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找不到匹配的肝臟,他活不過今年冬天。”
蘇念衾獨自在沙發上沉悶,想到徐醫生說的話。好像所有的愛、恨到死亡麵前都會忽然軟弱。
那個男人的殘忍甚至讓他在七歲以前都認為自己本來就是個無父無母無姓氏的孤兒。
直到母親含淚找到他。
母親隻說:“你很小很小便和我們失散了,媽媽找了你很多年。”
懂得人情冷暖之後他才明白,不過是那個男人故意將他拋棄而已。
母親窘迫地解釋:“當時隻是你父親養家很辛苦,加上家裡條件太差怕養不大你。”
蘇念衾冷笑。
他知道,一個瞎子怎配做他蘇懷杉的兒子。
若不是到頭來蘇懷杉也隻得這支血脈,這男人估計一樣連正眼都不會看自己一下。
可是如今,他卻要死了。
他都還冇有恨夠這位所謂的父親,怎麼就可以要死了。
蘇念衾冇有開燈,一個人靜謐在黑暗裡。
夜深,而無焉還冇有回來。
她除了電台有特訪加班以外,鮮有晚歸。
兩件事情交織在一起心亂如麻。
蘇念衾雖然竭力地保持著端正的坐姿,但是內心從未這麼忐忑不安過。
餘小璐說無焉好像知道了什麼。
他一直找不到恰當的時機告訴無焉,甚至可以說是他不敢告訴無焉。
怎麼跟她說?
要說:“其實我一直瞞著你一些事情。”或者說,“當時家裡不富裕,見我眼瞎怕是負擔又丟人所以就把我扔了。”還是,“我母親死後,父親又結過三次婚。現任夫人還是與我同齡的朋友。”
眼睛的殘疾,已經讓他在無焉麵前足夠自卑了。
那日,他和餘小璐路過機場高速回來。
“咦?那不是桑小姐嗎?”小璐問,“一路的那個人好像是她媽媽。”
於是,他迫不及待地撥了無焉的電話。
那一頭卻很冷淡地說:“我一會兒打給你。”
然後,他足足等待兩個小時,什麼事情也做不下去。
他好不容易又下決心撥了她電話,卻冇有人接。
後來,小璐說無焉要自己準備見什麼人,後來又補充了一句:“不會今天下午真是她媽媽,老人家要求見你吧?”
聽到這話,他好像覺得自己有點高興。
哪知後來無焉卻隻字不提,自己終於忍不住問她,她卻說:“是程茵啊。”閃爍其詞。
無焉一撒謊便會故意在他麵前撒嬌,掩蓋過去。
彼時,他的心有點空。
忽然,他聽到無焉在門外掏鑰匙。
他猛然站起來,卻又覺得不妥,急忙坐下。
“你去哪兒了?”他劈頭就問。
“我見程茵來著。”
“你為什麼要朝小璐打聽我的事情?”他說出第二句話來,形容更加惱怒。
蘇念衾第一次發現,原來惡人先告狀就是他這個樣子的,隻是不知道那些惡人們是不是和他一樣心虛。
無焉反常地冇有與他回嘴,靜靜的。
“我不告訴你,是因為我有我的原因。你若什麼不直接來問我?”他怕無焉詢問他,於是隻好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故意生氣。
“我……”她忽然覺得很委屈。
她站在門口,蹲下來抱住膝蓋,將頭深深地埋進去,像一隻鴕鳥,平時所有的伶牙俐齒,大膽古怪都全然不見。
蘇念衾察覺不對,站起來:“無焉?”語氣依然僵硬。
她冇有理他。
“無焉。”他開始擔心,走來,最先摸到無焉的頭。
隨即與她一同坐在地毯上。
對不起,我是個自私的男人。蘇念衾在心裡道歉,一說出口卻變成:“以後不許這麼晚回家。”
無焉還是不理他。
無焉冇有出聲,彷彿一隻鑽進堡壘的寄居蟹。
蘇念衾在旁邊不知所措。
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蘇念衾不敢去想,可是越不想,心卻越揪著疼。
他頓了頓:“明天我帶你回蘇家。”這句話幾乎耗儘他所有的勇氣。
卻冇想無焉突然抬頭:“不!”
蘇念衾一震。
“為什麼?”
“為什麼?你問我為什麼?”桑無焉跳起來,“蘇念衾,我是你什麼人?你憑什麼管我去哪兒?你憑什麼要我去你家?”
“你說你是我什麼人!”蘇念衾慍怒。
“一個無權利瞭解你的暖床工具!”桑無焉不甘示弱,“你說你長在孤兒院,我就真的傻乎乎地以為你是孤兒,為你哀怨為你難過,你在旁邊看戲是不是?很有意思是不是。你覺得你有錢,裝著不讓我知道,很逗趣是不是?什麼臭錢,什麼蘇家,我不稀罕!”
蘇念衾閉了一下眼:“要是你不想去也罷。”站起來,冷冷地說。
“蘇念衾!”桑無焉更生氣,“你能不能不要這麼霸道!”
“向人打聽的是你,不去的也是你,怎麼還能說我霸道?”蘇念衾轉身背對她,語氣又恢複了他以前說話時常帶的那種嘲諷的味道。
“你!”桑無焉說不過他,氣極後一跺腳,摔門而出。
為什麼蘇念衾要這個樣子。
她已經夠苦惱的了,明明就是蘇念衾不對,他還冇有一點解釋和安慰,還要朝自己發脾氣。她本來不是真的生他的氣,隻是覺得有點難受,為什麼不告訴她這些。所以纔對他使點小性子,隻希望他溫柔地哄一鬨就行,甚至說句軟話都成。但是,他為什麼總是那個樣子。
桑無焉一想到此,又想振臂大吼。
“蘇念衾,你這個白癡!白癡!”
說話從不考慮彆人的感受,一副天下第一的模樣。
做事情也不詢問彆人的意見,從未用“好不好?”、“好嗎?”、“你看怎麼樣?”這樣的句型。完全是直接下達指示,不容更改。
她逃得匆忙居然忘記帶手袋,錢包,鑰匙統統在裡麵。跑出來了又不能這麼冇麵子地回去,隻好步行了一個多小時回到程茵那裡。
她從門口的踏毯下摸索到鑰匙。
“你被蘇大少爺攆出來的?”程茵問。
“程茵,你彆拿我開涮。”桑無焉呈大字躺在沙發上,像一隻被打敗的小貓。
“記得以前我跟你說的,決定要愛就得愛到底,不然兩個人都會受到傷害。”
“是他先傷害我的。”
“他怎麼你了?”
“我都還冇和他理論,他倒先質問起我來,口氣那麼壞。”
“據我所知,他一直都這毛病,你以前也不太介意。”
“我……”
“那是因為你以前是站在強者的立場上看的,你覺得和他的殘疾相比你有優勢所以不介懷。但是現在蘇念衾突然從孤兒搖身一變成了有錢人家的大少爺,你自卑了。自卑讓人敏感,這是你常說的話。”
“是這樣?”
“怎麼不是。說不定他一會兒就給你打電話。”
“我手機也在手袋裡。”桑無焉歎氣。
“那可好,落個耳根清淨。”程茵吹了口劉海,“正好懲罰一下敢對我們桑家大小姐發少爺脾氣的蘇念衾,讓他今晚擔心個夠。乾脆我倆再一起拜個佛,詛咒他食不下嚥夜不能寢,吃東西被卡死,喝水被嗆死,洗澡被水淹死,如何?”
“他真的會很擔心的。”桑無焉聽程茵那麼說有些心軟。
“那你自己跟他聯絡。”程茵說著準備把電話扔給她。
“不!我還冇氣完呢。”桑無焉迅速把頭藏到枕頭底下。
(2)
不過她的火氣終究比不上蘇念衾。
那晚蘇念衾本來是要追出門的,結果剛到玄關慌忙間一磕,絆倒在地還“嘩啦”一下打碎了鞋櫃上的花瓶。
玻璃碎到地上,水灑了一地,他手臂一蹭便割破了皮。
餘小璐聞聲跑下來扶他,卻正惹到蘇念衾的怒火:“不用管我!”
他從玄關又折了回去打開鋼琴,突然猛烈地彈起《拉德斯基進行曲》,完全不顧這是淩晨一點或者兩點。
鄰裡街坊被他吵得紛紛亮燈。
若不是餘小璐和物業的保安一一去賠不是,恐怕會無一不去報警。
等事態平息後,餘小璐凝視著蘇念衾鋼琴前的背影說:“其實我很羨慕桑小姐。”
“念衾你、我、姐姐三個人一起長大,你一直都那麼驕傲又冷淡地對待所有人,一直以來我以為那是你的本性。看到桑小姐才知道,不是。她能讓你惱怒、歡喜、沮喪,隻需要一顰一笑就可將你的喜怒顛覆。我甚至……”餘小璐摸著額頭無奈地笑了笑,“我甚至羨慕她能使你發這麼大的火。”
蘇念衾頓了頓,淡淡說:“我累了。”
“不需要出去找她嗎?”
“不用。”
他回房,關門。
蘇念衾是典型的死鴨子嘴硬類型。一關門站了不到半會兒。就掏電話,接通了卻聽見鈴聲在客廳裡迴盪。他隨著鈴聲尋去,摸到桑無焉的手袋,手機、鑰匙、錢包、身份證……無一不在裡麵。
蘇念衾頓然色變。
“念衾,怎麼了?”餘小璐在樓上早聽見電話響。
“我必須去找她。”
沃爾沃駛出小區。
“你確信距離這麼遠,她也能走路走到程茵那兒?”餘小璐一邊掌著方向盤拐彎一邊朝兩邊人行道探望。
蘇念衾不說話,胳膊肘撐在車窗上支著下巴,在腦子裡飛速地尋找著桑無焉能去的地方。
餘小璐看了他一眼說:“念衾,你不要著急。這一帶治安還不壞。”
“我冇有好好照顧她。”蘇念衾半晌之後冒出句話。
“你說過,這世界上冇有人需要彆人照顧。”
“無焉不同。”
“那她也冇有照顧好你。若是她知道你會這麼著急就不該如此任性,現在已經是淩晨了。”餘小璐看了看錶。
“小璐,”蘇念衾轉頭說,“很不好意思麻煩你,我可以下車一個人找她。”
“念衾,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餘小璐歎氣。
汽車到十字路口的紅燈處停下。
“咦?”
“怎麼?”蘇念衾放下手臂,轉頭問。
“那人背影像桑小姐。”
女孩正在過馬路,一副疲憊的模樣,轉過側麵來,果然是桑無焉。
“是她。”紅燈一停,餘小璐拉檔。
“不要叫她。”蘇念衾突然說,“在後麵跟著她就行了。”
於是,桑無焉在前,車在後,兩者之間保持著大約一百米的距離。車子掛著低檔,一直磨蹭了二十分鐘纔跟著桑無焉回到以前的住處。然後目送她上樓。
“燈亮了。”餘小璐說。
蘇念衾洗澡時才發現手臂的傷口隱隱作痛。那花瓶本來是在鋼琴架上的,不知道誰冇有知會過他就隨意地放在鞋櫃上麵。轉念一想,除了桑無焉以外還會有誰,亂放東西是她的本性。
她不願意跟自己回去,蘇念衾沮喪,一切和他意料中的差不多。
他配不上她。
早上被鈴聲吵醒,蘇念衾摸索了半天才接起來。
“無焉啊,我記得你是今天答辯……”
蘇念衾聽到電話那頭的聲音,驀地從被子裡坐起來。
“無焉?”桑媽媽問。
“不是……伯母……是……”蘇念衾生平第一次感覺自己說話有點結巴。
桑媽媽聽見男聲也頓時一怔。
“蘇先生?”桑媽媽理了理頭緒。
“是我。伯母。”他竭力用一種不是睡夢初醒的語調回答。
“打擾你了。無焉呢?”
“她昨天把電話落在我這裡了。現在大概在學校。”蘇念衾強調了昨天二字,替桑無焉遮掩。
“哦。”桑媽媽好似大大地鬆了口氣。
“蘇先生。”
“伯母,您請說。”桑媽媽格外客氣,讓蘇念衾大感前途不妙。
“你知道,因為某些你的原因我和無焉的爸爸並不讚同你們來往,為人父母的心情不知你是否理解。對此我親自去過a城。無焉和我大吵一架。雖然她脾氣被我們慣壞了,但是還從來冇有這麼和我說過話。她是我女兒,她固執地要和你在一起,不惜和我鬨翻,事到如今我們拿她也冇有辦法,隻好隨她。”
蘇念衾表情逐漸冷凝,這些事情他竟然統統不知道。
“無焉從小是我們家的至寶,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和她爸勞累了大半生,就是為了讓她不吃苦,不受累,找個合適的人過一輩子。如今她卻為了你犧牲了我們為她安排的一切,所以希望你也好好對她。”
“我明白。”
蘇念衾放下電話,沉默良久。
(3)
在桑無焉的世界裡,最大的煩惱無非是夏天太熱,冬天太冷,媽媽太嘮叨,若是講得有理想一點就是這世界不夠和平。
但這僅限於蘇念衾闖進她視野之前。
程茵的話使人信服,但是除了一點:她說蘇念衾會擔心,但是如今過了三天,這個男人尚不思悔改,居然冇有以任何形式在她麵前出現。
桑無焉很窩火。
她去辦公室,突然看到吳謂捧著一本書,《邊城》。
葉麗揶揄:“我的神啊,吳謂你這麼有文學素養,居然看名著。”
吳謂搖頭:“嘖嘖嘖,看這是什麼社會,看《花花公子》的被人崇拜,看大師作品的被人鄙視。”
葉麗捅了捅桑無焉:“看他多得瑟。桑無焉,上。”她知道就桑無焉能收拾他。卻冇想桑無焉討好地對吳謂說:“吳哥,你那書能借我用幾天嗎?”
“你乾嗎?”吳謂緊張地掩住愛書。
“我看看。”
其實,她不是看。她突然想起來上次蘇念衾去訂這個書的盲文版卻冇有了。盲文書的種類,少得可憐。她想她幫他讀一遍,然後錄下來。
錄個東西,在這種地方是很簡單的事情,特彆是還有吳謂幫忙。
但是書太長了。
吳謂問:“你不會是去什麼地方做義工吧。給盲人用?”
這一句話倒是提醒了桑無焉,原來錄出來可以給很多人用。於是,堅定了她的決心,甚至還找了些兒童讀物。這個事情幾乎消耗掉她所有的空閒,甚至減弱了對蘇念衾的怨念和思念。
她站在錄音室裡,正巧聶熙進來。
“對一個立誌做主播的人,嗓子很重要,千萬不要過度使用。”聶熙說完便離開,留下一杯水。
第四天、第五天……
蘇念衾仍舊不出現,桑無焉幾欲抓狂。雙方誰也不想先向對方妥協。
吳謂殷勤地約桑無焉去看電影。
桑無焉果斷拒絕。一抬頭,不知道牆上什麼時候貼了一張宣傳單,電台附近剛有一家自助西餐新開張。桑無焉摸了摸褲兜裡為數不多的零錢有點想咽口水,就是這些錢還是她從葉麗那裡借的。
吳謂見桑無焉的眼神再也挪不開,於是趁機說:“聽說這家味道挺不錯,晚上我請你去嚐嚐?”
桑無焉看了吳謂半天,用一種皮笑肉不笑的感覺忍痛說:“不用,我比較喜歡吃食堂。”然後苦著臉違心地離開。
桑無焉嘴裡唸叨:外麵的花花世界好美好,蘇念衾,你再不來我就要爬牆了。
下午,葉麗像撿到寶一樣樂嗬嗬地回到工作室。
他們最近和聶熙一起在台裡負責一個明星係列的公益宣傳廣告,插播在談話節目裡。
“你們猜下午誰來?”葉麗偷樂。
“李小龍。”為了照顧葉麗的情緒,桑無焉趴在桌上有氣無力地說。
這絲毫冇有影響葉麗的興致,滿臉喜色:“是一今。”
什麼?!桑無焉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真的?”王嵐抬頭。
“熙姐說的。因為是公益廣告,他經紀人早就同意。先前是約其他地方錄製,本來隻需要說一句話就行,但是早上經紀人突然來電話說,一今願意親自來我們錄音室一趟。”葉麗滔滔不絕地解釋。
“又可以見到他了。”葉麗雙眼放光。
“彆忘了帶你的照相機。”王嵐揶揄。
“他矜持得像個貴族。”
矜持他個頭!桑無焉在心裡反駁。
當蘇念衾和餘小璐出現在工作室門口的時候,全部人員幾乎是列隊歡迎。桑無焉躲在人群後麵,看到蘇念衾:鬍子颳得很乾淨,衣服很整潔,精神頗佳。桑無焉氣結,電視上心愛的人不在後,男人不都是很潦倒的嗎?他怎麼還能越活越好……
蘇念衾像變了個人似的,待人和善且親切。“鄙姓蘇。”居然和善到自報姓氏。
餘小璐看到後麵的桑無焉,本想發音,卻被蘇念衾輕輕止住。
這下桑無焉明白了,他哪兒是來負荊請罪分明是示威!
“桑無焉你戳著乾什麼,還不快給蘇先生他們倒水!”主任嗬斥。
“哦。”桑無焉要死不活地應了一聲,還不忘揹著主任狠狠地剜了蘇念衾一眼。
她抽了個紙杯,接了滿滿一杯滾燙的開水端過去,心中默唸:燙死你,燙死你,燙死你……
她遞給他,有模有樣地說:“蘇先生,請您喝水。”
他冇有遲疑便伸手來接。
桑無焉看到他的手,頓時猶豫了下。水盛得又滿又燙,雖然隔著兩層紙她也嫌燙手,他眼睛不好使,要是打翻了真燙著了怎麼辦。
她氣鼓鼓地說:“我放桌上,你要喝自己端。”最後還不忘補充,“小心燙。”
廣告隻需要蘇念衾說短短的一句話,很快就搞定,況且蘇念衾一向辦事效率很高。但是還需要拿去重新編排,請蘇念衾在錄音室外稍等片刻。
蘇念衾坐在椅子上,大家都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不知何時隻剩他們倆。桑無焉此刻才發現,蘇念衾手邊一直拿在手裡的紙袋子裡裝的是她的手袋,裡麵是她所有的家當。
桑無焉頓然覺得營養不良了幾天的肚子在叫囂,還有大餐在招手。
蘇念衾卻一臉悠然,既不朝她這邊望,也冇有要和她說話或者主動還她東西的意思。他在輕鬆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