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馬去,杭州一夜,西湖樓外樓。
說的是杭州西湖邊上的樓外樓。
樓外樓亭宇軒昂,內裡裝飾華麗。登樓一觀,便能將西湖美景儘收眼底。乃是文人雅士,達官顯貴的聚集之地。
這一日便有幾個貴公子定了樓外樓的雅座,在這西湖邊上一邊觀景一邊品茶。席間高談闊論,甚是自在。隻是其中一位公子喝了許久茶後眉頭一皺,似乎甚為不快道:“這茶喝得本公子的嘴都快淡出泡了,那姓蘇的還不來,遲到也就算了,還得連累咱們喝了這麼久的茶。”說罷把茶杯往桌上一扣,擺起了架子。另一人取笑道:“你小子要是敢當著蘇兄的麵這般數落他,我陳敬元便給你謝宇當三個月的奴役。”眾人聽完大笑,紛紛表示讚同。又有好事的摻和道:“他何止是不敢,在蘇兄麵前,他簡直就跟下人一樣。”謝宇倒像是習慣了眾人這般誇大地取笑他,不以為意道:“本公子好歹敢在人家背後說話,哪像你們,背地裡不敢說,當麵更是不敢說,一個個的慫包軟蛋。”眾人見他嘴硬,隻得搖搖頭,不再與他拌嘴。
喧鬨之中,席上倒是有一人從未開口,直到眾人不再胡話,他才扣了扣桌子將眾人的目光吸引了去。此人英目劍眉,話語間自有威嚴。
“此次茶席,我想在座各位都應該知道所為何事。”齊潤山說道。
陳敬元收起了方纔與謝宇調笑時的輕浮,說到:“當然了,文仕院每年開春的開壇講學,我也是年年關注。不知齊兄今天要說的是哪一場?”
文仕院乃是當朝學識頂端的代表,每年開春之時都會於先賢亭開壇佈道講學,所登壇之人無一不是當世鴻儒,學富五車之人。故而每年這個時候,全天下的學者都為了能夠到亭前親身聽道而擠得頭破血流。即便無法親臨現場的,也都對此事倍加關注。
“類物通論。”齊潤山隻淡淡地說了四個字。
陳敬元眉頭微皺,頗有為難道:“齊兄怎的淨挑那些不堪入目的東西講。”
“什麼東西不堪入目了?”陳敬元的後腦勺吃了一記摺扇。隻見眾人都紛紛起身行禮,陳敬元便猜到說話的人是誰,隻得揉了揉後腦勺,轉身道:“蘇公子,彆來無恙啊。”來者是一位英俊公子,衣飾華麗倒與眾人並無二致,隻是氣度上隱隱蓋過些許。
這邊話音未落,那邊謝宇便急忙上前,誇張地行了個及膝的揖禮,擠眉弄眼道:“哎呀呀,蘇狀元大駕光臨,我等隻顧得吃喝,未及相迎,實乃失敬,有罪,有罪啊。”謝宇搖頭晃腦,他口中的蘇狀元蘇君橋又豈會不知他的揶揄之意,他也不以為意,笑著還擊道:“謝大公子要是等的不耐煩了,大可回去辦你的酒席,蘇某的茶席向來隻招待恬雅之人。”蘇君橋不鹹不淡地迴應著,謝宇也隻得悻悻回座,隻當過了把嘴聽癮。
蘇君橋隨意落座,問道:“方纔你們談到哪了?”
“扯了些無關緊要的事,這才談到文仕院的開壇講學,蘇兄想必定也瞭解一二了吧。”齊潤山說著,向蘇君橋投去期許的目光。
蘇君橋把摺扇重重地敲在手裡,說道:“自然,此等盛事又豈能錯過。我也是才從京城趕回,昨夜纔到了杭州城外,這不家還冇回呢,便來與你們說話了。”眾人聽罷紛紛露出了羨慕又感激的神情。
陳敬元也不再打諢,說道:“妖魔鬼怪,道佛神仙,聽上去倒像是民間鬼神傳說,無甚新奇。那這‘類物通論’到底有何玄妙之處。”
蘇君橋笑道:“你方纔還在說不堪入目呢,怎麼現在又問起玄妙之處了?”
陳敬元擺擺手,苦笑道:“小弟我隻道聽一二,未作細解,先前純熟胡謅。蘇兄可彆再取笑我了。”
齊潤山笑道:“這‘物類通論’將‘妖魔鬼怪道佛神仙’歸為‘法外八類’,意為‘無法約束之物’。又曰,八類並非傳說,當真確確實實存在。或許,就在你我身邊也未必。”
謝宇聽罷拍著大腿道:“如此危言聳聽,當真是可惡。”
陳敬元又揶揄他道:“你又未曾見過,如何知道是危言聳聽?你雖不信,卻也無法反駁它,更是阻止不了彆人相信它啊。”
謝宇還未來得及反駁,便聽蘇君橋道:“說到可不可信,我倒是想起了另一個問題。你們可知道這‘類物通論’是誰所作?”
“我們都光顧著討論細解了,倒是忽略了作者。卻不知這又是哪位大儒的手筆?”齊潤山問道。
蘇君橋說道:“不知道。”
眾人麵麵相覷。
陳敬元急道:“蘇兄快彆開玩笑了,你這麼說定是有深意的吧?快說說吧。”說罷搶過了蘇君橋手裡的茶杯。
蘇君橋這才肅容道:“當真不知道。聽說那人是從異國遠道而來的大能之人,聖上對他倍為推崇。隻是恕我寡聞,從未聽說過此人。”
“這麼神秘?”又有人問到,“那此人叫什麼?說不定在座有人聽過也未必。”
蘇君橋還是搖頭說道:“隻知此人號‘謁法’。”
“那類物通論…”
蘇君橋說道:“若隻是妖魔鬼怪道佛神仙,倒也冇什麼稀奇,權當從老人那聽來的怪談再聽一遍罷了。稀奇的是這謁法對‘八類’似乎瞭如指掌,所描述之物不似作假。而最後他還提到了所謂的‘第九類’,那便是…‘人’!”
“這…”眾人相視而無語。
“我這有手錄的稿子,你們自己看。”蘇君橋說罷便從懷裡取出一份書卷交予眾人傳閱。
陳敬元讀道:“人乃法內第九類,雖為自然約束,卻有破出法外之能。孕天地之靈而為妖,劍走偏鋒成魔,墜入輪迴是鬼,變異失常為怪,得道之人為天尊,悟得佛法羅漢身,飛入蓬萊尊為神,散入四海逍遙仙。”
“這字我看的懂,這句字我也讀得懂,可是說的什麼我是全然不懂。”謝宇撓頭道。
有這麼一個冇心冇肺的人在,眾人原本壓抑的心情倒是稍稍放鬆了些。
“若是有心之人,豈不是看完便‘破法’去了?好在這後麵也冇教人怎麼瘋魔成佛的。”齊潤山抖了抖那份被傳閱完畢的手稿,整齊疊好後又交回了蘇君橋手裡。
“什麼為妖成魔,不知所雲,便是狗屁不通。什麼正邪八類,信也罷不信也罷,隻要冇被我們碰上,便是萬事大吉。”陳敬元將杯裡的茶一飲而儘,氣呼呼道。
“等等,你方纔說正邪八類?”蘇君橋突然問道。
“是啊,正邪八類。怎麼了?”陳敬元疑惑道。
“你是從哪看到的,這手稿上可冇有提到正邪這兩個字。”蘇君橋隻怕自己眼花看漏了,又快速翻起了那手稿。
陳敬元說道:“這…手稿上是冇有,但在蘇兄你回來之前便已經有人在討論這‘類物通論’了,隻不過大家瞭解到的冇有你手稿裡的齊全。我聽他們談論之時所說,確是正邪八類。蘇兄,這…有什麼問題嗎?妖魔鬼怪為邪,道佛神仙為正,這不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嗎?”
“問題大了…”蘇君橋麵色凝重,手指不住地輕巧著桌麵。
齊潤山見他臉色異常,沉思不語,又問道:“蘇兄可是想到了什麼?”
蘇君橋歎了口氣說道:“我在亭前所聽是‘法外八類’,待回到杭州時已然成了‘正邪八類’。可見這樣的想法根深蒂固,根本無需刻意煽動,便會有大把的人自然地將它們分了正邪。”
“這有什麼不對嗎?”陳敬元依舊不解道。
“以前或許冇什麼不對,”蘇君橋無奈道,“但你們可能冇有注意到,那謁法還說:‘眾生平等,天下萬物同根同源,妖無必邪,道非定正’芸芸。”
他說話之時,已有人又拿了手稿去翻閱,接著連連點頭。
蘇君橋又接著說道:“人的成見之深,難以改變。加之日前大宋國多地頻發妖邪作祟,傷害無辜百姓之事,想必接下來,聖上的封妖令,除魔令等等,將接踵而至。之後百姓惶恐,天下將大亂,屆時必定會有居心叵測之人趁機亂事。”
眾人一陣恍惚,也跟著憂心忡忡起來。半晌過後,齊潤山苦笑說道:“蘇兄深謀遠慮,潤山自愧不如。然則對於此事我們尚無法力及,既然無能為力,倒也不必如此擔憂費神了。就如敬元方纔所說,火還冇燒起來,那便不如先談點彆的,可彆浪費了這好茶好景了。這可是蘇兄的一番心意。”
謝宇本就不是愛動腦經的人,聽齊潤山一說,便一下忘的一乾二淨,笑道:“對對對,齊兄說的是。”
陳敬元瞟了他一眼,又問道:“說起來,蘇兄可信那類物通論?”
蘇君橋卻不答反問道:“那你可認同?”
陳敬元一愣,答道:“寧信其有,不信其無。”
蘇君橋把玩著茶杯,心裡想卻是回想這那謁法的所言所語。他點點頭道:“即便不信,然而人言可畏,不得不防。”
蘇君橋正待要再說些什麼,不經意地瞥了一眼窗外,隻見一懷抱孩童的美貌女子正望著他微笑。蘇君橋一拍腦袋,起身向著眾人道:“蘇某尚有要事,就先告辭了。”說罷,還未等眾人答應便匆匆離去。
出了樓外樓,四處張望了一下,終於在一處樹蔭下找到了那位美貌女子。蘇君橋急忙趕了過去,說道:“碧荷,你怎麼來了?”
“爹你怎麼這麼久都不回家,娘說你再不回來就不要你了,那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小孩怪腔怪調道。
“人小鬼大,”蘇君橋輕輕敲了一下孩童的腦門,說道“碧荷,我…”
蘇君橋話還未說出口,碧荷便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道:“你還記得我們娘倆啊?”
蘇君橋大感尷尬,隻得勉強笑道:“此次的開壇非比尋常,這不…”
碧荷又瞪了他一眼道:“好了,先回家再說吧。”
蘇君橋發現妻子並未生氣,頓時鬆了口氣,趕緊扯開話題道:“這陣子我不在,家裡可有什麼事發生?”
碧荷道:“家裡倒是冇什麼事,就是近幾日城裡來往多了許多和尚道士,也不知是何故。”
蘇君橋歎道:“果然還是來了。”
碧荷奇道:“什麼?”
蘇君橋答道:“這次開壇有一奇論叫‘類物通論’,將那超脫自然之外的事物分作妖魔鬼怪、道佛神仙八類,主講的人又是聖上十分看重的大儒。加之日前有妖邪作祟傷人害命之事,想來聖上也是著急,估摸著我還冇回到杭州城,那封妖敕令便已傳遍整個大宋國了。”
碧荷卻是問道:“既然同為法外之物,為何道佛還能暢行無阻?”
蘇君橋道:“碧荷你與我所想一般。那類物通論本就未分正邪,隻是人們自然而然便這樣認為了。”
碧荷又問道:“那你也認為妖魔鬼怪便是邪類嗎?”
蘇君橋想了想,答道:“妖魔鬼怪自然可以是一類,卻未必是邪類。”
碧荷默然不語。兩人一路再無話,朝著蘇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