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考完, 秀才們夢遊般走出考場,考官們的戰鬥纔剛剛開始。
鄉試三場, 每場三日, 當中休息一日後,再考下一場,從八月初九考到八月十六, 最後一場考的是詔表誥和判詞, 算是公文寫作,故而可提前到十五放牌出場, 交卷早的可以回家團圓過箇中秋節, 最晚可以坐到十六清場交卷。
而所有的考官, 則是從初六入考場, 到九月初放榜之前, 都不能出場。
近一個月的時間, 方靖遠想想都發愁,覺得自己再這麼坐下去非得發黴長毛不可,倒不如想想辦法怎麼能提高一下自己的工作效率。
每場考試的卷子在收完之後, 先要由彌封官將考卷紅線外填寫的姓名籍貫等考生資訊用空白紙彌封後蓋印, 然後交給謄錄手原樣照抄一遍。
在北宋之前, 科舉考試還要看考生的書法, 然而隨著考生的作弊手法精進, 在糊名之後又以特殊字體、標註等記號來勾連考官, 最後皇帝一怒, 乾脆所有考卷由謄錄手“易書”,防止閱卷官借字跡辨認考生,最大限度地防止作弊行為。
取中之後複查原卷時, 纔會覈對錯彆字和書法, 若是筆跡混亂不清或有錯漏犯諱之處,一樣會被黜落下榜。
謄錄之後,再經對讀官校對無誤,方纔送至十八房考官手中批閱,房考官取中的試卷,批紅後推薦給副主考,是為薦卷,副主考審閱後中意的,則批“取”字交給主考官,最後由主考定奪,批“中”上榜。
饒是如此,傳義、換卷、易號、試卷外流、謄錄失察仍是被並稱為科考五弊。
考官們得到這個位置,雖然辛苦,但也是拓展人脈和積攢功績的好機會,若非十足把握,誰也不想因為一點人情和“賄賂”丟了自己的飯碗甚至是項上人頭。
所謂百密一疏,王尚書一心想要做出成績來,此番科考糾察得格外嚴格,可冇想到纔開考就爆出了泄題的大雷,誰也不敢保證在交卷、謄錄、判捲過程中絕無差錯,尤其是大家都心知肚明,有個不知名的黑手正在外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們出錯,愈發提心吊膽。
原本慣例中,不少考官都是讓身邊的隨從幫忙先整理一遍試卷,清理掉那些弄臟了的,犯忌諱的,有錯彆字……這一輪篩檢下去,能讓考官省不少心,卻也容易造成試卷外流。
畢竟,考官被關在考房中不得外出,這些隨從卻是能在貢院中走動,亦可經由衙差和雜役從外間購買考官們要吃要用的東西,這人多眼雜,就難保不出意外。
如今主考官王大人已經心火上湧,頭風發作,彆說閱捲了,能撐住熬過這大半個月就不錯了。
方靖遠便向副主考張玉湖提議調整閱卷流程,實行流水化作業,至少能夠提高一倍以上的批卷效率。
張玉湖看他的眼神格外深沉起來,大多數考官這會兒都避之不及,生怕惹事上身的時候,他跳出來就顯得格外紮眼。
“何為流水化……作業?”
方靖遠噎了一下,意識到是自己想當然了,絞儘腦汁地想了想,方纔說道:“流水化的意思,就如曲水流觴,接力而為。”
“如今十八房考官按考號編排分卷,每個考官都要閱儘所有試卷,本身工作量就不小。不如將試卷批閱按照流程分開,每個人負責一部分,這樣既可避免一人獨斷,亦可加快閱捲進度。”
“例如前期的查卷工作,就可以在至公堂正廳中統一進行,由主考和副主考大人監督,讓文書逐一篩選出符合要求的試卷,校對編號並簽字後,再按照分場編號傳送給各房考官。”
“所謂尺有所長,寸有所短,房考官各有擅長,不如按各自擅長項目來劃分批卷範圍,例如林大人擅長《春秋》,選擇《春秋》類的考卷就交由林大人,趙大人擅長律法,那第三場的詔、告、判文就麻煩他來批閱……”
“但凡有統一標準答案的試題,統一由兩人批閱並簽名。”
張玉湖點點頭,“不錯,如此熟能生巧,自然會節省不少時間。”
方靖遠繼續說道:“各房考官一審過後,經義策論再交換批閱,每輪批閱皆需批紅簽章,最後再提交兩位大人過目取中。如果順利的話,當能提前五日時間。”
“應該不止。”張玉湖這幾日一直冷冽深沉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線笑意,“本官這就去稟告王大人,儘快安排下去,按照你這流觴……流水化作業,重新分配閱卷人手。”
“等此場事畢,本官和王大人定會向官家稟明,為方大人請功。”
“萬不敢當!”方靖遠急忙推辭道:“下官隻是略儘本分,科考掄才,乃國之大事,不可不慎。”
他和張玉湖都很清楚,這樣調整了批卷方式後,不光是提高了閱卷速度,也降低了考官作弊的風險,從一個人批閱一個考生的全部試卷,到分場分批分人交換批閱,每次都要批紅簽章,誰也不敢說自己在其中能起多大作用,如此一來,最終的決定權就全在主副考官手中。
而這次,主考王大人已經倒下,估計到貢院開門放榜時就得直接抬去治病,所以能擔責負責併成為本科舉人“恩師”的,就隻有張玉湖。
方靖遠相信張玉湖的為人,因為這位未來大佬當年從秦檜處虎口奪食般拿下狀元名號後,第一個奏摺就是請旨為嶽飛翻案。
在他看來,反正已經跟秦檜對上,得罪就懟到死,哪怕在彆人看來完全是以卵擊石,可誰能想到本來可以一根手指碾死他的秦檜,自己突然暴斃了呢?
不得不說,運氣也是實力的一種。
雖然是日常泡實驗室隻看數據不看臉的理科男,方靖遠在“信仰”方麵也是能屈能伸,擇優錄用,可以抱大腿的時候,何必多費那份力氣呢?
張玉湖果然不負所托,很快就跟王尚書通了氣,將批卷流程交給方靖遠負責優化,由他統籌安排。
眾考官難免意見不一,可一來在場的冇人比他官大,再加上方靖遠保證如此操作可以減少五日以上的時間,又不必他們來承擔責任,再想想開考當日的泄題風波,權衡利弊之下,也就順水推舟地應了。
對他們而言,不過是一場考試,趕緊熬過這幾日就算完成任務,可對於張玉湖和方靖遠來說,卻無疑是一場硬仗。
方靖遠在第一輪文書們統一校對篩選試卷的時候,帶人先做了幾張表格發給每個考官。
表格上按照試卷編號排序,後麵由每個考官完成一項批閱簽一個章,全部完成後送交主副考官。這樣主副考官就算不看試卷,也大致能瞭解到這一批考生的水平,若有疑問,便可根據表格索引對照翻查落卷,是對是錯,誰的責任都一清二楚。
如此一來,不僅減少了房考官的責任和壓力,也讓主副考官可以綜合考慮取中比例,更加客觀明晰,公正公開,減少是非爭論。
同樣,也最大限度地減少了人為可操作的“關節”作弊行為。
這是後世經過千錘百鍊的考試經驗,方靖遠拿出來的輕鬆,可看在張玉湖眼中卻一點兒也不簡單,暗暗將這位昔日以“容貌”著稱的太子伴讀記在心上。
一切安排停當,謄錄官們也抄好了試卷,檢閱校對之時,便將那些汙卷誤卷都黜落下去,幾乎篩掉了四分之一,還剩下了小兩千人的卷子等著批閱。
若是按照以往慣例,十八房考官分派下去,每人也得一百多份,每份都得幾十頁紙,光是看都看得人頭暈眼花。更何況他們隻有幾日時間,看完第一遍還得交換批閱。尤其是經義策論和詩賦全看考官喜好,完全冇標準答案不說,各人斷句不同,理解也不一樣,其中水分就大了。
因此三場試卷之中,最重首場,也是考官無奈之舉,時間精力有限,長達近一個月的考試和閱卷時間,誰也冇辦法全程保持精力和體力堅持下來。
而現在就不一樣了。
分工合作,流水作業,各取所長,將每個人的時間和能力充分利用起來,提高的效率不是一點半點。
按照以往經驗,要到九月初才能批閱完畢,能趕在重陽之前發榜都算是高效率了,而這次隻用了十天就完成了所有試卷的三審三校,擢選出五百餘份薦卷提交給主副考官,驚得病懨懨的王尚書都差點從床上跳起來。
“這麼快……就不怕出錯?要不要……晚上幾日,照往年時間發榜?”
張玉湖滿意地翻看著方靖遠提交上來的附表,隨口說道:“考前泄題之事,官家已有批覆,就等發榜之後緝拿起事之人,若不趁早發榜,亂其陣腳,難道還要等他從容佈局,在重陽之日挑動學子鬨事才發榜麼?”
方靖遠費儘心思不惜“拋頭露麵”搞這流水作業提高批卷速度,不就是為了搶時間,趕在那黑手動作之前,先行一步麼?
世事如棋局,先行一步,纔能有更多機會佈局。
從被押題泄題開始,他們已落於下風,如今好容易爭取回來的時間,豈容耽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