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瀚又仔細把文章看了一遍,笑道:“你倒是會從故紙堆裡找東西。”
王調鼎此時的身份很奇特,既為趙瀚造反搞理論研究,又不肯徹底的投靠趙瀚。他說道:“剛開始,我從《禦製大誥》裡麵,翻到了太祖皇帝的殿興有福論。可對照總鎮之所作所為,這套理論完全不能用。”
朱元璋的殿興有福論,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又當又立!
而且邏輯混亂,他先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來闡述全國土地都是皇帝的。隻要你在這個國家吃過飯,那麼皇帝就對你有恩,你就不能反對皇帝。
包括朱元璋自己的家人,雖然餓死好幾個,卻也受恩於元朝皇帝。
然後他又說,元朝皇帝無道,於是有愚民起來造反。
並且,造反是不對的,即便你快餓死了,造反也是忘恩負義,這種行為必定遭到天譴。
至於朱元璋自己,屬於被迫造反,屬於誤入紅巾軍,並直接把紅巾軍稱為“暴兵”。那個時候,盜賊並起,天下已不屬於元朝,因此朱元璋不是在造反,而是在儘早平定天下,讓老百姓都過上安定日子。
通過這套理論,朱元璋不承認自己造反,他乃是匡扶天下的殿興者!
而趙瀚的家國天下論,擺明瞭就是要造反,跟朱元璋的殿興有福論完全挨不著。
趙瀚繼續翻閱琢磨,問道:“儒家公羊派,不是主張大一統嗎?”
“那是漢武帝時期的公羊派,”王調鼎詳細解釋說,“漢昭帝、漢宣帝時期,公羊派便提出了傳國易姓說。當時吏治日趨崩壞,天下民不聊生,因此公羊派認為是天子無道,必須換一個賢人做皇帝。而且,他們當麵請求皇帝禪讓退位。”
“下場如何?”趙瀚又問。
王調鼎回答說:“請求漢昭帝禪讓的被殺了,請求漢宣帝禪讓的自殺了。”
趙瀚忍不住笑道:“哈哈,他們還真敢。”
王調鼎說道:“此二人雖死,傳國易姓說卻流傳甚廣,甚至成為天下儒士的共識。因此王莽篡位,無人反對,全天下都在等著他傳國易姓。”
“國家積弊已深,哪是換一個皇帝就能變好的。”趙瀚搖頭歎息。
王調鼎辯解道:“大秦一統,二世而亡,很多事情,漢代的儒士弄不清楚。”
這就是摸著石頭過河了,西漢首次麵臨大一統王朝的諸多問題,無法從曆史當中獲得借鑒,隻能探索各種後世看來很天真的解決方法。
王調鼎繼續說道:“在下這篇傳國易姓說,與漢時又有所不同,而是結合了總鎮的家國天下論。”
王調鼎的文章是如此闡述的——
天命無常,有德者居之。
失德,既失天命。
怎樣算失德?
引用孟子的話:“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所惡勿施,爾也。”
既有德者,能讓百姓幸福,可萬民歸心,可統禦天下。
民心,便是天命。
獲得天命的過程,就是獲得民心的過程。
民心,並非士紳之心,而是庶民黔首之心。
如何獲得民心呢?
就要觀察大明朝廷的過失,將這些過錯都改過來。分田畝與小民,任命賢才為官,鎮壓劣紳豪強,懲治貪官汙吏,這些都是在改正朝廷的過錯。
隻要將這套政策推行天下,就能獲得萬民之心,就能獲得天命眷顧。
就能,傳國易姓,登基為帝!
所傳之國,非大明國,而是華夏神州。
趙瀚笑問:“你怎不敢把文章傳出去,隻偷偷的來找我?”
王調鼎說道:“大明無道,總鎮有德可居之。總鎮創立之國,若至哪天無道,豈不也是有德者居之?”
“子孫無德,自當毀滅。”趙瀚不為兒孫擔憂,因為擔憂也冇用。
哪有萬世不滅的王朝?
“如此,”王調鼎拱手道,“此文便獻與總鎮。”
順便一提,王調鼎引用的那段孟子言論,明代科舉是不會拿來考試的。
因為被朱元璋刪掉了!
民貴君輕的思想,也被朱元璋刪掉了。
趙瀚說道:“彆叫什麼《傳國易姓說》,文章改叫《天命論》吧。你再回去潤色一番,儘量寫得花團錦簇,這玩意兒畢竟是寫給讀書人看的。”
《天命論》,不僅要給治下士子看,還要讓徐穎在南昌傳播。
還可以把《家國天下論》、《大同分田論》、《天命論》,合起來印成一本小冊子。所有從趙瀚地盤經過的商船,全部強製購買一本,看不看隨他們,但是必須掏錢購買。
今後趙瀚若是做了皇帝,這些書也會定為皇室教材,每個皇子都必須倒背如流。
王調鼎拿著書稿退下,回到家裡繼續潤色完善。
那一堆義軍使者被請進來,各自報上家門,頓讓趙瀚頭大如鬥。
僅掃地王的麾下,就有一丈冰、鎮山虎、九頭鳥、飛上天等等賊首。掃地王隻是帶頭大哥,其他賊首有很強的自主性,相當於一個反賊聯盟。
而且,掃地王那邊已經開始內訌,因為分贓不均和地盤問題,上個月出現好幾次軍事摩擦。
為瞭解決內部矛盾,掃地王決定越界打湖廣,打下更多地盤分給這些賊頭子。
掃地王派遣使者過來,其目的非常簡單。
這貨無法在江西擴張,發展空間被趙瀚堵住了。於是想跟趙瀚約定,互相之間不要攻擊,趙瀚安心往北、東、南擴張,掃地王則去西邊攻打湖廣。
對此,趙瀚欣然同意,當場手書一封,讓幾個使者帶回去。
“你又是哪家的使者?”趙瀚問道。
這人回答說:“我家大王叫賽呂布,地盤就在泰和縣,跟趙天王的地盤緊挨著。我家大王說,願尊趙天王為主,請趙天王封一個泰和知縣。”
另一個使者插話道:“我家大王也願尊趙天王為主,請封永寧知縣。”
永寧縣,就是幾百年後的井岡山市。
趙瀚頓時嗬斥道:“你們殺掉劣紳豪強,這我並不反對。可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還乾了什麼醃臢事。回去跟你們的大王說,不準打著我的旗號做惡,否則我秋收之後便去征討!滾!”
兩個使者,嚇得立即跑路,生怕趙天王把他們宰了。
“你又是哪家的?”趙瀚指著另一個使者。
那使者穿著儒衫,拱手道:“在下方勝弘,家兄方勝昌,暫據龍泉、萬安二縣。”
趙瀚驚訝道:“你們把萬安也占了?”
方勝弘笑道:“半個月前的事,攻陷萬安縣城之後,家兄便立即派我北上。家兄並無稱王稱霸之心,也儘量約束部眾,冇有造下太多殺孽。”
“你此行是何目的?”趙瀚直接問。
方勝弘說道:“歸附趙總鎮而已,家兄與我,都曾在白鷺洲書院求學,也聆聽過孟暗先生(李邦華)教誨。孟暗先生既然投奔總鎮,那總鎮肯定有過人之處。請總鎮儘快占領泰和縣,好與我們的萬安、龍泉連成一片。”
趙瀚問道:“你們可知我的田政?”
“以前略有所聞,”方勝弘笑著說,“這幾日,我都在廬陵鄉下走訪,對總鎮之田政大為歎服。”
趙瀚笑道:“你們起事造反,就不想榮華富貴?在我手下,可是隻能保留二十畝地。”
方勝弘說道:“我兄弟二人,早就已是破落戶,每人能分二十畝地都算撿來的。至於榮華富貴,誰人不想?可廣東、福建二省之官兵,頂多明年就能進入江西。到時候,我兄弟二人首當其衝,隻有投靠趙先生方可倖免。”
突然,又有使者插話:“趙天王,咱們贛南義軍撐不住了。那兩廣總督厲害得很,福建巡撫也厲害,他們還有很多火銃,還有能在山裡跑的火炮。”
趙瀚抬手說:“抱歉,今年之內,我不可能再出兵。前陣子跟官兵大戰一場,我麾下士卒雖然傷亡不大,但糧草卻耗費奇多,須等糧草儲備充實之後,才能南下救援你們。”
這位贛南來的使者,不知如何是好,隻垂頭喪氣坐在那裡。
趙瀚又對方勝弘說:“方兄弟,實不相瞞,我新擴五縣之地,正在處理內政。你們願意歸附,我是非常高興的,但今年之內我都不會再動兵。”
方勝弘笑著說:“那我們就自己打上來,把泰和縣也占了,一起獻給趙總鎮。泰和縣那群賊寇,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簡直比貪官汙吏更可恨百倍!”
若方勝弘真能做到,趙瀚就白撿三縣之地,而且地盤能連成一片,直接跟贛州府接壤。
“如此,靜候佳音。”趙瀚抱拳道。
最後還剩一個使者,趙瀚問道:“你們是密密教的?”
那使者說:“我是密密教南豐分壇的,密密教願舉教歸附趙天王。”
“有什麼要求?”趙瀚問道。
那使者說:“事成之後,請趙天王封我們張教主為天師,封江、周兩位護法為護國**師。”
“滾!”
趙瀚冇好氣道:“老子不與妖道為伍。”
就在他們說話之時,密密教總壇已經冇了,教主張普薇率殘部逃進大山。
五十多歲的廣信知府張應誥,上任之後冇有立即募兵剿賊。而是整頓吏治,打擊貪官汙吏,裁除廣信府的貢紙政策,獲得造紙行業的一致推崇。
包括鉛山費氏在內,諸多大族皆擁戴張應誥。
接著,張應誥又廢除苛捐雜稅,減輕農民負擔,就此收服小民之心。
在士紳和百姓支援下,張應誥募兵4000餘,僅操練兩月就奪回上瀘鎮,如今又奪回鉛山縣城。
鉛山縣的反賊,就此消失。
而且,張應誥正在聯絡巡撫李懋芳,說下次打仗他可以來幫忙,到時候帶五千精兵弄死廬陵趙賊!
唉,江西的反賊蜂起,能臣也不斷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