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所有人都不知道,她隻有現在纔是真實的,是腳踏實地的。
——“皇後!皇後!”
她半生戰戰兢兢堅守著自己的後位,做一個懂事的妻子,一個聽話的傀儡,榮光披身卻依然通體冰涼,而在與自己的君王鬥智鬥法的時候,她卻是熱烈的、燃燒的、絢爛的,那種溫度帶給她一種肆意、張揚、無法收斂的振奮,那時她很少想到千葉,但是如今寸步難行、隻能等待丈夫發落之際,她卻無法控製地要想到她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
這都是何苦呢?——她身邊所有人都在這樣規勸她,懇求她,哀悼她。
近身女官匆匆跑進來,行跡狼狽,臉上悲喜交加,既有驚恐又存在幾分希冀,她俯身拜倒在她腳下,匆匆道:“皇後,大王有請!!”
她的思緒從不著邊際的空茫中收回來,停滯了好一會兒纔開始繼續運轉——我還冇死呢——她下意識這麼想,然後情不自禁就莞爾一笑。
她好像終於明白為什麼那個時候殷氏女總是待在宮室中,一動不動地坐著,不吃食,不喝水,一坐就能坐上一整天。
她想著,千葉煩透了南國的一切,可是她曾對自己所說的那些話,曾為自己所做的那些啟示,到底也像是一把鋒銳無比的匕首,刺破了她頭頂上那晦暗無光的天幕,叫她看到了更廣闊的穹宇、更美麗的光景,比起這種於矇昧中開智的恩情,那些欺騙她利用她的一點怨懟,也多少顯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魏秀絲毫不會拒絕承認,淪落到如此下場,她是心甘情願的。
那是對於一切事物都倦怠厭煩的情緒, 對這世間的所有存在都漠然且無所留戀, 懶得動彈,不想接觸, 連思維這種事物都像是具有重量,叫人不堪重負,坐成一座不會思考的雕塑大概能少卻幾分紛擾——所以並不是她用這樣的行為來麻痹她們, 那時的她對於康樂國是真的冇有絲毫好感。
魏秀對於這個女人, 初時怨比恨來得多, 但是很快的,連這點怨恨都消隱無蹤,倒要從心間,慢慢地蘊生出一些感激來。
乳母在外殿哭, 聲音壓得極低,隻是淒淒切切太過悲傷, 因此隔著重重障牆, 還隱約能著幾分斷斷續續的哽咽;殿堂一空, 便顯得冷冷清清, 以往熙熙攘攘唯恐少了存在感的宮侍與女官們皆閉門不出, 往來皆麵有哀色,活像是遇著了什麼喪主的難關。
堅持自己的意誌,反駁丈夫的政策,挑戰這國土至高無上的君主的權威,魏秀其實並不確定自己的道路,但是她知道人都是一樣的,自己並冇有比那些所謂的賤民要更高貴一些,她擁有生殺予奪的權利,也不希望做一個聖人,但她願意割捨一些自己利益以給予自己的子民憐憫,而不是一味的掠奪與侵占。
魏秀卻認為這兩年來掉的坑實在太多了,虞相是個陰險狡詐難以戰勝的存在,他表麵上呈現的模樣與他暗地裡的作為永遠對不上號,貿貿然舉軍前去,指不定又掉進他設置的什麼坑裡,錦國如不妄動,趁此良機休養生息恢複國力,待到北方的戰事耗空了兩邊的戰力,虞相就算是贏也是慘勝,錦國總還有一拚的餘地。
倘若冇有魏秀這一道聲音,朝臣多半還是鴉雀無聲,畢竟無人敢觸動錦華帝權威,但魏秀開了口,那些讚同她的意見的人立刻得到了說話的機會,於是政策在製定的環節就出現了麻煩,更彆提執行了,在這種方向性的問題麵前,矛盾一日不解決,整個國家多一日癱瘓,難以動彈。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眼睛裡神色也十分複雜,但那些洶湧澎湃的複雜最終又融彙成對自己主人純粹的憂心,聲音帶顫,連身體也情不自禁在發著抖:“殿下,大王請您速去宣樂宮!”
魏秀要停頓了好一會兒,靜寂的眼瞳慢慢流轉出一些思索的神態。
如同冰封般的心緒也慢慢浮現出幾分波瀾,她也在好奇,在這種時候,他不封禁她的宮門,反倒將她傳喚至他的寢宮是為何?
她伸手揮退了皇後的依仗,僅帶了女官與兩三個宮侍。
宣樂宮前並未傳出絲竹舞樂,想來這時候的錦華帝也冇心思宴飲放鬆——拜她所賜,錦國朝政滯澀,上下癱瘓,朝臣分成兩派,涇渭分明,關於袖手旁觀休養生息還是不錯過這次機會再搏一把吵得不可開交。
恒襄自然是後者,他依然妄圖趁北邊開戰,軍隊壓在北境、戰力空虛之際,渾水摸魚攫取儘可能多的利益,他害怕自己如果不摻和一腳,就再無成就大業的機會,更彆說眼睜睜看著虞相整合了北方,他的矛頭就會毫不猶豫對準自己,到時候就更麻煩了。
事實上,錦華帝雖霸道獨斷,但有謀臣在前,也願意聽取意見後再做決斷,至少邵師之言他從來都放在要緊位置,他待士者也極為寬懷大量,所以魏秀這番折騰,恒襄恨為她挑動與他持反對意見的朝臣得少,恨她得要多。
再加上之前豐州那些被錦華帝說動借出的土人,在靖州邊境為虞相與東海所坑,幾乎全軍覆冇,土人的宗族派係天天吵吵嚷嚷要求補償,魏秀知道這些日子來自己丈夫絕不好過。
過宮門,侍臣引她入內殿,內殿也無聲響,她進去才發現人不少,隻是每個人都默然無聲,便好像不見動靜。
主座自然是她的丈夫,側邊是邵師,底下排列的都是熟麵孔,可以說維繫著錦國朝政穩定的中流砥柱都在裡麵了。
為什麼不是前頭的政事大殿,而是在君王的寢殿裡——魏秀直覺得有一些無法預料的事件發生了,必定是來得極為匆忙,所以直接召見了下臣,叫他連換地方都顧不上——仔細分析這些麵孔,發現都是康樂國的老臣、可以絕對信任之人,說明在次商議的必然是一件極其機密又非常隱秘的事物。
邵啟笑眯眯起身衝她行禮,口稱“皇後殿下”,於是後頭那些讚同她的人又或者對她不以為然的人,都看似尊敬地向她見禮。
她一一見過,又起身看向自己的丈夫,恒襄臉上瞧不出喜惡,隻是眉心微蹙,眸色冰寒——她不知道這份寒意是否是針對自己的,但好像這時候才猛然發覺他兩鬢已有霜染,縱然身居高座,氣度雄渾霸然如昨,都隱約能窺出幾分後繼無力。
她在他身側不遠處特意放出來的蒲團上落座。
邵啟大概是最令魏秀覺得舒服的人了,他的態度自始至終冇有改變,他並不因她過去曾受到的尊崇而矮片分,同樣,也並不為她如今失去寵幸而高片分,始終就是那麼平靜地禮貌地、甚至這種寬和大概是對於除恒襄之外的所有人都一視同仁。
他吩咐侍人將擺放在案上的信箋呈送於她,笑道:“殿下,冒昧請您前來,是因吾等為一事晦澀難斷,想尋求殿下的意思。”
……為什麼是她的意思?
魏秀都覺得納悶,她不覺得自己有哪裡能叫這些人看得上眼,在這種關頭又有什麼事非叫她來不可?
她小心謹慎地打開信箋仔細看去,片刻後她猛然瞪大眼睛,像是受到了什麼驚嚇,縱使是以她一國之後的涵養與氣度都控製不住內心的震撼。
“為什麼?!”她都忍不住脫口而出,“是真是假?”
所有人的視線都投注在她身上,包括神色鬱鬱的恒襄。
邵啟像是對她的反應已經有所預料,點了點頭道:“真的。呈送此信的是當時設計救走殷氏女的那位英傑。”
殷氏女身側有一人名褚瀚飛,此子心細如髮、武藝高強,鑒於此女對於這大錦國至高無上帝後造成的傷痛都比較恐怖,因此他們對於殷氏女的研究都比較透徹。
魏秀的神情很快凝重起來。
殷氏女向錦國求盟,共同針對虞相與夏朝?——這事無論如何都叫人難以置信吧!
但這也說明瞭為何恒襄的態度為何如此冷漠,而這些人為何會對此如此棘手難斷……
為什麼呢?
可是為什麼呢?
魏秀本能地想起當初她藉由虞相之手捅恒襄的一刀,她恨自己的夫君情有可原,她以兩州換了一道婚約也不能說有多不對等,畢竟那可是虞相啊!
這位相爺的人品心性很是值得稱道,雖說多疑善變、陰險詭譎,有諸多叫人詬病之處,但他隻針對天下大勢利益取捨,不針對人,為人處世倒也不愧世族宗子的出身,而且他對劃歸在自己領域內之人皆十分上心,他要庇佑她,便是全力為她隔絕一切危機險阻,甚至,就汶嵐收到的北麵的情報而言,虞相待殷氏女應當算是極為情深義重了。
但為何到頭來還是那麼一出?
魏秀都忍不住再想到殷氏女廣為流傳的毒婦之名,想想確實也是如此——殺單世昌,反恒襄,現下又預備著叛虞相——殷氏女對自己的枕邊人似乎都極其不友好。
但魏秀對她瞭解得要多,也絕不會用人雲亦雲又或者惡意臆測的方式去揣度她的想法,她很努力地去思索,使她作出這樣的事究竟有著怎樣的原因,虞相又為何會站立在她的對立麵,要知道,若她所求不過一平安自在的話,虞相的庇佑是她在這世上所能得到的最好的棲身之地,她如今與虎謀皮親手摧毀這一歸宿,這世上又還有何處可叫她容身?
還是說,她有更高的執著與追求,即使粉骨碎身也在所不惜?
“妾不知邵師之意,但若邵師要問妾之意……”魏秀深深地吸了口氣,看了恒襄一眼,慢吞吞地說,“妾信她。”
她頂著所有人或明或暗的視線,冷靜地說道:“妾不信是虞相與殷氏女合謀的圈套,虞相當時藉著殷氏女一定中州之戰勝負,因為這是送上門的筏子,但他本人,絕不會故意拿自己的妻子做藉口來營造這番局麵,這是其一;殷氏女對大夏有著深重的、不可泯滅的仇恨,妾清楚,她是一個極其頑固且決絕之人,為達顛覆大夏的夙願而親手覆滅自己的夫君與歸宿,會是她能做出來的事,這是其二;至於其三……”
魏秀輕笑了一下:“向自己的敵人尋求同盟,妾本來以為隻有虞相才能做出來這種事——看來殷氏女這一次婚姻,從虞相身上學了不少東西——陛下,諸君,若是想叫這天下多一筆濃墨重彩,叫不可一世的虞相也嚐嚐背叛與敗北的滋味,這難道不是送上門來的契機麼?”
邵啟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看了她半晌,轉過眸,又與他的主上互相對視了一眼。
“啟也是此意。”邵師慢慢笑起來,笑著歎了口氣,“但是,這些理由都還不夠。”
魏秀並冇有絲毫沮喪,既然對方問她意見她就開口了,她並不期待彆人的采納,而且她也習慣了聽從而不是發聲。
殿內靜下來,冇有人說話,連呼吸都幾乎不聞。
恒襄的手放在案上,指尖點著幾張攤開的紙箋,瞧著竟像是與魏秀手上這頁類似的質地,但她並不知道那上麵寫著什麼。
因為四週一片靜寂,也冇人說忽然將她叫過來,除了聽她講這番話之外,還要她做什麼,她就在那裡,沉下心來思索邵師所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她下意識從邵師與恒襄的角度去看待問題。
顯然他們認為這是一次機遇,與殷氏女合作確實會受益頗多,但這並不是跟隨一個“仇敵”壓上命去賭的理由,因為風險同樣大到離譜,殷氏女缺少一個純粹的、絕對的、足以叫他們拋棄一切猶豫的原因。
現在他們的狀態是,既不甘心,又不敢冒險。
以魏秀對於殷氏女的瞭解,她應當將一切都考慮周全了——她既然異想天開到向錦國尋求同盟,這個“理由”必定已經給出了——但到底是什麼呢?
魏秀的視線定在某個地方,好長時間冇有挪移,忽然間她好像意識到了什麼,心臟在砰砰跳動,就彷彿即將觸摸到某種宏達到可怕的事物,僅僅隻是站在門口就叫她感覺到戰栗,隻要深入思考一下就控製不住大腦要暈厥。
她遊移不定地抬起頭,這種彷徨與遲疑引起了邵啟的注意,他現在倒覺得有些意思了——很顯然,皇後似乎有話要說?
她近乎顫抖地說:“請陛下擯退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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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
1.大家新年快樂!下一更前本章留言都給個小紅包~
2.不過這個年我一點啊不開心……婆婆手術剛出院,娃跟家務都歸我,不待客不做客反倒把我逼瘋了;辣雞fgo,抽個新年福袋冇出new,4/43的機率都給我趕上了,今早上氣到1點半都睡不著;還有更負麵更糟糕的不說了,做人真的好難啊,還是寫文愉快。
3.早上睡不著,把下一個單元的大綱跟草稿都打好了,新故事不長,但特彆刺激,你們等我搞死虞大大儘快結束這篇
4.謝謝投雷的各位,不單獨感謝了,我的愛與你們同在~
魏秀靜靜坐在屋中, 眼睛盯著簾幔上垂落的一串流蘇, 視線卻並冇有焦距。
她知道錦華帝琢磨廢後事宜已經有一陣子了,她對於前朝的指手畫腳與在他麵前公開的反駁,算是徹底觸動了他的神經,這位陛下本就是不喜他人反駁自己的性子,就連邵師也少在他下定決心之後予以駁斥,再說,有殷氏女背叛在前,自己這番作為可以說正是撞到槍口上,他又怎能容忍?
魏秀起身步出內殿時,下意識看了眼梳妝鏡,銅鏡中朦朦朧朧照見她的模樣,暮色沉沉,古井無波,正如那時的殷氏女一般。
作為這錦國高高在上的皇後,深受錦華帝尊敬與信賴的妻子,她到底為什麼想不開,要與她的王對著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