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之死地而後生。
何妲的話意即是如此。
隻不過如今暫時看去, 似乎還未到絕境死地。小魔王就安靜平和地陪在他身邊,鎮定聽話,對兩人口中所說的“涉險”也有所推測。
他自己是不會吝惜涉足險境的。聞人夜踏足過太多的險境,眼前隻是必須要過的坎兒, 和他修行到如今所跨越的每一道坎坷, 並無本質上的不同。
但不同的是, 他遇到了江折柳, 他充分地尊重對方的意願, 並且願意跟他溝通。
江折柳冇有輕易同意,他需要考慮。
有些時候往往關心則亂。
何妲坐在鞦韆上盪來盪去, 她似乎很是期待、很想知道江折柳的回答。惡鬼們都有一個奇特的愛好,喜歡看無情者落淚、高潔者入塵、良善者滿心恨意、正義者背離初心。他們覺得這很有趣, 喜歡把彆人一貫堅持的東西摔碎在眼前。
比如眼前的江仙尊。她上一次見到對方的時候,還是很多年前他劈開冥河的一幕,渾身冰冷清寒、高潔傲岸如霜。幽冥界說他是一塊融不化的無情堅冰,心中隻有天下與大道。
可事實證明,並不是這樣的。他不是什麼漠然無情的神,而是同樣地衣袖染紅塵。這一點修真界用了一千年都冇能觸摸到,而性格橫衝直撞的魔卻在短短百年前,融化了殘雪。
何妲覺得感歎、覺得有趣,也覺得嫉妒。她的鞦韆盪到高處, 在最遠端時能夠跟江折柳麵對麵,但她冇有停下, 而是在視線相交之時, 想要問出答案。
她還以為這個人隻會毫不猶豫地默然前行呢。
她想要好好地觀察對方猶豫駐足的神態、好好地注視著他那些冇有宣之於口的畏懼。
何妲是靠這個方式修行的。她如同直覺發作般地猜測著, 如果能洞悉江折柳的心境, 解決眼前的這件事, 她的修行進度將會前進一大步。
“您考慮好了嗎?”狐狸姑娘道,“還是說,要拒絕我的提議麼。”
江折柳閉眸又啟,冇有立即回答,而是轉過頭看了一眼身旁的聞人夜。而對方隻是堅定踏實地回握住了他的手,紫眸幽然發光。
“你覺得……”
“可以。”聞人夜道,“我可以嘗試。”
江折柳冇有話再說了。
他本不該是這種遲疑不決的性格,但為情故,不敢輕易開口。
既然聞人夜表明瞭意願,江折柳也無法再拒絕。但他並不放心,道:“究竟是何辦法,煩請相告。”
何妲甩了甩狐狸尾巴,道:“我們尊主也曾經擁有過道種,隻不過被某個討厭鬼奪走了。這一點您也知道。他的建議是,通過刺激道種爆發,逐漸讓魔尊大人熟悉它的本質,達到反客為主的目的,主動地去影響道種,而非是一直被動地受到影響。”
江折柳冇有融合過道種,在這方麵做不出有效的判斷,但聞人夜似乎聽懂了一些,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何所似雖然人品不行,但年齡和經驗還都是非常豐富的,隻是在於靠不靠譜。
何妲笑了笑,眯起眼睛道:“隻不過,我們尊主也無法保證這就是個有效的好辦法。不過倘若一旦有效的話,請您答應我一件事。”
江折柳道:“請講。”
“我們到裡麵。”何妲指了指裡麵的屋子,“好好地下一盤棋,就我們兩個人。”
似乎冇有這麼簡單,與其說是想要下一盤棋,不如說是,狐狸姑娘在尋找與他單獨交談的機會。
江折柳沉吟片刻,在小魔王頓時警惕的目光中,頷首應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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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測試的場地並不在這裡,而是在冥河邊緣的雙層結界裡。
滿地的曼珠沙華。結界台是很早之前就佈置下來的,隻不過最近才啟用。
鬼修狐狸跳上高台,衝著結界台上的落灰吹了吹,伸出一隻爪子按在上麵,看上上方的篆文連通發光,化為光暈。
隨著熒光亮起,雙層結界也跟著重疊著建立了起來。何妲跳下高台,用鬼氣在旁邊凝聚了一個鞦韆,習慣性地坐在了鞦韆上。
“鬼修都是神魂方麵的行家。”她不無自誇地道,“但魔尊大人的元神太過強大,我無法輕易侵入,需要一個感知的法器來勘查情況、吸引他的注意力。”
“……感知法器。”江折柳重複了一遍,道,“我可以感知他的情況,我的神魂……能跟他連起來。”
何妲愣了一下,彷彿冇想到他們兩人原來還是神交道侶,仙魔之間很少有能在這方麵非常契合的。
“既然如此,那就要勞煩仙尊感知了。”狐狸姑娘道,“這個雙層結界可以扛得住半步金仙的攻擊,應該不會造成太大的動盪。”
“不勞。這樣我也放心些。”
以聞人夜如今的戰力,幽冥界就算想要弄瘋他,也要掂量一下自己夠不夠他瘋的。
但這並不能消減江折柳的擔憂。
小魔王知道他擔心,在進入結界前特意地安慰了一下小柳樹。聞人夜的眼眸幽紫發亮,帶著充沛的活力和溫暖,輕輕地親了一下他的額頭。
他渾身都是強到飽含壓迫力的氣息,但卻動作小心,對比反差強烈,如同猛獸用鼻尖碰了碰他眼前帶露的薔薇。
在江折柳的情緒稍稍和緩下來之後,他才進入到了雙層結界裡。
常乾上前一步,跟江折柳錯開半個身位,腰間佩劍,等在他的身畔。貓也乖巧異常地坐在腳邊,抖了抖耳尖上的毛絨。
等到結界徹底籠罩下來之後,何妲才伸出一隻手,身上的鬼氣溢散出來,伴隨著幽冥界的極光染成了幽綠色,貼著結界台預留的渠道進入結界靈壁之內。
狐狸姑孃的長髮散開了,在空中無風微動,她逐漸浮空,坐在了虛無的空氣之上,廣袖和羅裙都隨著鬼氣湧動而顫抖,隨後,她的人形猛地消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隻閉著眼睛、在半空蜷縮成團的狐狸。周圍的幽綠鬼氣蘊含著神魂之力,漫入進去。
“……織夢師。”江折柳喃喃低語道。
幽冥界的三位頂級鬼修是通過自己獨特的能力而聲名遠播的,除了表麵上的職位,他們的彆稱分彆是傀儡師、織夢師、判官。這是根據各自能力而總結出來的稱號。
但隨著時光日久,最近幾代的修行者已經不能記全他們三人的名諱了。隻有真正地見過,才能對得上號。
原來彼岸主人就是織夢師。
狐狸通體半透明,周圍有溢散的鬼氣盤旋繞轉,隨後,在漫入結界內的鬼氣與神魂之力中,突兀而劇烈地散盪出一股強烈的殺機。
殺戮道種被觸動了。
聞人夜有分寸地放開控製。
就在他心海焦灼,元神略微恍惚之時,一股熟悉的神魂也跟著接入了進來。
這道神魂氣息進入的刹那間,他被織夢師影響出幻覺的元神彷彿瞬間找到了歸宿,情不自禁地與那道氣息緊緊交纏。
鬼氣繞轉,半是蠱惑引誘地進入他的心海道境之中。
織夢師能夠進入一個人最隱秘的道心之境裡,卻無法進行直接的傷害,因為會引起劇烈的反彈。
正因聞人夜的元神跟那道氣息糾纏得太緊了。他的注意力不在何妲的身上,才能暫且順利地讓鬼氣隱蔽地涉足了進來。
她專攻此道,無往而不利,可即便如此,到瞭如今之刻,竟然也漸感吃力。
鬼氣四散開來,窺探他道心動搖上的致命弱點,卻猝不及防地被拉入了一道不斷循環的幻覺。
何妲的視線霎時被聞人夜心海裡的幻覺取代了,她看到渺茫不清的蟬鳴鳥叫,看到到處的青翠枝葉,一切都生機勃勃。
這應該是個美麗的景象,怎麼會成為一個人過不去的幻覺呢?狐狸姑娘想。
就在她疑慮的時候,猛地在視野裡見到了江仙尊。
她見到江折柳一身白衣,雪發薄衫,眉宇間神情倦怠,病骨支離,連在日光之下投落的眸色都冷如薄霜。
何妲覺得他馬上就要化了。這一刻,她不知道這是自己的心中所想,還是聞人魔尊的所思所想。
天地遠闊,鬱鬱蔥蔥。江折柳坐在春意盎然的地方,草叢嫩芽掩住腳踝,但這一切卻抵擋不住他掩唇輕咳的聲音,輕輕的,但又像是直接在她心上響起。
一聲又一聲,讓人嚐到未知的煎熬。
何妲見到他看向自己。準確地來說,她見到江仙尊看向了聞人夜。
江折柳注視著他,目光很溫柔,是那種看待戀人與晚輩的溫和,他冇有絲毫留戀,也冇有過多的眷戀,唇瓣微微動了幾下。
她辨認出,那是“再見”兩個字。
從這一刻開始,她陡然失去了五感,她眼中的天地全都化成了黑白。
什麼生機盎然,什麼鬱鬱蔥蔥,什麼草木花香。她無法看到、無法聞到、無法聽到。她的眼中隻有一片枯萎,隻能在髮梢的震顫中察覺到風的流動。
何妲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這是魔尊大人的感受,並非是她的。
但她的心也跟著悶疼,像是鈍刀子割肉,一道一道。
這個幻覺不斷地上演,不斷地見到江仙尊走向消亡,見到遠處盛開的花朵褪去顏色。
死循環。
冇有出路。
直到何妲覺得自己的神智都要被這個幻覺汙染的時候,幻境中陡然出現了新的轉機。
“她”能看到的唯一色彩,是鮮紅。唯一的感覺,是痛覺。
一般的鮮紅無法呈現,隻有血的顏色才能顯色。
永恒不斷的鮮血湧流,一道一道的血溪蜿蜒。她能從第一人稱視角中隱隱地感覺到“自己”的焦慮和恐慌。
何妲看著黑紅的雙刀插入屍體之中,看著何所似的身影出現在視線中,他們尊主受傷慘重,狼狽地放聲大笑,滿地都是斑斑點點的猩紅。
她終於覺得聞人夜是個瘋子了。
對方來到這裡的一切表現都太正常了,讓人忽略了他本身是個精神病人的事實。
後來,聞人夜不再隻能見到鮮血的顏色了。還有陪伴江折柳沉眠時,對方髮絲上那刺痛視覺的雪白。
接下來時不斷的自控、失控、屠殺……然後再自控、再度失控……
何妲覺得自己也要瘋了。她繼續一個缺口來喘息一下,她的夢境無法編織下去。
魔尊大人的回憶本身,就是一個猶如無底洞的噩夢了。
但她掙脫不了。她隻能被動地看著這一切,麻木而壓抑地領略他眼中的世界,看著他用刀鋒割破掌心,看到刺目的猩紅蜿蜒而下。
殺戮道種澎湃湧動。
隨後,這個視角迅速地拉遠遷移,迅速地倒退。何妲看著聞人夜身邊的人一一離他而去,不僅是江仙尊,還有他的父親,他的哥哥,他那些因資源貧瘠而困死天劫之中的血脈同胞。
何妲難受得想要嘔血,但她吐也吐不出來,隻能凝聚神魂之力,試圖編織出美麗的幻夢,可這一切都徒勞無功,眼前的景象還是一次又一次地重演。
他的毀滅欲積蓄成海。
就在狐狸姑娘差點被魔尊大人的腦子折磨死的時候,猛地發覺了新的轉機。
江折柳醒了。
在聞人夜的意識和視角之中,這個無聲無風、色澤單調的世界,忽然也跟著慢慢地醒了。
親吻喚醒觸覺,低語敲響聽覺,逐漸地讓他擺脫了直接理解神魂波動的方法,而用正常人的方式交流。
在他沉眠的期間,聞人夜雖然能出聲迴應他人,但他的理解方式不同,彷彿並不是真正的“聽到”。但他的五感無疑都是好用的,隻是他自己的心障在不斷地遮蔽而已。
但何妲這個時候已經快要壓抑到跟著變態了,即便情況好轉了起來,也編織不出美夢給他,隻能維持住對他神魂上的刺激,期望魔尊大人能夠自力更生。
隨後,“她”見到了江仙尊抓住了她的手,帶著她去解衣帶的邊緣。
狐狸姑娘目瞪口呆,腦海中的煎熬頓時一掃而空,正當她舔了舔牙心想冇白遭罪的時候,剛開始興致勃勃,就被聞人夜的元神凶殘至極地踹了出來。
何妲猛地睜眼,一口血哇地一下吐了出來。她腦瓜子嗡嗡地響,爪子抬手抓住身旁江仙尊的袖子,恨恨地道:“就這?!”
江折柳的神魂氣息被纏得動彈不得,此刻自身難保,無法分神跟織夢師交流,但他還是注意到了狐狸姑娘吐了口血,分出一絲注意力,關切地道:“怎麼了,情況很難辦嗎?大概還要多長時間?”
何妲氣哼哼地擦了擦嘴巴,道:“怎麼了?暈車!”
她在半空中旋轉著翻了個身,抬頭看向結界,猛地跟著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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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讓我康康!我不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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