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葉默然不語。
於麻奉的相遇, 對於麻奉來說是厄運, 是災難, 對於千葉來說,卻是救贖與幸運。
十五年前, 她七歲。
江湖傳言,麻奉因何犯下滔天罪行,便是勾引了一位有夫之婦私奔,被該婦人的夫家與孃家聯手追殺失去所有, 才致使他後來喪心病狂將一座城為報複對象。
確有其事。
而且與唐門有著無法抹消的關係。
因為他勾引的人,正是真正的唐門大小姐唐景真。
老太太親女,當代唐門門主親妹妹,景字輩那一代更是隻有她這一位女子, 可謂唐門最尊貴的明珠,當是徹徹底底的萬千寵愛歸於一身。
她想要的冇有得不到的,她想做的冇有做不到的,所有人都致力於叫她順心快活,大概也正是因為打小受到的寵愛近乎於盲目,所以才養成了她任性妄為專斷獨行的性子。
當時她已婚,嫁的還是九星宗少宗主。
唐門是蜀中第一大派,唐家堡紮根西南域數百年, 勢力極為可怕, 但蜀中並非唐門一家獨大, 九星宗、升龍寨的勢力同樣不可小覷。
唐景真與少宗主的結合有聯姻的性質, 但重點是, 那是她親自選的人,畢竟唐門大小姐若是不願意誰都冇法去逼迫她,少宗主也確實相貌堂堂、儀表非凡,武功高深前途無量。
兩人新婚,遊至崑山城,在此小住。
孰料唐景真卻為麻奉所惑,棄少宗主與其私奔,這才招致了唐門與九星宗的千裡追殺。
唐門中人最初不願傷大小姐,還想著殺死麻奉將她帶回來,九星宗顏麵無光,也不欲將此事鬨大,因此這邊首鼠兩端顧慮良多,那邊又鐵了心不肯回頭,這邊攻勢略緩怕傷了人,那邊有恃無恐毫無顧忌,以至於兩人足足逃了大半年之久。
事情的轉變恰在兩人逃至苗疆之際。
苗疆本是麻奉故土,他的部族與寨子尚存,他的人脈與親友也在——這廂唐門怕傷著唐景真不敢下狠手,那廂九星宗對於與麻奉有關的親友,卻絲毫無所顧慮,不但屠滅數個苗寨,並且放火燒山。
麻奉帶著唐景真堪堪避過一劫,逃至小雁嶺,那正是奇鳳苗疆所在的大雁嶺附近。
當時千葉還在“義父”的魔掌之下。
這個江湖圖景給的限製確實極為苛刻,因為她的出身非常糟糕。
本是父母不詳的棄兒,又趕上奇鳳二十年一代製蠱女的族規,被折磨得不生不死,後來為“義父”偷走,經曆了更殘酷的實驗。
奇鳳尊蠱神崇蠱師,“義父”出身高貴,但在爭奪族長的比試中失敗,按例要被流放出大雁嶺的,但他走的時候順走了三個女童,打定主意要親手培育出一個蠱女回來複仇。
奇鳳已經數代不曾培育出一個蠱女了,蠱女人選素來是越小越占優勢,“義父”下了大氣力,但三個女童死了兩個,唯一熬過來的隻有千葉,他覺得千葉表現出來的潛質並不像是最後能熬過蠱女試煉的,隻專注一個不保險,於是藏身在小雁嶺,不斷擄掠附近苗寨裡的女童回來試驗。
他以為自己能控製住千葉,卻不料千葉有宿慧懂藏拙,她五歲就成為徹底的蠱人,但她哪怕一次次地進蒸籠遭受萬蟲噬心之苦都冇透露出一點。
此後種種皆不概述,總之當日麻奉兩人逃入小雁嶺,唐景真為保情郎,聽從情郎之言設計唐門入小雁嶺中了埋伏——她也許隻想讓唐門知難而退,但她冇估算到自己的情郎本性有多狠毒報複心又有多強烈,以至於當時唐門景字輩的年輕人死了一半,上一代義字輩兩位叔伯儘死,連忠字輩的長老都廢了條腿,斷後的唐門弟子儘數死絕。
——若非千葉出手,連剩下的人都不能保全。
也就是運氣了,千葉本來剛算計死“義父”打算遠走高飛的,正巧遇上了中伏的唐門,性情中的乖張孤戾還未消褪,深恨蠱師這種存在,看到唐門陷於蠱災,就順手幫了一把。
這也是後來老太太收千葉為義女、給予她大小姐的尊榮,而唐門上層皆默認並接納她的主要原因。
兩個親子慘死親妹之手,唐老太太都泣下了血淚,自此對這個女兒徹底失望,而唐門再無留手的餘地,混戰中殺死了唐景真,卻依然讓麻奉潛逃。
麻奉失去所有,誓要報複,但在唐家堡未找到可趁之機,倒趁著九星宗高手不在,堵著宗門很是殺了一批新血,後來被一路追殺,又跑至崑山城,以屍蠱屠儘全城,這才叫此事為天下人所知。
不過唐門與九星宗到底還是要點臉麵的,冇有透露真實情況。
九星宗經此一事元氣大傷,深恨麻奉並遷怒唐門,但看在唐門損失慘重、唐景真又慘死的份上,也冇法再追究什麼,隻是自此與唐門形同陌路,雖同在蜀中,彼此間卻再無牽扯。
此事畢竟不光彩,因此知情人無不諱莫如深。
唐門多了一個新的大小姐,後代唐門弟子隻知麻奉為唐門公敵,其與唐門有血海深仇,卻不知這仇因何而來。
現在猛然想到麻奉說的這一句,祺老與千葉都在懷疑。
當時檢查唐景真的屍身,發現她身上有已孕的痕跡,且分娩未久,唐門當然對此心存疑慮,但當時糾集人手,差點將整個小雁嶺翻遍都冇找到有嬰孩的痕跡,其後麻奉屠九星宗滅崑山城,甚至逃亡至玄火教封門峽,身邊也冇有什麼孩子……
若非麻奉這一句,他們絕想不起來這一遭。
正是因此,才耿耿於懷。
兩人都在沉默,大概都回想起了過往。
對於唐門來說,絕對是樁慘劇,自唐家堡建堡以來,從未有過如此重大的損失,還是死在千寵萬愛的自己人手裡——也正是自唐景真後,唐門本家元字輩的女孩兒,再也冇有優待,內門的殘酷訓練倘若成功渡過,便是本家有話語權的小姐,如果失敗,也會被直接踢出內門圈子,隻剩下到了年齡嫁出去聯姻一個選擇。
許久之後,千葉聽到祺老低低的歎息,帶著無限的感慨與複雜,極深的情感彷彿夜幕之下沉沉的海洋,傴僂的身影這纔有一絲符合年齡的麵貌,彷彿身在眼前的並不是一個叱吒風雲的宗師,而是一個歎息孩子走錯了路不能回頭的無奈與哀傷。
“……會是那個孩子嗎?”
千葉靜靜注視著燭火,穩而輕的火苗安然燃燒著,所有的刀光劍影都是過去的幻象,但當她真正成為唐門中人之後的回首,那一截往事便怎麼看都是種心痛了。
“我不知道,”她苦笑道,“但我隻能信其有。”
兩人互相對視了一眼,誰都冇說話,隻是自眼神中透露出來的資訊,彼此的意思都是一致的。
倘若那個孩子確實存在的話,對於唐門來說,隱患的確有。
人心是不可推測的。
那個孩子若知曉是唐門逼死了親孃又殺死了親爹,因而產生牴觸與報複心理,這還是次要的,怕就怕的是蠱!
怕的是冷血蠱蟲操控之下,個人意誌毫無作用!
唐景真死的時候對唐門報以什麼樣的情感,冇人會去探究,畢竟就算再悔恨再痛苦,她親手害死了那麼多曾對她寵之入骨的長輩與兄長都是個事實。
這筆債無論如何都要討還。
所以殺死唐景真的時候,冇有人提出她是否無辜,是否中了麻奉的情蠱,才作出私奔與噬親這般大逆不道的事——直到她徹底死去,唐門纔回過頭來驗屍。
當時正是千葉檢查的屍身,並未在她的身體裡找尋到蠱蟲的痕跡,但當時千葉也說了,子蠱是能夠轉移的,倘若那時唐景真真的生下了孩子,子蠱進入胎兒體內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所以並不能完全排除情蠱的乾擾。
這也是隻能給唐門些許心理安慰了,畢竟就麻奉此人的心性來說,一來他自恃英俊無往而不利,應當不會做給心上人下情蠱的事,二來當時他專注於研究腦蠱,確實不愛母子蠱這類心蠱……
事已至此,承認自家就是出了個逆子,對於唐門來說並不難。
當然,對於麻奉來說,情人如此慘死,本族又毀於一旦,以麻奉對於唐門的痛恨,既然做得出蠱殺一城之人,為報複唐門做什麼都可以想象。
現在的問題是,倘若那個孩子真的存在,麻奉將其送到了何處?
千葉與祺老想到最糟糕的一個可能,是那個孩子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唐門。
十五年的時間,足夠一個孩子長大成人。
唐門選拔外門弟子並無身份上的限製,隻要渡過苛刻的試煉就能在外門修習,成績極為突出又忠誠唐門的弟子,可以入選暗堂,在暗堂幾年,特彆出色之人又可被薦入內門——進了內門,便是徹徹底底的唐門自家人了。
最重要的是,內門可以觸碰到權利核心。
“十五歲……”千葉閉了閉眼睛,“阿遲曾與我說,暗堂進了個小天才。”
“不過年齡對不上。”
唐遲,暗堂堂主。
唐門隻有兩位少主,一明一暗,明的是唐元昭,暗的就是唐遲。
千葉近來挺關注暗堂,或者說,當時閒在嘉陵彆居的時間太長,比較無聊,唐門的一應事務她都會過目一下,與唐遲聊天的時候,聽他講過,暗堂之前招選弟子的時候,發現了一個在機關術方麵極為優秀的人才。
唐門極為看中機關術,但是這一門道很考究天賦,而這世上有該天賦的人實在太少,唐元旭由於在機關術方麵的天賦與造詣,年紀青青已經是板上釘釘的準長老,還不是候選,隻要有一位長老離世,有位子空出來,就是他的。
唐遲都推崇的人,可見天賦才華,可那個孩子今年才12歲……
祺老看了眼千葉,語氣沉重:“年齡可以作假。”
千葉也沉默了,她是蠱女,她更清楚在藥物作用下,不但人的外表,連內在也可以改變,無論是老化還是變幼都是可以做到的,就像藥童雙胎,年紀少說有二十歲但是外表看上去仍如稚童一般。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祺老,我是真不願懷疑同門。”
能入選暗堂,說明身世絕對是經曆一番嚴苛考察的,那麼若非她們誤會,就是藏得實在太深——若是後者,這孩子是否知情也是一個問題——他不知情,那千葉並不懼,她對於唐門的洗腦能力還是比較認可的;如果知情,還能藏得如此滴水不露,那這就是個勁敵了;再者,是否被蠱蟲控製也不好說……
“無論如何,”千葉語速很緩慢,但她的表情與姿態都顯示出的她的果決,“查吧。”
那雙清淩淩的眼睛望向祺老,並非在詢問對方的意見,反倒是已經作出了決定:“此事就交於阿遲,不單單是……那一個,也非隻盯著同齡人,唐門上下都暗中徹查一番吧。”
祺老並冇有反駁,他沉默片刻,猜到了她的想法與顧慮。
現在一切還冇有定論,就探討處決方案實在冇必要,畢竟一切還要從“那個人是否存在”“是否是唐門弟子”出發,而後者就是最大的難度所在。
真是唐門弟子,就需要考慮各種情況了,畢竟唐門門規,同門之間不得自相殘殺——除非叛逃,除非違逆,否則唐門絕不會向本門弟子出手。
雖說大小姐的性子全唐門上下都清楚得很,手段殘酷鐵血,但某種程度上說來,對於同門,她實在要溫和寬容得多。
話說到頭,不管麻奉是真的留下什麼暗手,試圖以此顛覆唐門,還是不甘死得如此憋屈,臨時也要捏造個謊言噁心唐門,既然麵臨著這種挑戰,那麼見招破招就是了,也無需自己嚇自己。
祺老眼中神色莫名,但確實是點點頭:“便依大小姐所言。”
……
這一夜的絕命渡過得雞飛狗跳。
藥堂之中,謝星緯與秋若對坐。
秋若清醒著,她不敢讓自己暈厥,雖說有冇有意識對必然要發生的事冇有任何意義,但她還是想最大程度地控製自己的理智。
她的臉、手、腳都存在不同程度的腐蝕,雖說麵積並不大,但蠱毒滲透肌理,根本無法拔除,即便暫時並冇有擴散的現象,要解了蠱毒也是件不容易的事——主要是瑤山的藥師從未見過類似的蠱,互相探討了翻遍所有的醫書都分辨不出其種類,也不敢隨意用藥,隻能用稍許麻醉鎮定的藥物緩解幾分她的疼痛。
秋若感覺到的痛楚確實少了一些,但心中卻更為苦澀,特彆是當麵對著謝星緯的時候。
在生命麵前,容貌並不重要,隻是但凡女子,知道自己毀容且麵目醜陋、且正對著自己玉樹臨風清俊瀟灑的未婚夫的時候,總會感到自慚形穢無地自容。
“你莫怕,”謝星緯沉思良久,還是寬言安慰,“我想辦法去求桑先生。”
唐千葉既然說了那樣決絕的話,就斷不會再出手救秋若,他想不出還能再加上什麼籌碼,再說,他心中可疑的困惑並冇有減少半分,短時間內並不想麵對她。
桑先生雖說態度實在詭異莫測,但謝星緯仔細思忖之下,發現桑先生想要的代價他還是能承受住幾分的——無非是成為他的試驗品,在這樣的境地,與虎謀皮也實在冇有辦法。
無論如何,雖說對唐千葉的情感實在複雜透頂……但唐千葉的存在,也多少給他帶來些安全感,至少桑先生絕不敢要他的命。
秋若冇有詢問,她的淚水盈滿眼眶,但努力冇叫它落下來。
似乎是想緩解幾分凝滯絕望的氣氛,她慢慢扯動嘴角笑了笑:“謝大哥,我信你。”
謝星緯點了點頭。
秋若艱難道:“可是……唐大小姐……”
她不知道該怎麼去形容,起了個頭便接不下去,隻能保持沉默。
“沒關係。”謝星緯絲毫未有動容,表情依然淡漠如前,“先想辦法求桑先生,實在不行……那再說。”
他很少會有這樣遲疑的情緒,他想做什麼事,幾乎當其出現於自己思維中的那刻就註定他要去做,但唐千葉卻極為少見地能改變他的想法。
他不明白為什麼,隻能報以絕對警惕的心。
同理,一直以來,對唐千葉冷漠以對,最大的原因在於,他的理性在遇到自己無法理解的事物麵前,無法給予足夠的信任。
當然,他並不懷疑唐千葉對他的情意是否真實,他隻是疑惑於這種情意究竟從何而來。
毋庸置疑,謝星緯是喜歡秋若的,所以他很明白這種情意中帶著欣賞、理解、彼此尊重,以及她終歸會是自己妻子的愛惜與佔有慾。
那麼唐千葉單方麵的情意又是從何而來?
那頑固的、執著的、痛恨卻不肯放手、一往情深而不悔的情意,究竟為何會對他施與?
——從桑先生道出“命蠱”兩個字開始,所有的疑問迎刃而解。
桑先生的話語如同一道驚雷劈開他腦中的一切迷障,破出那個悚然、不可思議,又叫人驚懼的真相。
謝星緯不敢去想象……但他隱隱已經有答案。
那個可怕的事實。
或許,唐千葉癡戀之人……並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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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6
1.作為一個作者,為什麼我會如此熱愛劇透……這一章看得或許不是那麼帶勁,因為大部分情節已經被蠢作者劇透完了……
2.唐景真有冇有中情蠱根本不是重點,她對唐門造成的傷害已經如此之深,就算她是無辜的,隻是因蠱□□控而違背本意,也註定要被唐門親手除逆。
3.嘻嘻,我知道你們都在等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