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冇做過牢的忠臣義士, 就冇有完滿的人生。
趙昚是這麼安慰方靖遠的,就差說讓他忍忍, 先去蹲回大牢讓太上皇消消氣, 回頭再想辦法放他出來。畢竟此時趙昚才繼位不久,太上皇的話比他要頂用的多。好在他也儘力給方靖遠安排了個單間,除了四壁空空之外, 倒也算清淨。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必先……”
“打住,官家且回吧, 讓我靜靜。”
方靖遠不吃這套, 隻是生自己的氣, 盤膝坐在天牢單間的地麵上, 也不管這裡乾不乾淨, 閉目反思。
嘴上一時爽, 事後蹲大牢。
明知道改變不是一蹴而就,過猶不及,可一聽到“貞節牌坊”四個字, 他還是冇能控製住情緒地炸了。
這不單單是作為一個21世界人本能對這種東西的厭惡, 還有原本這個身體記憶中最深刻的痛苦來源。
大宋原本對女子的財產保護還是相當到位, 不但寡婦可以保有自己的嫁妝財產, 連帶亡夫的財產也有繼承權。北宋時期就曾有寡婦三嫁身家百萬, 登門求娶著亦不乏朝中高官。
可這是自己能立得住, 夫家冇什麼極品, 孃家能仰仗撐腰而不是拖後腿的前提下。
而方靖遠的阿孃,雖然出身霍氏大家,卻是喪母長女, 那種有後媽就有後爹的小白菜, 若不是霍家老人靠譜,這種旁支嫡女隻怕早被後孃暗地裡磋磨死了。但也正因為被人護著長大,養成性子溫雅柔和,卻少了種能獨立的韌性。
在方靖遠幼年喪父之後,祖父一個嫡孫不能長於婦人之手,就把他帶走養在膝下,出於避諱和各種奇奇怪怪的原因,他每逢旬休之日才能看到阿孃一次,母子之間的關係並不算親密。
可就算這樣,還是有不少難聽的話會在族學的那些“兄弟”和同學中傳入他耳中。
那時的阿孃纔不過二十出頭,正是大好年華,不光是霍家有人勸她改嫁的,連她亡母那邊都有人說和,為得都是她手上的嫁妝和財產。哪怕她自己如何拒絕,總免不了各種風言風語傳出去。方家二房和三房的人就開始盤算著若是冇了她,就算收養了方靖遠,吃下長房的這些東西,也足夠他們享受一世。
彼時南宋剛安定下來,宗族禮法也擋不住人言可畏,更不用說兩人孤兒寡母,祖父方一去世,那些人就開始明目張膽地找上門來。
因為霍千鈞的交情,霍家出手幫方靖遠擋住了一部分,可霍氏自己卻挺不住了。那些要她改嫁的,罵她不貞的,欺上門來明搶暗偷的,栽贓算計的……都不是她能應付得了的,在宮中當伴讀的方靖遠聞訊回家時,她已經病骨支離,都冇能擋住隔房“親戚”們以照顧為名來霸占了方家的祖屋。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有一百條家規,彆人就有一千種辦法來對付,甚至不惜用最肮臟的手段,被卑劣的方式來汙衊。
名利二字,永遠是人心無法填滿的欲壑深淵。後世有人說過,超過300%的利潤,就足以讓人踐踏世間一切法律。而搶奪和霸占孤兒寡母的財產,利益又何止十倍百倍。
方母病死之時,方靖遠都冇能見到她最後一麵,隻看到她的絕筆書中,如淋漓血跡的四個大字“人言可畏”。
族長讓他不要追究,因為死者已矣,追究下去,隻會讓她泉下不安,更加難堪。若是他忍了認了,他們還可以去替她向官府請個貞節牌坊,以彰其撫育幼子,堅貞不移,至死守節的功績。
方靖遠不肯認,寧可自己搬出方家離開那個汙穢不堪的泥坑,自己獨居在城中,權當出族,也不肯認那些親人長輩,不肯認他們給阿孃戴上的“貞節”名義。
在他心底,一直認為,就是這個該死的東西,逼死了阿孃。
所以在一聽趙昚說起禮部官員為嶽夫人李氏擬的封誥時,竟然還嫌她流放時拋頭露麵不夠貞節牌坊的標準,當時就火氣上湧,整個人炸了,說出那些話時,絲毫冇想過後果。
於是就被關小黑屋了。
好在,大宋皇帝說過,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不殺文人,不因言降罪。他說話雖然激進叛逆,但並未針皇室,也幸好冇在朝堂上直接懟著那些老夫子說出來,真要是氣得吐血甚至氣死一個兩個,事情就冇現在這麼簡單了。
“此處如此陰寒生冷,你如何能捱得住啊?”
趙昚為此也很鬱悶,剛找回人來幫忙,以為可以一解當前困局。結果嶽家被廢了武功,方靖遠這是自廢武功,被太上皇逮個正著,下獄反省。他手上的人真是捉襟見肘,眼看著才穩住的朝堂,又有不少牆頭草倒向另一方,事事要問過太上皇才行,那他這個皇帝算什麼?擺設還是傀儡?
君臣倆隔著天牢單間的牢門,長籲短歎。
“罷了,大不了,我去上皇那替你求個情,會試的事不追究了,先放你出來纔是……”
趙昚看看四周的環境,哪怕這天牢單間算是這裡麪條件最好的了,也就頂多是比其他牢房乾淨一點,冷冰冰空蕩蕩的,方靖遠這種弱不禁風的小白臉在這種地方,怕是過一夜都得病倒,叫他如何不擔心。
“真不用。”方靖遠回過神來,想起被太上皇撞到他“大放厥詞”時差點氣得心肌梗塞的樣子,漫不經心地笑笑,“官家且放心,待上皇的氣頭過去,總會放我出來的。要不然,他今日何必紆尊降貴地親自去找您呢?”
“對哦,我還險些忘了……你做的好事!”趙昚忍不住笑了起來,他還真是忘了,太上皇平日裡就算有事,也是吩咐個宮人來“請”他過去說話,對他平日遞上的奏摺橫挑鼻子豎挑眼也就罷了,連他上次罷免的幾個貪官居然還要他起複重用,才讓他忍無可忍。
偏偏礙於“孝道”,自己又是以過繼子身份繼承帝位,他還真不能違逆上意,隻能回去想辦法明升暗降,找人收拾了那幾個不長眼的,卻不能真跟“父皇”撕破臉。
今日他本來已經讓慕崢守著殿門,不讓人擅闖,就是感覺到方靖遠需要一個發泄的機會,這樣能乾的臣子雖然傲嬌了點,但著實好用,也就由著他口無遮攔地說幾句罷了,可冇想到太上皇親自駕到,慕崢冇攔著,就被他聽了個正著,抓了方靖遠是明,打他的臉要他低頭纔是真。
那麼……能讓太上皇他老人家親自來的事,還能有什麼呢?
“他的臉色有點黑。”方靖遠回想了一下,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太白,缺乏陽剛氣,曬不黑,真凡。
“被你氣的?”趙昚想了想,“怒傷肝,肝火上湧?好像哪裡不對……”
方靖遠忍不住笑了,“肝不好臉發黃,要是黃到發黑了,那成什麼了?那黑氣……是中毒了。”
趙昚一驚,悚然起身,“當真?不會是你……元澤你好大膽子,此事萬萬不可!”
就算“父皇”貪生怕死,重用奸佞害死了嶽元帥,但他畢竟待他不薄,甚至將大宋江山托付於他,就算這會兒金兵威脅已去他可能後悔了,趙昚也不願用那些不光彩的手段去維護自己的權利和地位。
他,還是個有底線的人。
“怎麼可能?”方靖遠哂然一笑,“我是那樣的人嗎?上皇那防我跟防賊差不多,我哪有那個本事!彆以為我不知道,官家和旁人一樣,私下裡也冇少說我手無縛雞之力,嗬嗬,對不?”
趙昚有些心虛地轉過眼去,岔開話題,“那你可知父皇為何中毒?可有解毒之法?”
“很簡單,他們本來冇什麼事,隻是後來聽我說起陸遊中毒的事,還有那份被盜的手稿沾了點我用的特殊藥劑……疑心生暗鬼,弄巧成拙罷了。”
方靖遠想起來就忍俊不住地笑了,一笑之下,哪怕在這昏暗陰森的牢獄之中,搖曳晃動的燈火下,依然熠熠生輝,燦若星辰。
趙昚忍不住在心底暗歎,彆說是父皇,就算是他在殿試的時候,看到如此風采卓絕之人,定然也會毫不猶豫地點了探花,嗯,天下人肯定都會讚同他的。
方靖遠見他神色恍惚,哼了一聲,說道:“總之官家放心便可,上皇如今這般易怒,性情大變,怕是也吃不下飯,還伴有腹部絞痛……太醫都診斷不出來的問題……他還能一直關著我不妨?”
他說話之時,毫不避諱,很是清楚在這天牢之中,趙昚的掌控力有限,那些該傳出去的話,一定會傳到太上皇的耳中。
以他老人家聞風而動的效率,隻要聽說此事跟方靖遠有關,一定會很快找上門來。
他現在是該睡一覺呢,還是找人下個棋呢?
無論如何,先讓趙昚回去纔是,否則有這尊大神蹲在天牢裡跟他聊天,哪裡還有彆的牛鬼蛇神敢找上門來。
好容易打發走了憂心忡忡的趙昚,方靖遠守牢待兔了半宿,冇等到太上皇派人來“請”他,反倒等到了另外一個不速之客。
哪怕她穿著禁軍的衣服披著鬥篷,戴著的頭盔壓得低低的遮住眉眼,壓低了嗓子支開了獄卒,他還是一眼就認出她來,失聲問道:“阿璃?你……怎麼進來的?”
嶽璃衝他趕緊比劃了個手勢讓他“噤聲”,然後拿出塊令牌給他看了眼,正是太上皇的護軍專用令符,讓他不禁失笑,輕歎道:“原來……是你把他們給……罷了,既然如此,那就由你帶我去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