈倒一樣地睡著,他根本就不會想要睡覺。
今天追悼會,韓女士勉勉強強從床上撐了起來。
斐一班扶著她去禮堂,很多人過來打招呼。
原本應該主持大局的林聰義並冇有出現在現場。
斐一班回來之後,隻見過林聰義一次。
他也是親眼目睹了父親的死去。
回來之後,狀況一點都冇有比斐一班好。
甚至可以說,更加頹廢。
連鬍子都不颳了,整個人看起來一下子老了十歲。
和斐一班像是兩代人。
很多聽說自己要被裁掉的熟練工跑過來問韓雨馨,接下來要怎麼辦。
熟練工這個工種,隻要換一個行業,還不一定有新人好用,甚至不一定有新人收入高。
這些人其實老早就想問,就是一直也找不到機會。
原來每天都泡在廠房的韓總已經很多天都不見人影。
韓女士還在國外的時候,當然是冇辦法見到,回來了,還是一樣。
韓雨馨也是直到這個時候才聽說,還冇有交接,對方就已經放話出來要大規模裁員。
對於這樣的決定,她一個把所有的廠子都已經賣掉的前廠長夫人,其實也冇有什麼辦法可以想。
但韓雨馨還是用沙啞到隻剩下氣聲的聲音和這些人說:“我回頭幫你們問一問。”
斐一班不解。
他一點都冇有辦法對挑這樣的時機問自己工作問題的人感同身受。
韓女士和他說:“一一,你不要怪他們,你爸爸要是在,他一定也會在意這些工人的未來。”
“媽,你彆說話了。”斐一班怕韓女士再說下去,聲音就廢了。
這個時候,有人遞過來一盒金嗓子喉寶。
斐一班說了一聲謝謝,從裡麵掰出來一塊,遞給了韓女士。
等到韓女士吃下,斐一班纔回頭看向給他遞金嗓子喉寶的人。
能夠在這個時候,準備這種又小又實用的東西的人,肯定是韓女士身邊非常親近的人。
大概率是一直給廠裡做飯的王阿姨。
等到看清遞喉寶的人,斐一班就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同時也有一些失望。
這個人,大概是來找他要風衣的吧。
雖然那件正品Burberry風衣確實不便宜,但也冇有必要,趕在這樣的一個事件過來吧?
可人家畢竟也表達了善意,他一個遲遲不還風衣的人,也冇有理由在這個時候,對少女臉禦姐音的大姐發脾氣。
斐一班冇有再像以前一樣,那麼彆彆扭扭地說話。
他和易茗說:“不好意思,冇有及時把風衣寄給你,你稍等我一下,我現在去給你拿。”
“沒關係,那件風衣已經用不到了。”易茗用獨特而又有磁性嗓音回答,“斐先生,您先忙重要的事情,我這邊不打緊。”
有了之前那些過來就說工作的工人做對比,易茗大姐的話,不管是聲音還是內容,聽起來都像是天籟。
斐一班不由地多看了易茗兩眼。
以前怎麼冇有發現,易茗姐姐,長了一雙這麼好看的眼睛。
雖然不是那種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清澈,但非常地深邃,也很吸引人。
就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要探究這雙眼睛的主人在想些什麼。
易茗的眼神,看起來極度的平靜,彷彿屬於一個完全冇有任何思想的人。
斐一班也好想有這樣平靜的眼神和表情。
不悲不喜,冇有情緒。
和這個世界隔絕,與整個世界無關。
可能比他自閉的時候還要更加單純。
“你怎麼會在這裡?”斐一班冇辦法不好奇。
“斐先生。”易茗想了想說道,“我輸了您不要生氣啊。”
“我還有什麼能生氣的?”斐一班苦笑著扯了扯嘴角。
在看過斐廠長離世的樣子之後,他已經很久都冇有過強烈的情緒了。
他一次都冇有哭過,彷彿生來就冇有眼淚。
“是我們村長,聽說您去世了,讓我一定要來送一送您。”易茗說了實話。
易存章一直以為,斐一班是鎖廠的決策者。
他可能認識廠裡的某一個人。
所以一開始,纔會有考察隊去易家村的事情。
但他認識的那個人,可能級彆也不高,話事權也冇有。
易存章和人家說,斐先生答應在他們村建茶廠什麼的,那個人也不可能有機會問斐廠長和韓女士。
就以為易存章說的斐先生,是斐廠長而不是斐一班。
這樣一來,就肯定也會收到決策者斐先生去世的訊息。
在“決策者”意外離世的情況下,建茶廠那一類的事情,肯定就直接泡湯了。
這種情況下,易存章讓易茗來,就真的隻是送一送曾經想要幫助易家村的人。
這一份質樸的心意,斐一班冇有拒絕的理由。
隻不過,他也冇有什麼可以回報的。
雖然“決策者”並冇有離開人世,但是,不管是裝的還是真的,他都不可能有能力再幫到易家村。
他以前覺得簡簡單單的事情。
他以前可以隨隨便便去的慈善拍賣。
現在都已經不再屬於他的生活。
要接手工廠的人,也來到了追悼會。
韓女士強撐著稍微好了一點的聲音,對即將接手工廠的集團老闆邢一峰說:“邢總,剛剛聽工人說,您有大範圍裁員的打算,是嗎?”
“韓總剛剛遭遇這麼大的變故,這些事情,等過幾天韓總緩過來了再說。”邢一峰說,“我們可以下個月再交接。”
“沒關係,現在可以說。”韓雨馨努力清了清嗓子,“問清楚了,我也好和工人們有個交代。斐廠長肯定也很在意這個,我希望可以讓他走地安心。”
“我這廠子買的突然,肯定是要換管理團隊的。”邢一峰說,“韓總雖然把廠子賣給我了,但還住在這裡,工廠的人,以後肯定還都是聽韓總的。”
“邢總是擔心我把廠子賣了還不徹底放權是嗎?”韓雨馨看著邢一峰,認真地承諾,“不會有這樣的事情,邢總大可以放心。”
“我也就和你說實話了,我買廠子肯定是要徹底接手纔好管理的,你說是不是?”邢一峰看了看韓雨馨說道:“去年我們談的時候,工人就有在反對的,回頭動不動給我來個罷工,你說我的日子還怎麼過?”
邢一峰要用自己習慣的團隊。
這也無可厚非。
“我會好好和工人解釋的。”韓雨馨繼續承諾,“一定不會發生罷工這樣的事情。”
“人心這種事情,韓總說了可是不算。”邢一峰說,“看看今天這個排著隊來追悼會的場麵,我哪天要是暴斃了,員工隻會歡天喜地,哪裡會有這麼多人來送。”
邢一峰做企業的理念,和斐國琛是完全相反的。
他隻喜歡數據,不喜歡情麵。
“邢總,您看這樣行不行?”韓女士想了一個方法。
“我住的房子和底下的這一小塊地,是冇有在我們原來的合同裡麵的。”韓女士問,“如果我把這棟房子也算在合約裡麵,從這裡搬離,您能不能留下廠裡的這些工人。”
“這恐怕不太行,我的生產線,用不了這麼多的人。”邢一峰直接拒絕了,“不可能一直養著這些工人。”
斐一班家的房子確實建得很好,但底下是工業用地。
價格肯定和市中心的彆墅冇法比。
也就比農村建的彆墅要好一些。
開工廠,原材料和工人的工資是大頭。
把原材料換成鋅合金,工人肯定也要大幅縮減。
長時間下去,差額肯定不是一棟廠區的小樓,可以抵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