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生中做過無數的錯事，大多的錯事都無關緊要，甚至回頭看時，還會覺得可愛，有些是無可彌補的，但於我皆不算傷筋動骨。有極少些會令我懊惱一陣子，日夜不寐地去想它、絞儘腦汁地設法匡正它，但錯已鑄成，無可更改，雖有遺憾，也隻能任它過去。但唯今日這一件事，卻足以叫我終生痛悔。
我曾無數次地設想，若是我能果敢些，及早趕到東宮，是不是會有不一樣的結局，也曾悄悄地祈禱過這世上的一切神明，尤其是使我穿越到那一或幾位，能網開一麵、再展現一次更改時空的神蹟，我的願望如此強烈，以至於自己常常在夢中夢見這一日，夢見我或阿歡早早趕到，夢見我們阻止了李睿和韋欣，可惜神仙們自從把我扔在這時代之後，便似徹底忘記了我的存在，連個夢中的圓滿也吝於給予。我的所有的關於那一日的夢，無論以怎樣的“幸好”開始，都無一例外地將以“不幸”告終。
守禮死了。
死在了緒聖元年的冬日。
過去一年母親召回了李睿，冊立了太子，為了表示她作為母親和皇帝的歡喜，將次年改元為緒聖。
如同過往的年份一樣，這一年以冬日開始。
冬日裡有雪，也如同過往的大部分冬天：守禮裹在紅彤彤的繈褓裡哇哇哭著或笑著的冬日，守禮穿著新紫短衫在雪裡跌跌撞撞地跑著的冬日，阿歡抱著守禮教他念“芸蒜薺芥茱臾香，老菁蘘荷冬日藏”的雪天，我帶著守禮登則天門觀燈的雪天，還有他扯著我、問著奇怪問題的雪夜…
這一年的冬天如以往一樣喜氣洋洋，紅色遍佈著洛陽宮中的每一個角落，大片的紅來自硃紅殿閣，小片的紅來自梁鬥上結的彩障，閃爍的紅來自四麵張起的花燈，移動的紅來自爭奇鬥豔的衣裳…而這種種耀眼硃紅之中，有一點點小小地、全不起眼的殷紅，則來自守禮的血。
奇怪的是，關於守禮的死的記憶如此深刻，但關於那一日以及之後的幾日的記憶卻是一片模糊。
我記不清我們是怎樣將守禮扶出去的，他似是摔倒了，又似是冇有摔，似乎是李睿有話，要將他和阿歡禁足，所以阿歡未能一直陪在他身邊，而是被人半護送半監視地送回麗正殿——她的隨從們也被拘拿起來，理由是他們攻擊了太子禁衛，而守禮和我一道在某個地方等到了宮門開，具體是哪裡我不記得，隻記得天將明時他睜了眼，眼睛又清又亮，像是他小時候，他看著我，叫我“姑姑”，又叫我“阿孃”，我以為他要問我“災星”“不祥之人”的問題，趕忙安慰他說那都是假的，都是韋欣騙他的，他的出生和成長，是他娘與我畢生最幸福的事。可他冇有，他隻是看著我，然後問我神仙住的地方是不是真的有會飛的鐵鳥。我告訴他有，不單有鐵鳥，還有火箭，不單能飛在天上，還能飛到比天更高的地方。
他聽了便輕輕地笑。左臉頰上漾出一個小酒窩，像極了阿歡。
那一日他看起來像是很好，被送回邵王宅後，太醫們傳來的也都是好訊息。
冇有人去看他。阿歡不能出麗正殿，其他人連帶著也不好輕易出東宮——有了李睿的命令，他們連派人探視都做不到，隻能在驚惶中揣測打探——我倒是能強去看他，可一則那樣便無異於當眾落李睿的臉，二則當時最重要的事是該探明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再斷掉引起這件事的根源。
我倒是恨自己不曾與李睿撕破臉，若是那樣，事情大約也不會落到這等田地。可我不曾。我所唯一做的，隻是派人不住地去問為守禮看視的醫生，且委婉地通過下人們的層層傳話來打探守禮的訊息。
他們都說一切都好，於是我也以為一切都好。
那一個月極忙。除了查是誰惹出來的故事，還有一堆莫名其妙的撕扯在前麵等著：母親突發奇想，要巡幸汝州，還要使太子隨從，這違背了天子和太子不能同時離都的慣例。久慣於唯唯諾諾的宰相們突然找回了自己的誌氣和節操，雪片般上疏，要讓太子監國。這事在平常不算什麼，不過又是一次老臣們不識時務的勸諫而已，這一次母親卻大發雷霆，要徹查朝中是不是有人“欲以太子監國為名，離間朕母子”。
這罪名扣得極重，唬得李睿六神無主，免冠上殿，當眾抱著母親的腿痛哭流涕、力陳忠心。群臣的骨氣並不曾比李睿多出一毫，上自宰相，下至禦史，亦在朝中叩首謝罪，表示自己等絕無此意、太子更是清白無辜。隻有一二人還記得初衷，在謝罪之餘，小心翼翼地提出，倘若天子和太子同去汝州，則都中將使誰留守？
這問題很快便演化為一陣曠日持久的討論，母親的意思是讓武三思和幾位武氏王與宰相共主大事，諸臣卻擔心宰相壓不住武三思，然而太子既不能留，李氏卻又冇有什麼人可以用，有人小心翼翼地提出了周王李旦，然後又被自己人重重否決——太子地位尚且不穩，拋出一個李旦，豈非更增母親的疑心？
一整個元月就在這討論中過去，到最後這問題如本朝近年來的所有重大議題一樣，成為了折中妥協的勢力均衡：武三思與宰相留守，我亦留在都中，太子和周王一道追隨母親出巡，向四方展現大周天子的母慈子孝——為了將戲做得更逼真，兄弟兩個都攜家帶口，似是巧合，這兩人眼下都正好有三個兒子。
不同的是，周王旦的三個兒子都跟著父親隨扈。而太子睿的三個兒子，卻隻去了守仁一個。妻妾們倒都是不約而同地跟去了。連被太子睿教禁足的太子妃也在其列——名字還排得很前。韋欣的名字也排得很前，太子妃和周王妃之後就是她。
那幾日我與崔秀反覆覈對隨扈名單，所以對這順序記得清清楚楚。而那一日晚上我終於查出了所有的前因後果，包括所有牽連的人等和我家裡向外告密的人，所以我對韋欣這名字也記得清清楚楚。
那時我並不知道，一日之後，“韋欣”這兩個字會刻在我心上，叫我一輩子都忘不掉。
距聖駕啟行尚有三日的時候，邵王宅傳來訊息，皇太子長子、邵王守禮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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