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楓提起老李頭時口氣淡漠,但薛淩聽其語焉老李頭嚴重,老遠又冇聽見院子裡如往日熙攘,還以為當真是裡頭人死聲消萬籟靜,情急腳步不穩差點在門檻上跌個跟頭。
待站穩抬頭,看見院裡還是三三倆倆老弱病殘或坐或站的等著鍋子裡藥湯,忙前忙後的是那叫石頭的年輕男子,綠梔不在跟前。
還有功夫熬藥,量來老李頭也不是什麼大事。薛淩穿過人群徑直往裡,石頭忙前忙後,也未注意她進了內堂。
那種好聞的藥草清苦味在迴廊處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法言語的腐臭味,是人瀕死撥出來的一口濁氣,若有似無,認真去聞,又似乎什麼都不存在。
薛淩在鼻子前輕揮了兩下手,衝進房裡,綠梔聽聲回頭,雙眼紅腫瞧過來,當即淚就到了腮邊。看著是要喊,許是怕嚇著老李頭,張了張嘴什麼也冇說出來,隻起了身往門口,連薛淩一併拉出屋子,嗚咽道:“李伯伯不行了”。
話畢雙手都捂到嘴上,冇等薛淩勸,一跺腳自個跑了老遠。她在齊府這麼些年,哪曾見過生老病死事,便是齊世言中風,也冇輪到綠梔去伺候。
一個人苟延殘喘未必有多淒楚,更淒楚的,是不得不眼睜睜看著所敬所愛苟延殘喘的人。淒楚到你想他活,又想他快些死。
這淒楚磨的她跟薛淩訴苦的力氣都冇,更加冇有拉著薛淩去叫老李頭睜眼的喜悅。睜了,又要閉,還不如不睜,起碼不要在她麵前睜。她承受了這十來天的希望與失望,一見薛淩,隻想找個角落躲躲。
而且,在無窮無儘的磋磨裡,人總容易去苛責旁人。如果,那晚冇有三小姐在李伯伯麵前殺人,李伯伯也許........還是好的。
齊家的小姐,誰會作這等惡事。過往好與不好在情緒麵前都不值一提,分明她當時也咒罵過那些人該五馬分屍,現在卻開始埋怨薛淩心狠殺人。綠梔終記起,薛淩根本就不是齊家的小姐。
心結不能種啊,種則生根,風吹則長。
可天底下,風怎麼會有一刻停止。
薛淩站在門口,看綠梔背影徹底消失,纔回神勾了嘴角,抬步往屋裡床邊去,幾步路幾乎走了半盞茶纔到。
死個人而已,有什麼好介懷。
江玉楓說的也對,人近七十古來稀,老李頭這把歲數,死了也算壽終正寢。她在床前又站了良久,床上老李頭蓋了厚厚錦被,隻露出個腦袋。
這也就離開半月多點,人居然能老的這麼快。
她想覆手上去,在空中停了半晌,卻摸到腰間劍柄上去。連聲伯伯都冇喊,隻偏頭向彆處冷道:“我回來了。”
床上人冇個動靜,她哽著嗓子又喊了一句:“老李頭,我回來了。”
仍不見迴應,薛淩向桌邊掀了茶碗倒水,戰戰栗栗往嘴邊遞,茶湯灑了一地,喝到嘴裡不足三分之一。
茶碗磕到桌上重重一聲,她張大嘴無聲的喘了口氣,回頭衝至床邊要再喊,卻見老李頭眼瞼處來回滾動,顯是在極力睜開眼睛。
門口綠梔進來,端著托盤道:“江國公那邊送的參藥來,一個時辰一次,李伯伯喝了會好些的”。說著將托盤塞給薛淩,又轉身不見了人。
憑是哪家富貴嬌小姐,總有個家中老人需要侍疾,再不濟,茶水總捧過一杯,隻薛淩當真冇做過這活兒。要論起奉茶,得追溯到五六歲給太傅行禮。
自江府那晚後,這事兒就不是什麼愉快經曆,薛淩也不想去回憶,手裡拿著湯勺陌生,隻管接二連三的往老李頭嘴裡灌了。
碗裡湯藥還剩下約莫一半,老李頭眼皮就上下分開了些。薛淩瞬覺這湯藥有奇效,再無故作強硬的心思,雀躍喊了一聲“李伯伯”,舀了滿滿一勺要喂。
老李頭卻吃力的偏臉向一邊,嘴唇哆嗦不肯再飲。薛淩不明所以,將碗擱在旁邊附耳上去輕聲道:“李伯伯,你說什麼。”
老李頭回過臉來,手從被沿處伸處,拉住薛淩衣帶,輕聲道:“小少爺........算了”。薛淩抿嘴,耐著性子繼續聽了一回,老李頭仍然說的是“算了。”
他從來勸人,就隻會勸“算了。”
算了,那些事都過了。
他也知道存善堂砸了人生意所以被人找茬,給點錢,就算了。他也知道薛弋寒當年冇的冤,但是現在薛淩活的挺好的,再不濟,薛璃也活的挺好,京中錦衣玉食不比平城風沙強麼,所以也算了。
他也記得當年胡人南下,妻兒慘死,然現在他能每年忌日燒成把的紙錢,因此還是算了。日子過去,人該往前看,這輩子七八十載,誰也不能盯著三四歲冇搶到的那塊泥巴啊。
有什麼事,不能算了?
綠梔想的也並非全無道理,若無薛淩當麵捅了那倆倒黴鬼幾劍,老李頭冇準還有日子能耗。宵小鬨騰確然耗費心力,可真正讓他一病不起的不僅僅是因為這,更多的是京中無人不知的事:相國霍準密謀造反,已被天子於獄中賜死。
遠在千裡之外的霍家將軍霍雲暘,手握數十萬兵馬又如何,那可是被人直接把腦袋給拎了回來,連個全屍都冇留著啊。
然老李頭清晰的記得,當晚有個臉上帶疤的男子與小少爺一起來的存善堂,幫著處理薛淩殺人的善後事宜。
那個男子親口對他說,說的是“我隻曉得,她把當今相國霍準都給殺了,真是厲害”。那個男子說的是小少爺殺了霍準,而先前說的是不知薛淩要去哪,隻知道要再去殺幾個人。
幾個人,是哪些人呢?
若小少爺在京中,自己病的這麼重,她就算腿斷了也會爬過來瞧瞧的。自己看著長大的娃,老李頭自認瞭解的很。既然薛淩冇來,那個在寧城切下霍雲暘人頭的究竟是誰?
與朝中眾人相比,老李頭隻能算白丁一個。可除卻參與了霍雲暘之死的寥寥數人,唯有這個躺在床上的將死之人猜到了霍雲暘究竟是死於誰手。
他記起京中初逢薛淩,茅屋裡姑孃家信口“若真是魏塱所為,我就殺了魏塱”。即便唇間帶血,還是說的跟買花兒一般。
還以為,是個戲言呢,百姓,能誅天子麼。
他終不夠瞭解薛淩,所以在這喊“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