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七十九【吟遊詩人】
使節團帶著番使抵達南京,祿天香帶著皇城侍衛回宮,張瑞鳳則帶人去鴻臚寺報道。而勸農司也變得異常忙碌,從各國帶回來的種子、樹苗、牲畜,他們全都得趕緊接收並安置。帕斯卡住了好幾天,終於被允許在南京城閒逛。但他冇有去逛街,而是拜訪南京的耶穌會。中國耶穌會的總部在澳門,但早已日漸衰落。一是冇有穩定的資金來源,二是缺乏新的傳教士補充,三是前年有兩個傳教士被處死。當時本來在清查官場和田畝,查著查著,發現杭州有傳教士,竟然向信徒征收什一稅。那兩個傳教士窮瘋了,放棄耶穌會免費傳教的宗旨,通過精神恐嚇逼迫信徒給錢。早在萬曆年間,杭州就有300多個信徒,至崇禎末年發展到上千人。現在全部完蛋,杭州的傳教士被斬首,而參與斂財的中國信徒,全部舉家發配到黑龍江。經此一事,耶穌會的傳教士們,全都嚇得不敢再折騰。現在,老一輩的傳教士,許多都已經身故。而新一代的傳教士,還是趙瀚登基那幾年來的,年齡最小者都已快四十歲了。帕斯卡拜訪的是湯若望,兩人使用法語進行交流。“這些是裡奇先生(利瑪竇)和艾倫尼先生(艾儒略)的遺作,你在這裡慢慢看吧,我要去欽天院應卯了。”湯若望居然說完就跑,急著趕去欽天院上班。帕斯卡一個人被扔那兒,久久冇有回過神來。隨手拿起其中一本,書名叫做《天主實義》。這四個字是用中文寫的,被人用筆畫了個叉,重新修改為《天學實義》。這本書流傳甚廣,不僅在中國多次刊印,而且早在萬曆末年,就被翻譯為高麗文和日文。帕斯卡手裡拿到的版本,是利瑪竇用中文書寫,再由中國信徒作序,接著又被傳教士翻譯為拉丁文,隨即又在大同新朝再次刪改。此書不可能拿回歐洲發表,之所以翻譯為拉丁文,是專門給剛來中國的傳教士閱讀。翻開認真讀了幾頁,帕斯卡滿腦子全是問號。我特麼到底在看啥玩意兒?開篇就是中國的六經四子,然後生拉硬扯上耶和華。隨即又說佛教東剽西竊,抄襲中國的儒學,又挪用基督教的經義——這些是中國信徒的作序內容。跳過中國信徒作的序,帕斯卡直接看利瑪竇的文章。利瑪竇的文章由於非議聖人和經典,已經被趙皇帝勒令修改,但大致內容還是保留下來。讀完幾頁,帕斯卡徹底懵逼。太極是什麼?為啥信教還得理解太極?空是啥東西?為啥信教要駁斥空的理論?三魂又是什麼玩意兒?人不是隻有一個靈魂嗎?三父是神靈、國君和家君?我隻聽說過聖父、聖子、聖靈三位一體,咋從來冇有聽說過“三父”?本來就迷茫的帕斯卡,囫圇讀完此書,差點給當場整成神經病。這就是利瑪竇等耶穌會傳教士乾的事兒,為了獲得皇帝和儒生的支援,竟然提出“三父”之類的理論,把耶穌、國君和長輩放在一起尊敬。從明末到清中期,中國這邊的教義,早就已經被改得麵目全非。曆史上,羅馬教廷跟中國耶穌會的禮儀之爭,足足持續了兩百多年。爭的可不隻是拜孔祭祖,更核心的問題,就是教義被篡改了。難怪此時的羅馬教皇,不但否認耶穌會,甚至跟支援耶穌會的葡萄牙斷交。從腦溢血的邊緣清醒過來,帕斯卡連忙換一本書,抽到艾儒略晚年翻譯的《朱子語類》。較之中文內容,拉丁文版修改了許多,名字也改做《中國哲學與倫理》。“中國人認為,宇宙最初是混沌狀態,這被中國人稱為‘太極’。太極衍化出陰和陽……”這裡的陰陽,被闡述為拉丁文中的陰陽,雖然有點跑偏了,但來自法國的帕斯卡很容易理解。帕斯卡嘀咕道:“混沌太極,衍生陰陽,陰和陽又跟規則並生。通過陰陽規則的不同組合,誕生天空和大地,誕生男女和萬物……雖然不是神靈造物,但似乎說得也有點道理。神啊,我到底在看什麼?這是一本惡魔之書嗎?拿回歐洲出版,作者肯定會被燒死。”源自東方的惡魔之書,漸漸令帕斯卡目不轉睛,彷彿有魔鬼誘惑他繼續往下讀。“中國人所說的氣,我理解為構成宇宙的物質。中國人所說的理,我理解為隱藏於宇宙的靈魂、規則、道德……”“但是,中國人往往把‘氣’虛化,又把‘理’進行具象化。比如堅貞、正直等美德,中國人叫做氣節,這個時候,氣就不再是物質。而理字,本義就是物質的紋路。理的含義,還有使者、媒人、法官、法院……”宋明理學的哲學思想,漸漸使帕斯卡忘掉迷茫,將自己以前的科學研究,與這些中國宇宙觀進行印證。雖然宋明理學闡述宇宙很離譜,但已經遠遠強於神學宇宙觀。不知何時,帕斯卡合上,望著窗外出神:“或許,我可以暫時忘掉神靈,嘗試學習一些東方哲學。”……查爾斯王子那邊,帶著約翰、托馬斯兩個鄉下少年,慕名來到南京最繁華的酒館——樊樓。店小二看清他們的長相,瞳孔裡的倒影,瞬間變成三隻肥羊,點頭哈腰道:“三位客官,快裡邊請!”英國佬在大堂坐下,環顧四周,發現這酒館真大,比廣州城的酒館還大。在海上航行一年多,查爾斯已經學會了日常用語,模仿潘蔚的語氣喊:“把好酒好菜端上來!”“好嘞!”店小二跑去櫃檯,低聲說道:“肥羊會說漢話,竹杠彆敲太狠,免得又鬨起來。”不多時,店小二抱著酒罈回來:“上品麻姑酒,產自江西。當朝萬歲爺還冇起兵的時候就愛喝,咱大同新朝的公侯勳貴也愛喝!”店小二的語速太快,查爾斯隻聽清楚了“萬歲爺”。萬歲爺他知道,這是中國民間對皇帝的尊稱,自己真是來對地方了,一進酒館就能喝到皇帝喜歡的酒。查爾斯麻利的拍開封泥,倒酒之後又拿起筷子,夾起花生米往嘴裡扔。這無比嫻熟的動作,被店小二看在眼裡,立即又跑去櫃檯說:“這三頭肥羊,怕是已來天朝許久,價錢再寫得低一些。”三掌櫃立即把原先的價格劃掉,重新寫了個相對較高的酒價,接著又把下酒菜的價格也改了。“好吃,好吃,”約翰嚼著鹽炒花生說,“到了廣州,才知道花生還能這麼吃,中國人真是會做食物啊。”查爾斯夾起一片鴨腿肉,還知道去蘸料碟裡裹一圈。放進嘴裡,金陵烤鴨的美味,頓時讓這貨眼睛都直了。他暗暗下定決心,自己今後當了國王,一定要派人到中國學習如何做烤鴨。不不不,我自己就可以學,把手藝帶回英國去!托馬斯飲了一杯麻姑酒,咂嘴讚歎:“好喝!”查爾斯也連忙喝酒,這種味道甘甜的糯米酒,果然對了他的口味,感慨道:“不愧是中國皇帝喜歡喝的美酒!如果每天都能喝這種酒,吃這種鴨子,不做國王也可以。”三人來得很早,喝了足足半個鐘頭,正常的食客才陸續進店。不過,食客越來越多,轉眼間就把大堂坐滿。店夥計甚至端來板凳,食客們坐在板凳上,隨便點些酒菜就吃起來。查爾斯都看傻眼了,他覺得樊樓的大堂太闊,肯定是坐不滿的。卻不成想,居然桌子都不夠,中國平民都這麼有錢嗎?忽聽二樓一個食客,趴在欄杆上大喊:“柳先生怎還不來?再不來我們就走了!”“對,快把柳先生請出來!”“今日見不到柳先生,就砸了你的鳥店!”“哈哈,鄭三,你要是敢砸樊樓,我喝三碗尿敬你是條漢子。”“……”樓上樓下的食客,就這麼吵嚷調侃起來。終於,一個老者邁步走入,徑直去了大堂的小戲台。“柳先生來了,都不要吵!”“柳先生今天說哪出?我想聽《隋唐》。”“《隋唐》都聽膩了,柳先生還是講《水滸》吧。”“……”尋常時候,樊樓雖然客人很多,但絕不可能把大堂坐滿了還添凳子。今日屬於特例,皆因柳敬亭來了!這位老先生,是揚州評話的開山鼻祖。“嗙!”一拍響木,全場安靜。柳敬亭搖著扇子說:“今日承蒙掌櫃抬愛,請我來樊樓說一場。以前都說《隋唐》、《西漢》、《水滸》、《三國》,今日咱且改一改。朝廷前載清查非議田政之人,想必許多朋友都知道,老朽也被抓進去關了一陣子。這吃牢飯的滋味,真真是不好受啊。”“哈哈哈哈!”此言引來滿堂大笑。柳敬亭繼續說:“當時我還想不通,後來友人求情,官府也查明真相,老朽總算躲過一劫。我那故友,薦我去軍營,給前線將士們說書。軍營的宣教官,跟我講了很多農民的事情,老朽深感民生多艱,當今聖上的田政纔是對的。今天,我就講一出自己新編的《白毛女傳》!”“好!”柳敬亭屬於萬人迷,不管他講什麼,隻要是他登台說書,就算瞎扯淡也能引來一片喝彩。柳敬亭那邊已經開講了,查爾斯王子迷糊道:“這是中國的吟遊詩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