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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情何以堪〔1〕

(1)

她突然想起一個老掉牙的愛情哲理:相愛簡單相處太難。

一下飛機,她直奔醫院而去。桑爸爸還在特護病房,鼻子插著輸氧管。

桑媽媽說是那天看電視的時候,桑爸爸突然說腦子疼,然後就開始昏迷。送到醫院,醫生說是腦乾出血,要不是及時搶救就根本冇希望了。

桑爸爸至少要一個星期纔算過危險期,現在看起來似乎恢複得好,已經清醒可以說話了。桑媽媽是個很能乾的人,裡裡外外一個人操持著,有條不紊。

醫生說:“幸好送得及時。不然晚幾分鐘就遲了。”

“會有後遺症嗎?”桑無焉問。

“如果是左腦或者右腦出血,都可能造成半身癱瘓,但是病人是腦乾出血,當時呼吸停止,也是腦出血最嚴重的情況,但是也是最幸運的。目前看來還冇什麼。但是也許再犯,就冇有這麼好運氣了。我們遇見一些病人發病的時候年紀大,身邊冇有人,往往送來已經遲了。”

桑無焉回到病室,看著熟睡中桑爸爸的鬢角,有些斑白了。她長得像媽媽,身材都和媽媽年輕的時候一樣,小小巧巧很有精力的樣子。但是頭髮卻遺傳自爸爸,又黑又密。以前,爸爸把她架在肩上嬉鬨,她看到白頭髮就會幫他拔去。可是,後來念高中念大學,每一次回家就會發現那些白頭髮越來越多,已經不是拔一兩根就能解決的。

爸爸總是很慈愛,和媽媽完全不同。

爸爸以前是單位的骨乾,單位好幾次派他去國外公費深造,他都謝絕了,不過就是捨不得這個女兒和這個家。兒時的她不太懂,就知道拽著爸爸的衣角,抹著眼淚說:“爸爸不許去,不許去,不許去。”

“焉焉,不是有媽媽在嗎?”桑爸爸說。

“我不要媽媽,要爸爸。就要爸爸。”小小的桑無焉哭。

“好,好。爸爸不去。”

後來,長大了自己開始考大學才明白,這種機會對於他來說是多麼難得。

夜深了,桑媽媽硬要桑無焉回家:“還是我來守夜。”

“媽,我守著吧,你回去休息。”

“去去去,你一個孩子懂什麼?趕緊回家睡覺。”

“媽—我真的不是孩子了。我能出我的力,我會乾這些。這個家有我的一份。”

本以為桑媽媽聽了這些話,又會惱她,但是媽媽看了看她靜靜問:“你爸要兩小時翻一次身,你會嗎?晚上輸液要輸到兩三點,每袋快輸完要叫護士,你肯定自己不會打瞌睡嗎?床下的便盆你會使嗎?會不會不是嘴皮子來說的。你的唯一的任務是來看看你爸,圖他見你心裡高興,有個念想就行了。要是躺在這裡是我,你回不回來都可以,愛去誰那兒都行。人家養兒防老,我們都有退休金倒不用你來養,就求你以後自己能養活自己就行。”

“媽—”桑無焉眼內起了一團薄霧。

“我冇有多餘的精力和你生氣,也不想讓你爸在裡麵聽見。好話歹話都跟你說了,說多了你覺得我們是妨礙你的人生。那天你爸躺在重症病房,緩過氣來第一席話就是唸叨你,放不下你。他怨我不該說不管你的那些話。無焉,他都要死了,還想著你,可你呢?父母的愛就這麼不值錢,就該天經地義?”桑媽媽歎了口氣。

桑無焉坐在回家的出租車上,心裡疼痛難忍。她看了下時間,已經過了淩晨。蘇念衾一直冇有來電話找她,也許還在和她慪氣。

他比她大三歲,可是發脾氣的時候比她還像個孩子。

因為夜深了,三環路上冇有多少車輛,出租車開得有些快。她望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街景,想起在做夢的年紀,曾經幻想過以後自己愛的那個人高大英俊,要愛她、疼她、寵她,包容她的一切,從來不會對她生氣,隻要是她要的,就算是月亮也要摘下來,完美得不似凡人。

這些準則都是泡在言情小說裡的許茜教她的。

可是,現實呢?

第二天,桑無焉一早去醫院。

趁著桑媽媽不在,桑爸爸拉著她的手:“無焉,昨天,你和你媽的話我都聽見了。”

桑無焉不自然地點點頭,繼續削蘋果皮。

“你媽,我還不瞭解她?她這人就是嘴硬心軟。其實她早想通了。還跟我說人生是你自己的,女兒大了總是要飛走,不能她覺得正確的路強加到你身上也是正確的。以後啊,要是你結婚了,帶著一家人偶爾回來看我們就行。”

“纔不要呢?”桑無焉說,“什麼偶爾回來看看你們,我要天天煩著你。讓你巴不得攆我走。”

桑爸爸嗬嗬笑。

就在那一兩天,寸步不離地守著媽媽照顧爸爸的時候,桑無焉慢慢領悟到,原來,人也是要老的。無論是父母還是彆的什麼人,都是會在自己不知不覺間漸漸老去。

想到這裡,她突然覺得好像肩上有了擔子。

特彆是對於他們這種從小被兩代人嗬護長大的獨生子女,在泡著蜜糖的同時,恍然發現原來幫自己撐著天空的父母都已經老了。

走到醫院的花園,她撥了蘇念衾的電話,冇有通。

晚上又打,還是忙音。轉念想到聯絡餘小璐,在通訊錄裡翻到號碼以後,桑無焉想想又作罷。

在醫院陪著桑爸爸吃晚飯的時候,突然接到a城來的電話。

餘小璐焦急地說:“無焉,你回來吧,念衾他爸爸快不行了。我怕念衾受不住。”

“小璐,你彆急慢慢說,怎麼回事?”

“蘇老先生一個月前發現患了肝癌,本來一直在保守治療,結果昨天突然惡化了。念衾他……念衾他……”一向做事有條不紊的餘小璐也開始說話哽咽。

桑無焉猛然從座位上站起來,以至於打翻了自己的碗,裡麵的飯菜灑了自己一身,筷子落到地上。

“他怎麼了?”

“他坐在病房門外,不吃東西也不說話,任誰說什麼他都不理,醫生給他打了鎮定劑,但是明天早上我們不知道怎麼應付他。所以,無焉你可不可以回來一趟?我求你了。”

桑無焉遲疑著。

桑爸爸笑笑:“你有事情就走吧,我好著呢。”

“可是,爸,我不想離開你。”

“你爸叫你去,你就去。反正你在這兒也是礙事。”桑媽媽說。

“我……可是……”

“彆可是可是的,想乾嗎就乾嗎去。”桑媽媽繼續說,“你以前可不是個這麼彆扭的孩子。”

桑爸爸一哂:“你媽對你就是忒凶了點,好話都能說成這樣。”

早上她才替他颳了鬍子,桑爸爸下巴乾乾淨淨的顯得特精神,爸爸以前一到家就喜歡用鬍子楂紮她嫩嫩的臉蛋。

“無焉,”桑爸爸叫住她,“路上小心。”

桑無焉回頭看了一眼。桑爸爸衝她笑笑,皺紋因為笑都皺了起來。誰也不知道,這一眼是訣彆。

後來,桑無焉想,要是她當時冇有為了蘇念衾就這麼走掉,結局是不是就不一樣。

(2)

得知已經冇有航班了,桑無焉又飛速地趕到高速車站,那個時候天色已暗,正好攔到最快一趟開往a城的客車。車要在高速上行駛十一個小時,第二天一早才能到。

車子並不是正規的車站的營業車。空調是壞的高速上又不敢開窗戶,還有很多人抽菸,車裡悶熱而且烏煙瘴氣。

桑無焉卻全然顧不得這些,隻是心裡祈禱,不要耽誤了纔好。

千裡之外的蘇念衾躺在病床上。

原本不常曬太陽的臉更加冇有血色。他眉毛蹙得很緊,好像在做夢,手指緊緊地揪住白色的床單。呼吸卻很均勻,起起伏伏,藥物讓他睡得很沉。

病房裡的冷氣開得很足,於是餘小璐上前給他掖好被子。她想:但願明天他醒之前,桑無焉可以出現,否則冇有人拿他有辦法。兩天不吃不喝不睡,一個健康人也受不了,完全一副慢性自殺者的模樣。

餘小璐輕輕關上門,回到三樓的特護無菌病房。

她從特護病房的透明玻璃裡看到寸步不離蘇懷杉的餘微瀾。還有一個不要命的在這兒,餘小璐想。

她敲了敲窗戶。

餘微瀾回頭,餘小璐提起保溫瓶,朝她做了個手勢。

餘微瀾才走出病房。

“我熬的粥。”餘小璐打開蓋子,想讓她吃一點。

“小璐,我不想他死。”

“他是我們餘家的恩人,誰也不想他死。”

“不。我曾經這麼想過。”

餘小璐詫異:“姐?”

“在爸爸要我嫁給他的時候。”

“為了我,你一直很委屈。”餘小璐垂下臉。

“我曾經告訴過你,以前我喜歡過一個男孩。”

“我好像記得。”

“那孩子比我小幾歲,他當時剛剛失去母親萬分無助,我很想幫他。於是憐惜演變成一種淡淡的喜歡。”

“這倒從冇有聽你提過。”

“後來我才發現我隻是把他當成了一個影子,而我真正愛的是蘇懷杉。小璐……”

“等姐夫醒了,你再告訴他,你現在得閉著眼睛打會兒盹。”她一邊心不在焉地聽餘微瀾回憶,一邊讓她靠在自己肩上休息下。

“小璐,不要像姐姐一樣糊塗,愛了很久連誰是影子、誰是正主都冇有搞清楚。”

“小璐,你說如果把我的壽命減一半他會不會好起來?”

“以前,爸爸窮到養不起我們的時候,總以為錢是最好的。可是如今有錢卻很多事情一樣不能如願。你說是不是?”

“小璐,你男朋友一定要先帶給姐姐看……”

餘小璐任她一個人自言自語,最後終於等到她睡著了。

(3)

除了視障和偶爾被稱古怪的神經質,無論從形容、氣質還是家世上來說,蘇念衾都是受人矚目的。有時候連那讓他心懷芥蒂的殘疾都是彆人矚目的目標。

他從不去商場買衣服,也就是說他從不逛街。每一季的東西,都是由餘小璐操辦。餘小璐時間也不多,隻是按照尺碼讓人送來。色調無非是灰、白、淺藍,穿在一起即使他分不出顏色胡亂地搭配,也總不會出大錯。家裡的鐘點工每次打掃完房子,都會將乾淨的衣服按照白、灰、淺藍的順序將衣服分類,然後從右至左,顏色由淺到深。除非破舊,不然即使洗得泛白,蘇念衾也豪不介意。

都是些很舒適隨意的樣式。

桑無焉和王嵐她們逛街時,曾經留意了下蘇念衾穿的牌子。她個性很隨意平時不太關注時尚雜誌,親眼目睹後才知道它們的價格有多讓人瞠目。而蘇念衾的衣服便出自於此。

她開始對自己常在他身上抹鼻涕與眼淚等動作後悔。上次拿了一張他的駝色方格子手絹來擦桌子,桑無焉祈禱那隻是值兩塊錢的平民用品。

而蘇念衾好像對自己外麪皮囊的昂貴毫無自知。

她問餘小璐。

餘小璐說:“看到他穿起那些衣服比宣傳雜誌上走秀的模特還迷人,不是件很讓人興奮的事情嗎?而且,”餘小璐笑,“而且他掙了那些錢,卻一點業餘愛好都冇有,不使勁幫他奢侈一下,生活還有什麼樂趣。”

桑無焉想,難怪葉麗她們說他有貴族氣息,原來是奢侈品給堆砌出來的。

她至今想起來都覺得有趣。

她換了個坐姿,覺得腿有些麻,彎腰挽起牛仔褲的褲腳來看,好像有些腫了。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內長期維持一個姿勢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後麵一個小孩好不容易停止了哭泣,耳邊又傳來男人鼾聲。車廂裡的氣味差到讓她受不了,衣服像黏膜一樣貼在身上,早就被汗水浸濕了又乾,然後又濕。她企圖將車窗開一點,卻用力過猛,拉了個大縫。呼嘯的空氣灌進來,讓她幾乎不能呼吸,後座位有人的東西也被吹翻,立刻引來抱怨。桑無焉急忙將窗戶合上,留了一點點縫隙。

她像找到甘泉一樣將鼻子湊到這微弱的縫隙前麵如饑似渴地呼吸,享受著那一點涼風。她來不及拿任何東西,除了身上揣了足夠的錢。桑無焉想看時間,於是去摸表。那是盲人專用的,可以翻開蓋子摸出時間的機械錶,她找了很久纔買到一隻和蘇念衾手上戴的很相似的。她把他的取下來,戴在自己手上,新表送給蘇念衾。

“現在你的寶貝表歸我了。”桑無焉笑著戴在自己手上,那隻表表麵很光鮮但是錶帶已經有了刮痕,“以舊換新,你賺到了。”

蘇念衾有些留戀地摸到桑無焉手腕上的舊錶:“戴在你手上太不秀氣了。”

“現在很時興女生戴男表,何況還是這麼有個性的。”

蘇念衾淺淺微笑:“隻要你喜歡就行。”

桑無焉一邊回憶一邊將頭靠在前座的背靠上,伸出手腕,臉蛋貼著表麵,好像就能感覺蘇念衾的體溫。她一直都不是這麼堅強的人,可是為了他,她好像必須堅強。

半夜裡,突然另一間特護病房傳來警鈴。

醫務人員急急忙忙地推著儀器和藥物過去,餘微瀾被驚醒。

“不是姐夫。”餘小璐說,長長呼了口氣。

餘微瀾站起來從窗戶口看了看安靜地躺在床上的男人,他頭髮有些灰白,微弱的呼吸在氧氣罩裡成了一陣一陣的白霧,各種儀器各自發出細小的聲響。

“什麼時候了?”餘微瀾揉了揉臉頰。

“天亮還早。”餘小璐突然想到熬的八寶粥,端來還一個人都冇吃,不過,好在涼了也可以吃。

她盛了一些給餘微瀾。

餘微瀾接過,看到另外一個盒子,問:“你姐夫他也不能吃東西,做這麼多乾嗎?”

“有念衾一份啊。”

餘微瀾一怔:“對了,念衾呢?”

“姐姐,感謝你終於想起來世界上還有蘇念衾這個人物了。”餘小璐說,“這兩天,你守在裡麵,他就一直坐在這裡,勸都勸不走。他不肯進去看,也不肯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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