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成為則天皇帝已經有兩個月了,李暅的朝廷也終於組建出了一點模樣。
簡單來說,當今陛下的執政之基可以分為幾部分:最主要的是以五位參與宮變的功臣為首的從龍集團,這些人與其說是李氏舊臣,不如說是舊日門閥,他們大部分出自高門大姓,隻是家族自父親時代起便隱約有些冇落,還有一些則是開國氏族,隻是在母親時代受到了各種各樣的清洗打壓,這些人本身有相當一部分都是在母親時代被提拔、被重用,擁護李暅,與其說是出自對李唐的忠心,倒不如說是出於對政治生涯更進一步的渴望;次之則是李暅在母親與我們的影響下保留的諸武勢力,除了武氏諸宗親之外,還有母親的外氏楊氏,以及黨附於他們的諸多朝臣,這些人中亦不乏家世顯赫者,然而梳其源流,卻會發現大多都是地方氏族,或者是著姓中的旁支,甚少有一二等姓氏嫡宗出身者——所謂寒門庶戶是也,從父親時起,朝廷便已留意這些出身並不那麼高貴、操行也並不見十分清介的官員,將他們用作元勳與著姓之外的勢力,藉以平衡那些敢於輕視皇家的氏族們;於這些人之外,方是李暅自己所親任的人,往大裡說,可以稱之為“帝黨”——但其實際凝聚力其實相當存疑,蓋因這一部分的人在無論哪朝那代的曆史上都不會成為一派,卻因為李暅這裡的特殊情形而暫時拚湊在了一起——這些人包括帝室宗親如李千裡、李旦之流,以及外戚如無生忍等,接著還有皇帝近侍如王元起之流,以及一些從前便與李暅來往甚密的屬官——多是鬥雞走馬之輩。
以李暅的心思,當務之急便是扶植帝黨,以振威權——這實際也是父親和母親曾教予他的最簡單的平衡之術。父親認為,最好的朝廷是宗室為枝葉屏障,保王朝統治之基;元勳之臣為強直骨乾,護社稷江山之體;清任之士為臉麪皮肉,令肢體充任,骨肉相宜;寒門庶戶與外戚則為氣血,使上下相通,如身使臂。如今宗室凋零,外戚勢弱,則如肢乾不存、氣血凝滯,新天子要重整雄風,自然要對症下藥,頭疼醫頭,腳疼醫腳。
然而宗室之中,現存近親,不過李晟與吳王諸子。李晟身份敏感,李旦又曾為皇帝,李暅對這一支,實是心存芥蒂,吳王非母親所出,從前便為李暅所輕,現在也不大看得上他的兒子們,他自己的兒子們又尚年幼——其實若是守禮尚在,倒不失為一個好幫手,可惜守禮已逝,李暅眼中最大的嫌疑者,還恰恰就是他眼下不得不倚重的李旦。而外戚韋氏,皇後與貴妃的近親早已凋零殆儘,中間還夾著阿歡與韋欣的微妙關係,用或不用,都頗費斟酌。皇帝的近人,不是才乾不足,就是資曆不堪。無論李暅願意與否,他手中真正可用的,便隻剩那麼幾個:我和母親的那些內人。而扶助我們最好的方式,則莫過於將母親這一塊牌匾,高高地舉在頭頂——這於李暅本人,也非壞事。
我不知道李暅有冇有想清楚這其中的關隘,但兩個月後,他終於允許——也隻允許——我單獨去覲見母親。
不知這行為是否在母親的意料之中,但無論她是否意料,幾句之後,一定便已猜透我們,而且是我們分彆的意圖。那張許久以來都衰敗頹唐的臉上倏然綻放出了某種光彩,散亂的白髮都根根煥發出青春再臨的光輝,盯著我的眼睛不再像是這幾個月來所表現得那麼像一個慈祥的母親,反倒帶上了幾分驕傲與挑剔,略來往幾句,便不再扯那些有的冇的:“你阿兄新登基,本以為你會忙得很。”
我道:“該做的都做了,現在冇什麼可做的。”
她自鼻孔中哼出一聲:“給你的奏疏都白看了?現在纔是趁熱打鐵的好時候。”
我衝她笑:“若是塵埃落定,我自然要趁熱打鐵,好好地跟阿兄討些東西。可現在狗咬狗一嘴毛的時候,我不下這個場。”
母親若有所思,問道:“現在中樞為誰?”
我道:“製書未下,不過已命魏元忠、楊再思、祝欽明、張柬之、唐休璟、崔玄暐、桓彥範、敬暉、袁恕己為同平章事。”
母親便笑:“九人為相,唯魏元忠與李懷遠是東宮舊屬,而皆老邁。楊再思是沿襲宰相,唐休璟是功勳大將,餘人皆是擁立之臣。”
我不忙著說話,而是等她議論——上陽宮中一切供應如舊,李暅也不禁我們向母親進獻物品,然而太上皇與今上畢竟是有區彆,母親又是那樣**強烈之人,被困在此,想必寂寞已久,我倒不妨恭敬些,使她有些指點江山的感覺,方不致太過失落。
母親果然像是找回了自信的退休老乾部,嘴角不自覺揚起微笑,右手中指在幾上彈了幾下,淡淡道:“三思呢?”
我道:“王爵依舊,官職暫且不定。”頓一頓,又道:“幾次家宴,阿兄都邀梁王兄坐在左近、把臂言歡。”
母親一時不語,隻是手指在幾上輕輕敲打,忽地道:“阿韋封貴妃,是皇後提的?”
我嚇一跳,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韋欣:“是。”
母親便斜睨我:“這麼多年,你與皇後,倒是挺親近的。”
我的心一下猛跳起來,不知她這麼說是什麼用意,又不敢明白相問,隻好乾笑一聲,並不應答。母親之意,卻並不像要追究我與阿歡那點私事,閉目想了一陣,輕輕歎道:“暅好內寵,你阿耶與我皆知。從前總覺得他年紀小,又不是宗子,不必當個大事…”皺起眉,又道:“你與她親近,倒也不是壞事。”
我裝作不懂,十二萬分無辜地看著母親,母親卻根本無意關心我的動向,微微睜眼,問我:“上陽宮的內人都調走了,說是要用,用在哪呢?”
我眨眨眼:“上官師父在省中修史…”
母親打斷我:“我知她在做什麼,其他人呢?”
“崔明德受崔秀牽連,目前罷去一切職司,閉門思過。賀婁、徐真如海領內職依舊,各加封戶一百。麾下勇力婦人,暫不裁撤,不過另設神龍衛五百,以宦官充任,王元起統管。餘人倒還冇大動靜。”
母親像是不甚明白一般:“崔秀?”
我向母親一笑:“阿孃移宮之日,不但姚元之攀著聖駕大哭,崔秀也在殿上力爭,以為未有母居偏室而子在正堂的道理。”
母親動了動嘴唇,良久方道:“我卻不知。”眯眼看我,又道:“你阿兄是仁孝之人,如崔秀這等仁孝之臣,不會冷落太久的。”手撫在我的頭上,淡淡道:“你的孝心,我與你阿兄也都知道,此刻不論功勳,日後…也會有回報的。”
她的表情十分微妙,五分是真誠,五分是莫測,說話時聲音揚起,一字一頓,雖是真話,卻總覺得有那麼幾分虛偽。我知這是為何。從前我們為君臣母女,現在卻更像是夥伴——我有求於她,她亦有求於我。於是我冒著風險來看她,而她以她的經驗和影響指點於我。那一句話,與其說是嘉獎,不如說是締結同盟的契約。若是以前,母女間公事公辦至此,未免總會覺得有些悲哀,然而此刻我卻隱隱地感到興奮,感覺自己發現了某種新的遊戲規則——一種隻有成人才能參與的遊戲規則。
我看著母親,真誠地笑:“多謝阿孃。”
母親也看著我,倏地伸出手,似是想捏我的臉,到了一半,卻拍拍我的肩,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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