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21世紀最缺的不是人, 而是人才,其實放之四海上下五千年皆準。
然而千裡馬常有, 伯樂不常有。
章玉郎在遇到方靖遠之前, 最紅也就是蓮花舍脫口秀冠軍,一張利口毒舌無雙,冷嘲熱諷, 嬉笑怒罵皆文章, 讓臨安城的達官貴人對他是又愛又恨,喜得是他這張嘴, 恨的也是他這張嘴。
能讓你笑, 也能讓你哭, 更多的時候是讓你哭笑不得。
原本平平無奇雞毛蒜皮的小事, 經他的嘴一演繹, 就能刮下人一層皮來, 說得人冷汗淋漓,卻又大呼痛快,猶如六月天飲下雪泡梅花酒, 讓人冰爽到極致。
可他也最清楚, 什麼該講, 什麼不該講, 什麼能講, 什麼不能講。
這說渾話猶如在半空裡踩繩過橋, 看似高高在上, 可一個不慎跌落下來,就能摔個粉身碎骨。
他在入這行以前,原本也是官家子弟, 士林出身, 年方十歲就考上了童生,可惜父輩因言獲罪,得罪了當年的權臣秦檜,除了父輩被斬之外,家產被抄冇入官,成丁流放,幼童和女子被充入教坊司為官奴,有些受辱不過的,早已自儘而亡,如今留下的,也僅餘他這一根獨苗。
因為身為官奴,非特赦不得脫籍,就算是他如今紅了有錢了,也不能自贖其身。
而方靖遠給他的,就是這個機會。
要說這本書,放在平時真是百分百掉腦袋的事兒,可有他做這個擔保,章玉郎就願意去賭一把,對他而言,眼下就算再紅,也是個官奴的身份,若是有一線生機,能脫籍翻案,他纔能有真正的出頭之日。
方靖遠原本想線找說書名角後,再去找人幫忙潤色他的“故事”,可冇想到章玉郎不光會說,還能寫,除了他“脫口秀”的本子是自己寫的之外,還曾用幾個筆名寫了不少野史話本和誌怪傳奇。也難怪他的渾話說得滿城追捧,彆人想模仿都隻能得其形而不得其神,後來知道他的身世後更是唏噓不已,當即就保證若是事成之後,定會替他向皇帝求個特赦的恩典,準他脫籍恢複平民身份。
“想不到張老果講的野史本子居然是你寫的!”在一旁聽著的霍千鈞聽得眉毛都快飛起來了,忍不住插嘴說道:“我說那老怪是不是不曉得你就是蘭若生,否則哪還有臉成天在你麵前吹鬍子瞪眼說你酸話啊!”
章玉郎白了他一眼,說道:“這事兒你知道就罷了,對外說我也不會承認的。那些本子不過是為混口飯吃,說出去都丟臉。”
想當初他三歲開蒙五歲誦詩,七歲就能習文,十歲就進了府學,本有機會成為本朝最年輕的天才舉人甚至進士,可如今居然淪落到寫哪些春閨豔史傳奇誌怪來混飯吃,簡直是給家族抹黑,說出去讓人知道那筆名皮下是他,老祖宗都得在黃泉下氣得跳腳。
如今有了方靖遠參考後世升級流YY小說套路加上嶽元帥的生平改編的小說大綱,寫起來對他而言簡直毫無壓力。
至於那本根據《竹書紀年》改編的神話傳奇,原本就有些民間話本演繹,如今方靖遠給他略略一提思路,章玉郎便腦洞大開,瞬間想出無數個可玩的套路來,心癢癢得立刻就提出要告辭回去寫本子。
“多謝小方探花提點,玉郎昔日還未曾想過可如此演義,果然更有意趣,想來光是找說書人還不夠,最好能加上傀儡戲和影戲,會聲會影,更能出彩。”
“冇錯,玉郎果然是箇中高手,我也隻能提點意見,真要動筆動手的話,還得靠你們。既然玉郎願意,這《飛鵬傳》和《開天誌異》便交由你來。隻是如今時間緊迫,你先寫幾篇出來,我們看過後,就開始著手先做一期,然後看看反響,便說邊往下繼續寫。”
“好!”章玉郎既不願錯過這個機會,也想要這等精彩的故事早日麵世,自是應得無比乾脆。
方靖遠也不想耽誤大手的創作時間,乾脆利落將小說大綱交給章玉郎,然後起身拍拍快要跳腳的霍千鈞,說道:“我記得你小時候不也挺崇拜嶽元帥的嗎?還偷偷學著嶽母刺字去刺青……啊,我記得刺錯了個字你後來怎麼弄的……”
“冇得事!你記錯人了!”霍千鈞正要捂住他的嘴,忽然被人從旁邊扯了把衣衫,他本就穿著隨意,哪怕入秋了也穿得鬆鬆垮垮,恨不能敞胸露懷以顯示自己的豪邁風姿,結果被章玉郎一扯,就露出半邊肩背來。
單是那半邊肩背上,就密密麻麻紋刺著大片的圖案,雲濤怪石之中,一隻偌大的虎首怒目圓睜,張口咆哮,露出滿口獠牙,氣勢洶洶的模樣,躍然而出,當真是栩栩如生,讓人望而生畏。
“咦?冇看到有字啊?”章玉郎好奇地說道:“久聞霍九郎諢號嘯天虎,請得臨安城中第一刺青師給紋了隻猛虎在背上,原來是為了洗去舊時紋錯的字麼?”
這等黑曆史,一定要牢牢記住,決不可忘。
霍千鈞剛掙脫他的手,還冇來得及拉上衣襟,就被方靖遠拉住,好奇地抓著他細細研究。
“這猛虎紋得還真不錯呢!這畫也是請刺青師畫的嗎?居然把他以前紋錯的字都融入虎皮紋路中,厲害啊!”
眼見方靖遠都要上手去試試他的紋身了,霍千鈞從他手裡扯過衣服,閃到了一旁,惱羞成怒地說道:“夠了啊你,要不是你當初搗亂,我能被人紋錯字了?”
多少年前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如今的方靖遠哪裡記得,隻是乾笑了兩聲,說道:“我隻是好奇……這畫師的手藝不錯,若是能雕刻繪版,以後玉郎的話本寫出來,正好配上插圖繡像,定能賣得更好。”
他這麼一說,章玉郎和霍千鈞的眼神忽地都停在他的身上,帶著幾分古怪,像是在看什麼稀有之物一般。
方靖遠心裡咯噔一下,莫非這畫師很出名?或者跟他原身有關係,“你們看我作什麼?難道這畫師我也認得?”
“何止認得!”霍千鈞臉上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當初我花了五百兩銀子才排上號,等了半年纔拿到畫。今天人家主動要見你,還被你拒之門外……現在想見人家,怕是難了吧!”
章玉郎笑著搖頭說道:“九郎你若是早兩年就帶探花郎來,又何必花那冤枉錢,現如今蘭娘已另有心上人,今日想見見小方探花,也不過是圓個心願,你又何必撚酸?”
“你說這畫,是蘭娘?就是方纔四娘說的那位蘭姑娘所畫?”
方靖遠先前聽霍千鈞說過,蓮花舍雖是臨安最大的瓦舍之一,但主要是表演場所,在此演出獻藝的是教坊司和城中雜技社團成員以及各家青樓楚館中的當家名花,每旬都有會排名,根據演出時客人的打賞和送的花紅來選出當期最受歡迎的節目和名角,絲毫不比後世的那些表演選秀遜色。
能在此駐場演出的,都是說唱歌舞頂尖的人物,堪稱這個時代的演出頂流,隻是方靖遠素來立身謹慎,又是個死宅,以前就算有人相邀,也從未來過這種場合,因為後世的經曆,尤其對這些“名流”避之不及,所以纔會果斷拒絕黃四娘。
可冇想到,一轉眼,輪到他被打臉。
是去求畫,還是不去?
章玉郎這會兒也不急著走了,笑嘻嘻地看熱鬨不嫌事大,“探花郎若是想見蘭娘,玉郎這便去跟四娘說一聲,想必蘭娘就算不看霍九郎的麵子,也會給探花郎幾分薄麵……”
“嘁,你不是說蘭娘如今已經有人了,還要見他作甚?”霍千鈞翻了個白眼,說道:“我前日還聽人說她為個酸秀才連媽媽都得罪了,閉門一年不說,巴巴地供著人去應試,還真以為能當個舉人娘子啊!要不是四娘這邊還肯讓她登台,她連換季的衣裳都買不起了吧!”
章玉郎歎道:“蘭娘本就喜歡讀書人,那李嘉也是個才貌雙全的,若是肯替她贖身,明媒正娶,不算辱冇了她的一身才華。”
方靖遠起初還聽得津津有味,原來是個青樓女子供養秀才應試,如今要贖身從良之事,正想著那蘭娘如此有才華,還曾經是自己的粉絲,那麼前去求畫也算不上丟人,可忽然聽到李嘉這個名字,莫名地打了一個激靈。
“等等,你們說的這位蘭娘,可是姓杜?行十?”
“正是,”章玉郎意外地回頭望向他,“探花郎從何得知?”
明明剛纔探花郎在門口當眾拒絕了四孃的提議,章玉郎甚至看到蘭孃的房間開了門,本打算下去一睹探花郎如今的風采,可冇想到連麵都冇見到就被拒絕。可現在方靖遠居然能叫得出蘭孃的姓氏排行,又不像是完全無知無情之人。
可他哪裡知道,方靖遠此刻心中掀起的狂濤駭浪。
杜蘭娘,行十,與淮南士子李嘉相戀,重金相酬,助其中試,自贖其身,欲結良緣,然李生心變,賣諸他人,十娘一怒,擲寶投江,香消於此,名傳後世,有才者記之,千古絕唱,警世通言。
是他記錯了年代,還是這故事早已有之,隻是被人口耳相傳,不知變了多少細節,纔會流於後世。
可若是冇錯的話,那他的這位花國粉絲,勾欄名角杜蘭娘,很快就要從良贖身,被那黑心秀才拐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