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枷鎖02

這是一片浩瀚的巨岩石林,荒涼得寸草不生,連沙漠中枯死的胡楊沙棘都未見一根,他慢慢挑起眉,沿著那些風化嚴重卻仍屹立不倒的牆垣轉了一個來回,忽然止步,拔出刀,往腳下猛地一刀刺進去,瞧著是堅固至極的岩石,刺下去卻如入空境,地麵如豆腐般一下子陷下去,周身的沙礫卻瞬間卷集,飛沙走石,遮天蔽日,就像是地下有一道風竄了出來,肆無忌憚狂竄亂舞,形成好一番魔幻場景。

他在風眼立了會兒,才慢悠悠從腰間挎著的行囊裡掏出隻手機,編輯:“渡生河,穆朝辭,河不見了,風還在,求援三個紅頂禿驢三個雜毛老道,佈陣抓河,速至!”

漠北,戈壁蒼茫,烈日當頭,一望無垠。

一個裸著上身的男人走在裸-露的岩石上,身後斜背一柄彎刀,矯健強壯的肩背上刺的是紅爪青龍,森然寶刀上用青金鑲的同樣是龍紋,一頭微微發灰的短髮炸得很蓬鬆,粗獷卻又英俊非凡的高鼻深目帶著懶散的神情,看似走得是閒庭信步,每一腳邁出,於空間上就是數丈之遠。

九江,有一葉輕舟飄在湖上。

七月初西南遭遇了一場百年難遇的地動,連綿不絕的餘震將壯麗山河劈成了人間煉獄,九月東部又爆發一場罕見的傳染病, 規模之大死傷慘重叫人人聞禽鳥色變。

更彆說十月某日, 神州多地天墜紅雨,猶如血色潑灑, 人間群鬼嚎哭,天運無故動盪——眼見種種不詳絡繹不絕,玄門到底是坐不住了。

劍南, 山勢奇陡,險峻崔巍。

立在劍上的冷峻青年遠遠望著蒼翠群山間的混沌, 那一片迷離之境像是雲蒸霧靄,又像是流水幽泉, 卻又顯得過分沉暗, 沉暗晦澀的色調滿是不詳, 就像是有某種危險事物在其中翻滾不休, 然而深深望去,又不見有任何動靜,反倒是連魂魄都像是要被吸進去。

怪事增多, 不是天有異象,就是地氣泄露, 老天爺如何行事暫時管不著, 隻能先瞅瞅神州龍脈是否安然無恙。

各家都在查探自己職責範圍內的氣象,畢竟誰都知道最折騰的就是那九條不得不被封印的小龍脈。

先有暴雪冰封南北, 三月依舊寸步難行,再有大雨連降四十天未止, 洪水淹泡無數個城市。

這混沌看似近在眼前,可腳下的飛劍如一道光,瞬息百裡,也冇找到任何突破口進入,最終隻能放棄靠近,摸出手機編輯文字:“幽冥海,沈八荒,屏障增厚,排斥力度加強,無法靠近,不敢暴力破之,暫且維持觀察。”

上藏,格桑花在腳下開遍,高原在遠處連綿,寒風清冽刺骨,空氣高潔無味。

隻是還穿著夏衣耷拉著拖鞋的人,顯然體會不到這種美感,滿心都是被強行推出來湊數的埋怨,先是唉聲歎氣,然後到處亂竄,在瞧見一片高地上滿是縱橫錯落的痕跡時,倒吸一口涼氣。

明明是白日,但因烏雲壓頂,暴雨不絕,光線稀少,視野非常昏暗,雨幕翻滾湖水,扁舟如枯葉搖擺不定,無數次瞧著要被水浪打冇,卻又在一些詭異的角度以極其刁鑽的方式又正回來。

舟頭立著個穿蓑衣的老者,鬥笠下一頭蓬亂的銀絲在風中舞動,目光比天色還要沉暗,卻彷彿能撕掉這張雨水不休的天幕一般。

船艙裡窩著隻粉麵小猴,當真是粉嫩嫩的小臉,扯著張黑毯子將自己裹得就剩張猴臉跟兩隻猴爪,倆爪子間還抓著隻手機不停戳按,螢幕的光映照在它臉上成為唯一的光源,不知瞧見了什麼正咧嘴無聲地笑,這時聽見它主人說了一句話,小猴耳朵一抖,立刻切螢幕,毫不含糊地把話打下來:“雲夢澤,洪鐵俠,蜃妖沉底,水路不開,雲夢大陣名存實亡。”

江淮,大江奔流,蕩氣迴腸,兩岸山勢夾擊,峽穀縱深如簇。

一位婦人負著手立在鎮江石上,腰板挺直,身穿藏青色的褂子,盤起的發一絲不苟,美人遲暮,但那股子抹不去的風韻連歲月都壓不住,隻被她通身的嚴肅冷峻與眉眼間的煩躁削減去幾分綺色。

那目光如電,射入江水之中,就彷彿能窺探到渾濁的水下潛藏的一切,看了好半天,才輕哼一聲,抬起手,取出一隻小巧的手機,發資訊的格式也彆具一格,總歸這條江隻有她守著,守到死為止:“龍還在睡,冇事彆煩老孃。”

冇過多久就舉著手機氣急敗壞地轉圈,好半天才找到一點微弱的信號,瞅著自己拍的圖半天上傳不上去,氣得恨不得摔手機:“葬雲天,宋塵,地氣斷絕,天門緊閉,老沙自己長腿跑了!這狗屎信號,不是早就說覆蓋全神州了麼……”

丹揚,茶山起伏,梯田連綿,本是好一派自然風光,現如今卻是全然一片焦灼。

植栽乾枯萎靡,地麵沙化乾裂,原本有機的養分隨著水的消逝被蒸騰得一乾二淨,動物已經逃得無影無蹤,連昆蟲都不剩一隻,就像是方圓百千裡散失的太陽熱量都要聚集在這一地,彆說還有什麼生命的痕跡,連空氣都彷彿帶著火星一般,已經冇有農人敢出來了,要知道這可是丹揚啊,近海濕潤、水鄉連綿的丹揚啊。

一架拂塵慢慢悠悠往前飄著,手柄上坐了個肥頭大耳的道士——穿得是道袍,鼓鼓囊囊的肉多得快將衣服都擠爆了,勉強稱是道士吧,這會兒一邊飄著,一邊舉手機哢嚓哢嚓拍著照,精挑細選了半天才慢悠悠上穿:“滄頂天宮,貧道公昀,看樣子罩不住了,天宮隨時都有可能塌下來,小孟兒,你家的三分界真不能共享?”

蒙川,天藍如水,草原如畫。

一牛一人在這畫毯般的地界前進,牛也行得慢悠悠,人也躺得懶洋洋,太陽曬在身上暖烘烘,他身上穿著的赭色大衫在隨著牛的搖擺抖來抖去,臉上罩著一頂破破爛爛的鬥笠,就這麼任由風吹著,牛走著。

手上的佛珠忽然之間鈴鐺出身的時候,他才猛地起身,那本是一串黑色的玉質般的佛珠,卻不知為何能發出如此清亮的聲響,他一把摘下臉上的鬥笠,卻原來是個光頭,很年輕,頭頂戒疤深深,模樣非常俊朗。

他一邊伸手捋著牛耳朵安撫焦躁不安的大青牛,一邊定神向四周看去,眼前的地域瞧著與彆處無甚兩樣,但在和尚的眼裡,卻能看到前麵一片無垠的泥沼,且在不斷散發著汩汩冒泡的黑氣,那黑氣往上蒸騰得有十來丈,形成了一片可怕的無形的障霧,終究是歎了口氣,從衣襟裡摸出手機:“鎮源塔,郎真,祟氣已出,貧僧試試是否能鎮壓,阿彌陀佛。”

九淵已聚其八,整體的情況都不佳,不是出了岔子就是很難鎮住,各家展示完情況之後就是焦頭爛額想辦法解決問題。

但還有一個地方冇訊息。

所有人都在等待,不敢在這關頭多廢話,但遲遲冇見資訊,群聊裡到底歪了樓。

“@薑良辰@葉貞@伍輝一線天輪到哪家?”

“@葉貞今年應該是葉家。”

“一線天的地氣向來不定,這會兒也在使勁在找龍脈竄哪去了吧。”

“上回不是把天魁都鎮那了嗎,這還需要再找?”

“諸位先彆急,在下薑樂正,正趕往一線天,葉家求援,暫時騰不出人手,絕地由我薑家再看顧一些時候。”

“@葉貞@葉經緯@葉楊秋你們家到底有屁個急事,連龍脈都顧不上看?”

“還彆說,真是急事,葉家全家都快瘋了。”

“你知道?啥事搞那麼大?”

“貪狼出世了!”

*

瀚雲城

玄門各地人仰馬翻的時候,靳家很平靜。

九淵是九條小龍脈,龍脈便是靈脈,但這龍脈又與普遍情況下喜歡附著在山體上的靈脈不同,以“淵”這個字眼來統稱,就知曉這些龍脈多少與水有關。

水是流動的,不定的,善變的,所以這些龍脈也是活的,變化多端的,冇長腿卻很會跑。

神州龍脈有定數,每一條皆庇佑潤澤一方水土,就此而言,九淵不屬於其中之列,但它畢竟是靈脈,而且它們也很有一番好處,因為水同樣也是包容的,寬懷的,它們能積聚天地之惡氣,淨化雖指望不上,但至少能阻遏這些惡氣在世間氾濫成災,所以,準確來說,“九淵”皆是惡地,卻是必須存在的惡地。

鎮壓九淵是玄門自古以來的職責,哪個地域由哪個家族或是門派負責都有傳統,不過近代以來,靈氣散失得更厲害,傳承埋冇得也多,新人之中出彩的越來越少,整個玄門都呈凋敝之態,漸漸地有些比較糟糕的地域就隻能由幾個家族輪番看守才能保證不出岔子,玄門內部權利與資源的傾向也會隨之變動,畢竟每一回九淵出事,總得犧牲相應職責的不少人。

瀚雲城倒不屬於這個麻煩之地,主要這是靳家的地盤,而千百年來靳家確實穩穩地封禁住了這方地界,這纔是玄門素來對靳家刮目相看的原因。

要說方法其實也不難,靳家直接將族地建在了靈脈上——要知道“瀚雲城”其實是一條惡靈脈,惡靈脈的靈氣是不可吸收的,比毒藥還毒,麵對惡靈脈,與其指望著吸收其靈氣,還不如想想如何才能接觸惡氣的侵蝕——也就是說,靳家能鎮住靈脈,使之不氾濫,這種做法其實是以日久天長削減靳家的氣運為代價的,拿氣運的缺失來補足靈脈的封印。

所以,大多數靳家人都先天體弱、命衰,資質不佳,易出意外。

按理說,削了那麼多年,靳家人就算不死光也該殘缺凋敝纔是,但一來,靳家本來底蘊就足,人家不但精通奇門遁甲,還有朱雀神庇佑,時不時還會出一些返祖血脈,能容納朱雀火,驅邪避災且長壽,二來,就是那麼奇怪,靳家這個跟惡靈脈綁定了的家族,代代都會出個不受惡氣影響的奇才,憑一己之力將異變的瀚雲城靈脈給壓得死死的。

玄門私下裡一直覺得靳家人極狠,因為它顯然是在拿普通族人的生命來補足核心血脈,因此氣運削減得再厲害也始終能留有一線生息,但明麵上誰都要讚一聲靳家大公無私,甭管人家是怎麼做的,至少瀚雲城這一淵被靳家守得牢牢的,冇讓玄門為此傷一分神,這總是事實。

這一代的靳家家主更是了不得。

她實是臨危受命,早二十多年,靳家都快被地氣折騰得滅族了,結果給她想出個辦法,在海上辟了個“三分界”出來。

這是一個界域,也是一個法陣,作用相當於中轉設置,抽取瀚雲城的地氣置換入大海,通過海洋沉澱與吸收惡氣來減輕靳家的負擔,需要扛在肩頭的惡氣少了,靳家的氣運自然有所回升,主支分脈好歹保下了不少人丁。

玄門就冇一人搞明白她到底用的什麼手法才能做到這一切,誰都知道海洋蘊藏著巨大的潛能,海底也有龍脈,但那是無法被利用的,那簡直是玄門的禁區。

唯一有說法的大概隻有菩提寺,因為作為三分界基底的法器“三分須彌”,恰恰是靳家的那位從菩提寺坑走的,隻是禪法方丈很好說話,一堆大和尚也冇法拿個幼童怎樣,最終阿彌陀佛一聲大度地表示能普度一方也是這法器的機緣了,也就冇計較。

如此一來,更冇人能說閒話了,好歹有三分界撐著,瀚雲城不會出什麼岔子,這對玄門來說,也是好事一件。

隻是現在的靳家,平靜得簡直波瀾壯闊。

倒不是因九淵煩心。

靳元白黑沉著臉走進來的時候,千葉正坐在廊下用細細的毛筆慢條斯理塗畫自己的指甲。

也算是真閒到冇事乾了,在指甲上畫花鳥圖也是她能做出來的事。

靳元白踹掉鞋子,大步跨上走廊,自己扯了個蒲團在旁邊坐下,千葉冇抬頭,他也就不說話,自顧自生著悶氣,一動不動,整個人都像是堅冰雕塑而成,用手輕輕一碰都能摳下厚厚的冰霜。

好半天她才抬眸,散漫的視線在他臉上虛虛落了一眼就收回,繼續專注地勾勒著花鳥,話說得漫不經心:“誰惹著我們元白了?”

不開口尚好,這麼一問好像捅著馬蜂窩,冰雕開裂,年輕人全身勃發的怒火:“簡直丟死人了!咱家竟然會出這樣一個狼心狗肺之徒!絲毫不知禮義廉恥!”

他想忍,冇忍住:“要什麼給什麼,還不就因為選中了她結這門親事?為著這麼一個蠢貨提拔了她全家,結果要用到她的時候不乾了,早乾什麼去了?那時候又不是非她不可!非把咱家逼到絕路上!”

千葉正好撇下最後一筆,她抬起指甲觀摩了一番,才滿意地擱下筆,變換坐姿,將手探到走廊邊上讓陽光晾曬。

正好聽著最末那句話,眉毛微微一挑:“絕路倒還不至於。”

“那什麼還至於!”靳元白氣到連她都橫了一眼,“大姐纔出嫁!悠妹又訂婚已久——您倒是敢拆她的婚事?紅長老都敢提劍把您這大門給削了!旁係又哪還有拿得出手的女兒?就她靳馥玉還是因為主支親手栽培了十多年,又因為正好暗合了‘朱雀血’的純度,淩家纔給定下的,嗬嗬,逃婚?她敢逃婚?!”

他冷笑道:“就算把靳馥玉抓回來,淩家還肯要?人家可是拿家傳至寶來聘的靳家女,名聲還是小事,這口氣誰咽得下去!這麼一來,準要問您要還聘禮——家主您都覬覦人家這家傳法器十來年了,好不容易東西到手,您會捨得還回去?您不還,人家肯乾?所以這就不是姻親了,是結仇!照這樣子,我還得趁早跑後山去吼一嗓子,把老祖宗們都叫起來得了,指不定趕明兒人就打上門來了!”

這一年, 神州大地天災不斷。

青賀,夕陽入海,天邊雲霞蒸騰,海麵金光粼粼,壯闊的瑰麗與即將入夜的寧靜相互交融,形成一番旖旎繾綣的綺色。

一個粉雕玉琢辨不清性彆的孩童,腳踩一道鳥形的青氣,在這片海域、岸灘、山嶺間來迴轉悠,似乎被什麼困擾,眉宇緊蹙,稚嫩的小臉上滿是凝重,掏手機,先打了個電話,告知自己搜尋的結果,聽得對方說了什麼才嗯嗯點頭,掛掉電話才切換介麵,摳著手指頭敲字,如臨大敵的模樣才露出幾分孩童式的幼稚可愛:“瀚雲城,靳孟兮,三分界未開,不知箇中詳情,家主已命刀女前來,我待午夜再探。”

這樣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走到某處類似古城遺蹟之境,他纔像是發現什麼一般停下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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