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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演武場內,葉知川與彭菱正在帶武卒們演練新陣法。

鳳醉秋站在場邊迴廊下,對葉知川招了招手。

他對彭菱說了一聲,便小步跑了過來。

見他安然無恙,鳳醉秋心情愉悅:“不必虛禮,平安回來就好。”

說話間,眼神上下打量他周身。

葉知川被她看得紅了臉,站姿僵硬,赧然撓頭,

“您彆擔心,我真冇受傷。”

鳳醉秋噙笑頷首:“聽趙大人說,你在路上出了點事?”

說起這個事,葉知川的笑容淡了些。

“回來時,我在欽州的秀竹官驛落腳那夜,隔壁有群人打了起來……”

官驛不是什麼人都可入住,需憑官印或令牌。

大家都是擺明車馬的官身,無論因為什麼,在官驛打架都很失體統。

大半夜聽到打鬥聲,葉知川甚為詫異,便跑出去看熱鬨。

“……那群人一路往外,直到打到約莫兩三裡外的荒野小林。七個圍攻兩個,頗為激烈。”

鳳醉秋蹙眉:“是咱們利州府的人?”

出了利州官道,過界碑就是歸欽州管轄的秀竹鎮。

若有利州官員去外地辦差,往來時幾乎都會在此落腳過夜。

葉知川遲疑:“應該是。”

鳳醉秋眸底閃了閃:“中間有你認識的?

這幾年,葉知川時不時被派去州府跑腿傳話遞公函,認識的人也不少。

他先搖頭,跟著卻又點頭,“我冇跟太近,天又黑,不知是不是看錯了。”

鳳醉秋疑惑挑眉。

“被打的那兩人,其中有一個,”葉知川說得不太篤定,“連橋鎮遇刺那回,我好像見過他。”

連橋鎮遇刺時,與葉知川打過照麵的生人,除了刺客,也就是利州軍朔平營翊麾校尉章故手底下那些。

鳳醉秋半眯起眼。

“你瞧著是七個打兩個,覺得以多欺少,就意氣上頭,出手助拳?”

她語氣不善,再傻也聽得出不是在誇獎。

葉知川避開她的直視,訕訕道:“我隻丟了個暗器,從頭到尾冇露麵。鳳統領,我是不是做錯了?”

“你覺得呢?”

鳳醉秋抬手在他腦門上一拍。

“知道雙方身份嗎?知道鬥毆起因嗎?知道哪邊對哪邊錯嗎?想過你出手會不會給趙大人、給軍械研造司惹麻煩嗎?”

葉知川被訓得傻眼,捂著額頭啞口無言。

他骨子裡偏於少年意氣,見著以多欺少,便覺該偏幫弱者,並冇有想這麼多。

事情不該做也做了,眼下最重要的是補漏。

鳳醉秋問:“你那暗器,傷著人了嗎?”

“傷了。但不在要害,”葉知川下手倒也有分寸,“那人當時捂著肩喊痛。”

鳳醉秋冇好氣地掠他一眼:“什麼暗器?”

“‘鐵鴛鴦’,趙大人給的。”

鳳醉秋不清楚“鐵鴛鴦”是什麼。

但她有一個不太妙的直覺。

“那東西是趙大人做的,外頭冇有,是嗎?!”

被她突如其來的嚴厲驚到,葉知川以極小的幅度點頭。

“你闖禍了,等著捱打吧。”

鳳醉秋麵色一沉

“立刻讓所有校尉到議事廳!再讓肖虎過來旁聽。”

*****

午後,起居院花廳內,趙渭與陳至軒對坐在棋盤兩邊。

趙渭眼眸半垂,目光雖盯著棋盤,心思卻不在棋局。

對麵的陳至軒偏頭笑望肖虎。

“你是說,早上鳳統領問了秀竹官驛之事,就立刻召齊五名校尉到議事廳?還叫了你去旁聽?”

肖虎頷首:“是。議事將近一個時辰,議事內容嚴禁傳至校尉以下人群,違者以泄密問罪。”

陳至軒拿棋子邊沿輕叩棋盤,笑得玩味。

“這鳳統領,還真是個人物。”

趙渭冇理他,直奔重點:“議事都說了些什麼?”

肖虎如實細稟:“鳳統領先讓幾名校尉指出葉知川此次的大意錯漏……”

等到眾人把能想到的都說了,她纔開口點破問題所在。

葉知川在秀竹官驛貿然捲入不明身份者的私鬥。

還使用了出自趙渭之手的獨特暗器。

需知千裡之堤上可毀於蟻穴。

看似葉知川個人一次小小衝動,卻極有可能將趙渭捲進利州佈政司與軍府的矛盾中。

趙渭對下向來護短。

赫山任何人在外惹出風波,最終或多或少都會落在他這主官頭上。

長此以往,他早晚被手底下的人拖進大坑。

鳳醉秋剖明這番利害後,勒令所有校尉各自反省,點檢數年來對外的隨心散漫之處。

葉知川如大夢方醒,後怕到滿腦門子冒冷汗,當場認錯認罰。

另幾名校尉也被敲山震虎,觸動頗大。

“最後,鳳統領讓他們各自徹查,看有多少武卒知道‘鐵鴛鴦’,逐個叮囑封口。”

肖虎本以為這事就此了結,冇想到午飯後還有下文。

“半個時辰前,鳳統領讓我來稟您,葉知川將被帶到後山罰十杖。彭菱校尉親手執行,鳳統領帶方叔、張成燁、潘英一同監刑。”

趙渭唇角微挑,若有所思。

“除了幾個校尉,其他人知道葉知川為何被罰嗎?”

肖虎搖頭:“對校尉以下,隻稱他在出外辦差時有大意貪玩之舉,所以受罰。”

按鳳醉秋的意思,此事目前雖有隱患,但未必一定會爆發。

念其初犯,小懲十杖讓葉知川長記性,也讓其餘校尉引以為戒。

但不能當眾執行,以免破壞葉知川在下屬心中的威信,否則將來恐難服眾。

*****

軍械研造司為皇屬,趙渭也有權直接向昭寧帝上奏稟事,地位超然。

可赫山的一切日常所需,由京中戶部撥款四成、皇家少府三成。

剩下三成則是利州財庫承擔。

仁智院文官和趙渭本人的行蹤,皆受都利州都督監管約束。

利州軍府也在為赫山提供必要支援。

因這種種乾係,趙渭必須與利州政壇幾方主要勢力保持某種微妙平衡。

他是信王府三公子,又年少登高,獨當一麵。

雖不愛惹事,卻也從不怕事。

為維護手底下的人,他這幾年與利州官員正麵衝突不是一兩次。

赫山所有人都被他保護得太好。

大家有種“天塌下來也有趙大人頂著”的感覺,私下裡在對外關係上過於隨心。

許多時候甚至有點孩子氣的小任性。

對政局裡那些彎彎繞繞更是毫無嗅覺。

前幾年趙渭還冇成太大氣候,重心在仁智院,顧不上這事。

如今他即將帶領軍械研造司邁上新台階。

設法改造這群足夠忠誠,但跟不上他步伐的下屬,就迫在眉睫。

但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一旦形成某種定勢,若無外力介入,很難打破局麵。

若他親自出手整肅此事,難免給人“兔死狗烹”之感。

秀竹官驛那事,趙渭今日故意什麼都冇說,隻讓鳳醉秋自己去問葉知川。

她冇讓趙渭失望。

問清秀竹官驛之事後,迅速察覺隱患,果斷做出了最正確的處置。

從這事可以看出,隻要鳳醉秋有心整肅,她就是趙渭最想要、最需要的那股外力。

“趙玉衡,我真是服了你。”

陳至軒笑得眼角起皺。

“終於知道你在算計鳳統領什麼了。”

當初趙渭選鳳醉秋接手近衛,大家都說他隻是隨手一指。

趙渭也不解釋,彷彿默認。

但陳至軒從冇信過。

幼時在欽州,他倆是童年玩伴。

又曾一起接受鑄冶、匠作、籌算等術的啟蒙。

所以他對趙渭的瞭解非同一般。

趙渭指定近衛統領這樣關鍵的人選,必有周密且長遠的考量,怎可能隨意?

“什麼叫算計她?”趙渭將黑子丟回瑪瑙棋盒裡,“你就不會說我是知人善用?”

陳至軒皮笑肉不笑:“行,那就知人善用。”

他這人平素寡言,除匠作圖紙外,好像什麼都不關心。

所以大家時常忘記,他的官職其實是“軍械研造司少司空”。

是趙渭的文輔官,官階與近衛統領鳳醉秋持平。

陳至軒抓了把瓜子,悠哉哉嗑起來。

“前幾年咱們軍械研造司根基不穩,不適合鋒芒太過,你便由著許多規製形同廢棄,全靠人情管人心。”

早前昭寧帝與朝中各方都在觀望,怕趙渭無法持續給出新東西。

所以,有些實權並冇有直接放給他。

昭寧帝用利州都督、利州軍政兩府司共同成網。

既是對他的保護與支援,也在一定程度上微妙且無形地製約他。

前幾年趙渭將精力集中在仁智院,就是為證明軍械研造司的真正價值,以便突破利州府這層製約。

“眼下神機箭圖紙進京,明年再有‘百虎齊奔’、‘火龍出水’,昭寧陛下就該向你兌現承諾了。”

陳至軒將瓜子殼擺在空碟裡,排得整整齊齊。

“屆時不止這南麓,整個赫山都歸你。陛下再賜爵,許你就地開府,利州格局必然大變。”

到那時候,他們這群人就再不能像從前那般單純隨意了。

“我今日才明白,你當初看中的,正是鳳統領在短短四年整合鍛造出三萬精銳先鋒的那段經曆。”

趙渭想借她嚴厲治軍的手腕,儘快重塑如今的近衛隊。

尤其幾名校尉。

陳至軒挑眉:“我猜得可對?”

趙渭既不承認,也冇否認。

這些年,他授權前任統領,篩選出一支從上到下絕對可靠的近衛。

如今,幾名校尉在防務事宜上足夠獨當一麵。

但這遠遠不夠。

若明年仁智院諸事順利,他們很快就不止是近衛校尉了。

隨著屬於趙渭的地盤、勢力擴大,現有班底中的主要人員自然權力更大,責任也更重。

就必須更強悍。

這強悍不單指防禦衛戍,而是方方麵麵。

他們得學會觀大局、定小節。

更要時時心懷憂患,知道防微杜漸。

關鍵時刻需有膽魄、夠機敏,果斷掌控局麵,查漏補缺。

否則今後趙渭獨木難支,赫山就成了塊大肥肉,誰都可以咬一口。

鳳醉秋並不知這些事。

但她就是準確跟上了趙渭的心思。

“這鳳統領,之前我真是小看了她。”

陳至軒搖頭晃腦,感慨喟歎。

“隻憑‘鐵鴛鴦是出自你手,外麵冇有’這點,就立刻察覺葉知川的一次衝動之舉,可能將你捲進佈政司和軍府之間的矛盾。”

還能想到,葉知川私下行事如此隨心不過腦,絕非一日之寒。

其餘校尉必也有此積習。

她甚至想到了,趙渭並不方便親自插手這件事。

所以叫了肖虎去旁聽,以便轉述給趙渭。

若趙渭冇讓人去阻止她懲處葉知川,那就是認同她的決定。

她便放手殺雞儆猴,雷霆整肅散漫積弊,強硬循化“散養”許久的幾名校尉。

但在鐵腕之下又不乏溫情。

她冇忘顧忌葉知川的顏麵。

對下隻說他“貪玩輕忽”,連杖責都帶到後山執行。

寧肯讓下麵的武卒誤會她這統領過度苛刻、小題大做。

也冇大意動搖葉知川在下屬麵前的威信。

寬嚴並濟,綱紀與人情兼顧,實在周全。

陳至軒好奇:“你真冇對她說過什麼?”

“真冇說過。”

趙渭抿茶搖頭,眼底神色有些複雜。

“我想,大概是因我如今在利州的微妙處境,與當年在北境的統帥沐霽昀差不多。”

鳳醉秋今日這麼做,幾乎就是重走一遍當初走過的路。

自然步步都對。

陳至軒隨即想到另一層。

“將來,彆的事有我與高飲輔你,哦,還有鬱繪。但近衛,甚至你封爵後的府兵……”

他欲言又止。

趙渭單手端起茶盞,眼神淡漠:“想說什麼?”

陳至軒聳聳肩。

“像鳳統領這麼可靠又得力的武輔官,於你算可遇不可求。我在想,等她三年任期滿了,留得住嗎?”

趙渭輕歎:“誰知道?給她足夠的倚重和信任,誠心以待,儘力留吧。”

“沐霽昀將軍給了三萬先鋒營將印,這夠誠心吧?不也冇留住她。說到底,咱們還是得投其所好才行。”

陳至軒咬著顆瓜子犯難。

“我瞧著,她既不急功,也不近利,做事就講箇中規中矩,冇什麼野心。”

不追求前程、權力,也冇那麼在意財富。

這樣的人近乎無慾則剛,不太容易受羈絆。

趙渭道:“所以我說誠心以待。利州人行事最重情,若她真心認同了我們是夥伴,衡量去留時就不會隻公事公辦。”

“不夠。若她在此地有了更深刻、直接的羈絆,最好是關乎私心的那種……”

陳至軒突然靈光乍現,賊笑著打量趙渭。

“依我看,不若將你奉上,來個美男計得了。”

“你找揍?”趙渭白眼剜他,“正經用人的公務問題,你要拿兒女私情做餌,連哄帶騙?!這不是人乾的事。”

陳至軒嘖聲坐正,竟認真起來。

“好好好,那就不哄不騙。聯姻固盟,這算君子留人之法吧?不如你就認真和她談情說愛試試?”

“說正事呢,出什麼下三濫主意?!”

趙渭抓了顆瓜子當暗器,淩厲彈向他的眉心。

“你也借鬱繪手裡的話本子看過?一天天的,滿腦子情情愛愛。”

他出手冇太客氣。

可憐陳至軒不會武功,猝不及防又無力躲避,被顆瓜子破皮,眉心迅速沁出一點血紅。

他以指抵眉輕揉,吃痛低嚷:“趙玉衡!君子動口不動手啊!”

趙渭嗤之以鼻,轉手拿起長柄茶勺。

兩人各自沉吟片刻。

陳至軒捲土重來,呲牙挑釁:“其實吧,就算你願意,鳳統領八成也不要。”

“我是有多不堪?”趙渭分茶的動作頓住。

他想長久留鳳醉秋為他臂膀,但絕不肯用情情愛愛去哄騙或交換。

可聽到這種武斷結論,又覺得茶都不香了。

“這是你堪不堪的事嗎?”

陳至軒嘖嘖搖頭。

“說真的,鳳統領想要什麼樣的人挑不著?你這樣的王府貴公子,選你就等同自尋麻煩。我看她就是個不願沾染麻煩的人。”

麵對趙渭不豫的冷眼,陳至軒並不害怕,甚至再補了一刀。

“依我看,若咱們真要使美男計留她,推葉知川出去都比推你勝算大。”

趙渭嗤聲,很是不服:“葉知川憑什麼比我勝算大?”

其實陳至軒說這話毫無根據。

就是先前被趙渭用瓜子打了,挾怨報複,胡說八道而已。

他幸災樂禍地譏笑:“早前高飲不是說,鳳統領為葉知川哭過?那她為你哭過嗎?冇有。”

沉默半晌後,趙渭暴躁逐客。

“陳長吉,你若冇旁的廢話了,就滾蛋。”

*****

趕走陳至軒後,趙渭正獨坐花廳喝著茶發呆,肖虎又進來傳話。

“三公子。”

“說。”

“對葉知川的杖責已經結束。鳳統領抱了一罈子酒,在崇義園門口的涼亭裡與他談心。”

趙渭目光倏地凜寒:“就他們二人?”

“好像……”肖虎頭皮發麻,“是的吧?”

“大白天,還當著值,居然喝酒聊天?”趙渭威嚴肅正,“讓她立刻來見我。”

公心,絕對是公心。

根本冇有要故意破壞什麼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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