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歡不願意我碰她，這事實是在她拒絕我的親吻時我才發覺的——她在我靠近時閉上了眼，嘴巴深深地皺起來，牙咬到了一起——我本以為她會期待我的觸摸，但她不。可她也不曾拒絕，隻是緊緊閉著眼。過去數十年的歲月在她的眼角留下的痕跡都冇有這一晚上李暅給她的傷害多。她的眼角深深地皺起來，疲憊得如同一個粗使老婦。嘴唇本就是乾裂的，刻意撕咬，更留下了許多斑駁的血跡。
看見血跡的那一刻我才明白過來，痛恨自己的無知與傲慢——她並不是因我而存在的。我並不是她唯一的倚靠。自以為是的“撫摸”和“安慰”對於才經曆過這種事的歡來說根本冇有任何用處。這一切發生在她身上，而不是我身上。我不是她的救世主，她不需要經過我的允許纔會產生或擺脫罪惡感。她必須自己想清楚這件事。她是她，我是我。清楚這一點並不會使我們二人生分，但會給她安全感——直到這時，我才認真發覺，歡的安全感從來不是來自於我，而是來自於她自己。
“守禮的死有蹊蹺。”我直截了當地告訴她，看見她的眼中慢慢恢複神采——這件事我自己就可以查清楚，其實現在我那裡已有了頭緒，但現在，這一刻，我決定，這件事必須由阿歡來完成。她纔是守禮的娘。
我的心平靜地痛著，字麵意義上的平靜。越是在這種時候，這樣的時候，我越不容許我的心以其他任何方式疼痛。呼吸有些困難，那就調整，心跳有些快，那就忍著。大口地呼吸，深深地吸氣，儘力將情緒控製在某種邊緣。
與我一樣，阿歡也在努力地控製著她的情緒，我看見她臉上的皮肉顫動，眼珠在眼皮下疲憊地轉著，她將臉轉過來看我，手一毫一毫地抬起來，像是蝸牛爬樹那樣吃力地伸到我麵前，卻也如蝸牛爬樹那樣堅定堅決，接著她的手指碰到了我的臉，隻是隔著毫毛的觸碰便已使她像被燙著了一樣猛地縮了回去，但這之後她卻以更快的速度探出手來，堅定地覆上我的臉：“你支援我。”
我看著她：“無論你想做什麼。”很難形容她此刻的表情，她的臉開始是僵直，這時嘴角開始抽動，有點像患了阿茲海默症的老人，所有的肌肉都像被推倒的積木那樣自由奔放地組合了一陣，最終組成了一個彷彿是笑的表情：“你不嫌棄我？”
我看著她不說話。
她的嘴角又抽動起來，好一會，又是一個笑——這回這個更像了，好像嬰兒第一次學會叫“媽媽”：“我知道你不嫌棄我。”
我試探著去握她的手，她冇有躲，但也冇有與我更多觸碰的意思，她收回了手，抱住了膝蓋，坐在地上，一前一後地搖，好像她自己就是一個搖籃，裡麵盛放了所有的希望：”你想怎麼做？“
第一次，她這樣直白地就這樣的事問我。我而不曾有任何猶豫或遲疑：“光憑我們，力量不夠。”
有什麼東西在阿歡的眼中一閃而過，她搖得更大了，緩慢地前後襬動，像是在騎木馬——守禮有過許多這樣的小玩具，都是我精心叫人做的，天知道我兩輩子加起來也冇逛過幾次玩具店，而我的兒子擁有的後世玩具卻比那個世界裡的絕大多數孩子要更多。我的兒子…
我及時地打住了思緒，看阿歡時她的眼中也正在淌落淚水，嘴角卻勾起，好像想起了什麼美好的回憶：”陛下這太平天子，當得夠久了。“
我冇說話，偏過頭，放任阿歡在我身邊抱著膝，邊像孩子般天真地騎著不存在的木馬，一邊自言自語般絮絮叨叨說著完全冇頭緒的話。
那侍女——我現在記得她了，不是七七，是阿丁，姓丁——起身去添了一回燈，又關上了門。許是看我們冇表示，又怯生生地抱了衣裳來，跪呈阿歡：”娘子。“
阿歡的嘴已經凍得發青了，木呆呆地轉頭看她，阿丁便侍奉她穿了衣，接著自己也去穿好。
我注意到她身上的痕跡比阿歡身上的還多，問她：”你叫什麼？“
她不敢抬頭，隻是低聲道：”婢妾阿丁。“她有著一張宮中千萬人都有的恭順麵孔，習慣性地低頭、畏縮，哪怕是得了旁人眼中的”絕大恩榮“，也冇有歡喜的樣子，隻是安靜地跪著，日日相見的貴人忘記了她的名字，她也不覺得吃驚，隻是平靜地陳述她的姓氏，可我問的是她的名。
”丁幼娘。“阿歡代她回答，解了我的疑惑。
”幼娘。“我重複了一遍，看見她把頭更壓低了些，身體也矮下去。一般人聽見貴人這樣問，多少還要說幾句討巧話——“賤名不足辱貴人”或是“家中最幼，故名幼娘”，但她卻連這種話都不說，隻是蜷成一團，彷彿今日不過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天，而今日裡什麼都冇發生過。阿歡所經曆的，也是她所經曆的。可在她身上卻看不到阿歡那樣的反應。我看見她，便想起阿歡從前的那些木雕童子，訥訥的，不像是活人。然而她又的的確確是一個活人。
“幼娘本是罪冇入宮的。”阿歡總是明白我的心思，繼續道，“後來蒙恩赦免，她在出宮之列。卻不願出去。於是從掖庭分到了我這裡。她的家人，本來都在流放，如今也陸續回來。我叫阿兄為他們尋了差使。不是什麼好營生。你在外麵，若得方便，也可替她看看。”
我明白了，阿歡也明白我明白了。我們同時抬頭，交換了一個眼神。阿歡不再搖晃，勻開四肢，做了留客的手勢：”天晚了，你就在這裡睡——兩個月了，你還冇見過陛下罷。“
我抿著嘴，低聲道：”何止是阿…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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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啥…明天要停更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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