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上,懷清也不大明白都轉鹽運使是個什麼官兒,從字麵的意思看,像是管鹽務的,即使不知道具體乾什麼,可懷清也知道無論什麼朝代,管鹽的都是挺肥的官兒。
老百姓離不開鹽,頓頓得吃,朝廷更離不開鹽,前頭山匪劫的那六百零七萬兩就是去年一年兩淮上交的鹽稅,稅是一個國家的脊梁,各地的稅歸總到國庫,龐大的大燕朝才能得以運轉,所以,皇上纔會如此重視劫持稅銀之事。
以此推想,若瑤這個表姑夫夏士英,絕對是皇上器重的臣子,而且,就看這夏府的氣派勁兒也知道,官小不了。
懷清本來不想跟若瑤過來,主要因為自己的身份太過尷尬,這夏府可不是葉家,冇有個疼著自己的老太君,自己在夏府人眼裡就是南陽知縣張懷濟的妹子,貿然前來恐有攀附之嫌。
可若瑤說給她表姑拜了壽,就從汝州直接回鄧州城,若再折返回南陽倒麻煩,懷清隻得跟著來了。
給葉府捎回去的東西,一早讓人先送回去,兩人輕車簡從的進了夏府,鹽運使夫人做生日,汝州府大小官員不好前來祝壽,夫人們卻一個冇落下。
宴席擺在夏府的花園子裡,各府的夫人小姐來了不少,懷清一個都不認識,想以後也冇什麼交集,便跟在若瑤身後低眉順眼的待著。
他們來的有些晚,人都差不多到齊了,夏夫人本來正跟旁邊的貴婦說話兒,見了若瑤便笑道:“還說來表姑這兒走親戚,表姑還歡喜了好些日子呢,想著終於有個人兒跟我說話兒了,不想你倒過門不入,直接跑南陽去了,南陽那地兒景兒是不差,日頭也大,過來我瞧瞧可曬黑了?”
若瑤笑了笑,挽著懷清的手過去蹲身道:“若瑤給表姑媽拜壽,表姑媽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夏夫人笑的見牙不見眼的,一伸手拉著若瑤的手道:“幾年不見這小嘴倒甜了,那時候去給老太君請安,你這丫頭可是個悶葫蘆。”
說著目光落在她的腿上,心裡暗暗納罕,記的這丫頭是個跛足,也因此一向不見客,這次捎信兒來說拜壽,自己還納悶了好些日子,今兒才知原是好了,怪不得呢。
夏夫人又看向若瑤旁邊的懷清,若瑤一來了汝州就奔著南陽去了,在南陽縣衙住了十來天,夏夫人自然知道,卻著實想不明白,若瑤一個葉府的大小姐怎跟知縣的妹子搭上了。
且,葉府能由著若瑤在張家一住就是十天,可見親厚,若是親戚,冇有自己不知道的理兒,倒是耳聞,新來的這位南陽知縣是自己表哥葉之春薦的,這裡頭莫非有什麼自己不知道的緣故?
而且,這丫頭可真不像個小門小戶出來的,不說她身上這身兒衣裳跟若瑤的樣式質地都是一模一樣的,便是這份從容勁兒也著實少見,不是知道底細,自己一準兒還當是哪府裡的千金呢,既跟若瑤走動的近,必然是入了老太君的眼。
想到此,笑道:“這定是南陽知縣張大人的妹子懷清姑娘了。”
若瑤拉著懷清的手道:“也是我妹妹,懷清,這是表姑。”
懷清蹲身行禮:“懷清給夫人拜壽,祝夫人事事如意富貴安康。”說著把自己的壽禮送上,是一個麻姑獻壽的小繡屏,自然不是懷清繡的,是出自若瑤之手。
自己本來冇想要來夏府拜壽,臨時給若瑤拽來的,壽禮也隻能用若瑤提供的,這個繡屏雖不大,卻繡的極精緻,看得出費了不少功夫,上頭的麻姑獻壽栩栩如生,配上紫檀底座,絕對拿得出手,跟若瑤送的鬆齡鶴壽正好湊成一對。
夏夫人還未說什麼,忽聽旁邊一個小聲道:“聽說南陽窮的,知縣大人到處打借條借糧食,怪不得送這樣寒酸的壽禮呢,這樣的東西也送的出手,真不怕丟人……”
懷清挑眉看過去,見旁邊不遠一個貴婦側麵立著個十六七的小姐,模樣倒是不差,可就是有些富態,偏還穿了件淺粉的衣裳,更顯臃腫蠢笨,見懷清看過去,哼一聲彆過頭去。
懷清估摸這位是看自己一個知縣的妹妹,卻因沾若瑤的光,而得夏夫人青眼,心裡不爽,纔出生髮難,可這般當眾發難,也真蠢了點兒,自己若跟她一般見識,豈不比她更蠢。
想到此,懷清不過淡淡一笑,隻當冇聽見,還抓住若瑤的手捏了捏,示意不必跟這種人一般見識。
若瑤的臉色不大好看,夏夫人也頗有些尷尬,看了一眼,見是同知韓應元的閨女,不禁皺了皺眉,心說,人都說韓應元治家糊塗,果然不是空穴來風,養出這麼個不會看門眼高低的閨女,可見家教,倒是人家張懷清,這份度量頗有大家之風。
更何況,說張懷清的繡屏寒摻,豈不連若瑤一塊兒裹進去了,就冇見過這麼蠢的,夏夫人琢磨張懷清受了擠兌就受了,這兒可還有個葉府大小姐呢,自己若不說話,可得罪葉府了。
想到此,夏夫人不緊不慢的道:“前兒我還想著我那屋的桌子上缺個什麼物件兒呢,今兒一瞧你們這倆繡屏才知道,可不缺的就是這個嗎,春香把這兩個繡屏擺我屋裡去,好生擺好了,若磕碰了一點兒仔細你們的皮。”
旁邊的丫頭答應一聲,捧著去了,那母女倆頓時臉色一變,若瑤的臉色倒是好了些,本來事兒就完了,卻不想夏夫人旁邊兒的夫人,忽的拉住懷清的手道:“你是懷清吧,我們家老爺可冇少提你呢,說你聰敏又有本事。”
懷清一愣,暗暗打量這貴婦人一遭,見她溫柔祥和,並非虛情假意,心裡不免疑惑,旁邊夏夫人忽想起外頭都說,汝州知府陳延更跟南陽知縣張懷濟頗有私交,今兒開來竟是真的,想來這陳夫人是看不過去要給張懷清出頭呢,夏夫人索性順水推舟的介紹:“這是知府陳大人的夫人。”
懷清恍然忙蹲身行禮:“懷清見過夫人。”
周夫人親熱的道:“前些日子我還說得了空接你去我府上認認門,你跟你哥都不是外人,這連家門都不認識像什麼話,奈何被雜事絆住,冇騰出空兒來,今兒既在夏夫人這兒遇上,一會兒你就跟我回去得了,讓人給你哥送個信兒,在我府上好好住幾日,也能跟我說話兒。”
說著有意無意掃了那邊兒母女一眼,那母女二人臉色更是難看的不行,懷清道:“夫人下愛本不該辭,奈何懷清先應了去鄧州府給老太君請安,待懷清從鄧州府回來,定上門拜見夫人。”
陳夫人笑道:“若說彆人還罷了,給老太君請安,我可不能攔著,那咱們今兒就說定了,等你從鄧州回來,若不見你,我可不依。”
這裡正說著,忽聽小孩啼哭之聲,由遠及近,夏夫人蹭就站了起來:“可是祥哥兒哭,這是怎麼了,快抱來我瞧。”說著後頭上來個抱著孩子的婆子,一到跟前,夏夫人把孩子剛一接過去,婆子就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身子抖的什麼似的,一個勁兒磕頭:“奴婢該死,奴婢該死,本抱著哥兒在門洞子瞧外頭的人,忽聽見外頭賣甜餅的吆喝,哥兒鬨著要吃,老爺正巧進門,吩咐買給哥,奴婢這才抱著哥兒出去買甜餅,甜餅得了,奴婢拿錢的功夫,不防頭,哥的手伸到那火炭之上,燙了手,奴婢該死,請夫人責罰。”
夏夫人看著孩子小手那一片紅腫,臉色一沉:“給我拖出去狠狠的打。”
“夫人饒命,夫人饒命啊……”那婆子聲嘶力竭的喊著,被兩個小廝拖了下去,懷清不禁皺了皺眉心說,這麼大的孩子正是調皮閒不住的時候,雖奶孃有錯,這麼打下去,還不活活打死了。
聽見夏夫人叫清郎中,懷清上前一步道:“可否容懷清瞧瞧?”
夏夫人一愣,旁邊的陳夫人低聲道:“夫人彆小瞧了懷清,她可是小神醫呢。”
夏夫人看了懷清一眼,心說這丫頭纔多大,就敢稱神醫了,不過見孩子哭鬨的可憐,便把孩子的手拿起來讓她瞧。
懷清看了道:“去灶房調些醋泥來。”
旁邊的婆子看向夏夫人,見夫人點頭方去了,不大會兒功夫調了一小碗醋泥來,懷清用帕子沾了輕輕敷在上麵。
眾人心道,這不胡來嗎,不請郎中,讓個小丫頭弄醋調泥,夏夫人的臉色也有些不好看,剛也是因懷清主動提出,自己若不應,怕她下不來台,可冇想到真往孩子手上塗這樣的東西。
夏夫人剛要說請郎中,孩子的哭聲卻止了,夏夫人低頭去瞧,隻見孫子兩眼裡雖還有淚花,到底不再聲嘶力竭的嚎哭,這麼大的孩子最受不得疼,有一絲疼都要哭個翻天覆地,既不哭自然就是不疼了。
夏夫人的目光落在那黑呼呼的醋泥上,不是自己親眼所見,絕難相信這東西還有如此奇效,看向懷清的目光,也從剛纔的不信到信。
懷清塗好了,跟夏夫人道:“讓人瞧著彆叫少爺抓撓,睡一覺明兒早上起來就好了,夫人放心,不會留下痕跡。”
夏夫人交代了婆子,才把讓把孩子抱下去,看向懷清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卻擅醫術。”
若瑤道:“表姑不知道,我的腳就是妹妹治的。”
夏夫人不禁驚住了,就為了若瑤的跛足,表兄不知尋了多少郎中來,也冇見有用,不想倒是讓這麼個小丫頭給治好了,此時由不得自己不信了:“真多謝懷清姑娘出手,不然還不知哥兒要哭鬨多久呢。”
懷清道:“夫人客氣了,懷清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夏夫人道:“姑娘請說。”
懷清道:“奶孃雖有錯,罰也罰了,可否看在懷清的麵上繞她一條性命,想來經了這次,她必會記住教訓,日後照顧少爺也會更精心,況,今兒是夫人壽辰,也不好添了晦氣。”
夏夫人笑道:“果然是當大夫的,這份善心都跟旁人不同。”揮揮手道:“彆打了,抬下去清朗中來好生治傷,傷好了仍讓她伺候孫少爺。”
不大會兒功夫,那婆子踉踉蹌蹌前來磕了頭下去,夏夫人瞧著懷清目光閃了閃,心裡拿了個主意。
酒席散時也到了下午,若瑤跟懷清說要告辭趕往鄧州府,卻給夏夫人死活攔著不讓走,硬生生在夏府留了宿。
在客居裡若瑤納悶的道:“表姑自來不是喜歡強留客的,今兒不知怎麼了?”正說著,便見夏夫人一腳邁了進來,往炕邊一坐,便拉著若瑤說起了家常的閒話兒。
這閒話說著說著,懷清彷彿聽出些味兒來了,夏夫人跟若瑤道:“這些日子你姑父也不知怎麼了,成宿成宿的睡不著,一晚上翻來覆去,不知折騰多少個過子,我跟你姑父說,你不該當這個鹽運使,倒該去烙餅,這個折騰勁兒的,牽累的彆人也睡不得,這些日子熬的我啊,今兒都是勉強支應下來的。”
說著,不著痕跡瞧了懷清一眼,又道:“也不知什麼症候,請了郎中來號脈,說了一串有的冇的聽得我頭昏腦漲,倒更糊塗了,藥也吃了不少,可就是不見好,人瘦的就剩下了一把骨頭了,你說這人要是不吃不睡了,能熬幾天兒啊,這可不要愁死人嗎。”
說著,用帕子抹了抹眼角,若瑤看向懷清有些為難,心裡也明白過來,表姑說了這麼大串,是想讓懷清給表姑夫看病呢,這卻有些不妥,若裝糊塗心裡實在過不去,故此看著懷清,盼著她幫自己解圍。
懷清開口問:“除了不吃不睡,大人可還有旁的症狀?”
夏夫人眼睛一亮,忙道:“正是這症候怪,不大吃飯,還總覺得肚子脹,又鬨胸悶憋氣,說彷彿胸前壓了快大石頭一般,喘不上氣兒來,姑娘說這可是什麼病啊?”
懷清想了想問:“大人這般多長日子了?”
夏夫人臉色一暗:“從過年後就零零碎碎的鬨起來了,初開始還能睡上一小會兒,如今卻整夜難以安眠。”
懷清略沉吟又問:“大人在汝州府任上幾年了?”
夏夫人一愣,心說,自己說這麼多就是為了讓她答應去給老爺看病,雖說她一個姑孃家不合適,可想到老爺那樣兒,為了保命也顧不得了,不想懷清卻問這些跟病無關的事兒,想著得指望人家,便道:“正好三年。”
懷清點點頭,彷彿明白了什麼:“大人此病應是從憂上而得。”
夏夫人喃喃的道:“憂?”
懷清點點頭:“憂傷脾,脾主運化,若脾失運化之能,自然不思飲食,大人恐有想不開的憂心之事,故此才夜夜不寐,以至不思飲食。”
夏夫人道:“那如何治,姑娘可否開個方子?”
懷清搖搖頭:“此症不用開方,隻大人想開了,去慶福堂買一味越鞠丸服用即可藥到病除。”
夏夫人雖半信半疑,一想到若瑤的腿,又覺應該試試,從客居出來未回內堂,而是直接去了前頭書房,到廊下止住下人通報,略湊近窗下,卻聽見,老爺唉聲歎氣,不禁暗道,莫非真讓張懷清說準了,老爺這是有想不開的愁事了。
想到此,邁腳進去,夏士英一見她進來道:“忙乎了一天,怎不回去好生歇著?”
夏夫人坐在炕邊兒端詳丈夫半晌道:“這裡冇外頭,老爺跟我說句實話,可是有什麼憂心之事?”
夏士英愣了一下,終歎口氣道:“既夫人垂問,便說與夫人吧,想我這個鹽運史雖是個從三品,可汝州卻不是兩淮,在這汝州府,我這個從三品的鹽運使不過是個閒職,本還想著任期滿,便不升,也該調往彆處,卻未聽見一點兒訊息,你讓我怎能不愁。”
丈夫一席話,說的夏夫人滿臉驚愕,夏士英忙問:“夫人怎這個臉色,感時哪兒裡不適嗎?”
夏夫人歎口氣道:“今兒若瑤帶著南陽知縣的妹子來給我祝壽,席間哥兒燙傷了手,她出了個法兒用醋泥塗上,卻立時見效,後又聽說若瑤的腿也是她治好了,便想起了老爺的病,跟她說了,她道,老爺的病是從憂上而得,想必是有什麼想不開的憂心之事,方得此病,說讓老爺吃越鞠丸,我心裡有些不信,纔來書房問你,不想那丫頭倒說的如此精準,豈能不讓人震驚。”
夏士英也訝道:“真有此等神人,不號脈便能看出我的病不算稀奇,又怎會猜出我有心事?”
夏夫人道:“你是冇見她,彆看她哥哥就是個七品縣令,這丫頭卻著實不凡,既她說讓老爺吃越鞠丸,我這兒就使人去買來。”
說著站起來往外走,到了門口,忽的想起什麼回身意味深長的道:“老爺自來是個豁達之人,怎卻忘了一句話,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啊。”
聽見這話,夏士英恍如醍醐灌頂一般,心道,是啊,我便愁死了,該怎麼著不還怎麼著嗎,若我愁死了,讓這一家老小卻去靠誰呢,這麼想著,頓覺胸中痞塊頓消,瞬間敞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