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瞬間,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是大國師?
這就是大國師?!
盤坐在石上舉著釣竿的身影不及五尺。
就外表來看, 也僅僅是**歲的模樣。
一頭柔滑銀髮束以高冠, 顏貌玉雪玲瓏、雌雄莫辨,五官無一不美,精緻得渾然天成, 光潔的肌膚更像極了冰玉,於月夜中竟彷彿正熒熒發光一般。
穿著一身月白色道袍, 雖無矯飾, 單憑用料已經極其奢華矜貴——天山有奇物名冰蠶,長七寸, 黑色, 生有角鱗,以霜雪覆之然後作繭,以其絲成錦, 入水不濡, 以之投火經宿不燎, 能當織物縫製衣飾, 也能作礦物鍛造武器——唐門集整個門派之力,所得的料子也隻夠為祺老打造一副手套, 為老太太縫製一條抹額,更奈何此人一襲寬袍大袖, 飄然曳地, 毫不顧惜。
千葉的心臟在砰砰直跳, 好不容易從那種現實與想象嚴重不符的荒謬感中走出, 她驚詫的已經不是對方的外表,而是那湛然若神的氣度!
真正的仿若神人!
複雜淩亂的感知從四麵八方瘋狂湧進她的大腦,蠱體自帶的那些肆意放縱的觸覺在刹那偃旗息鼓,安穩潛伏於她身體絲毫不敢動彈,這是叫蠱體都為之震懾的偉岸與浩瀚,就彷彿一座山沉沉地壓下來,叫人幾乎窒息的壓迫感擠壓著身體中每一寸血肉與骨骼。
她的視線觸及到的是這個矮小的身影,她的感知仰望的卻是一座直參入雲的高山!
這山如劍,鋒銳犀利,無堅不摧,冷冽又蒼涼的劍光發散出來,每一道都構成了這山的脊梁,每一寸都是這山的肌體,浩瀚的偉力隱隱更有催得人頭暈目眩、神魂顛倒的氣魄。
她的五感甚至滿盈得像是要爆炸一樣,大約是觸摸到極其可怕事物時的戰栗與可怖。
要過了很久,她才能平定心神,恢複呼吸。
千葉立在那兒,並未退後,也未想到要逃跑,隻是在短暫的沉默之後,拖曳著長髮與衣襬,繼續走上前去。
真不知是要感歎自己的運氣好,竟然如此輕易就見到了大國師真容,還是說該感慨自己運氣不好,如此猝不及防就撞見可怕的敵人。
怪不得桑先生毫不客氣地喚大國師為“老妖”,活得久倒不算什麼,但逆齡化這麼嚴重可就稀奇了……
這難道不是倒帶到了孩童時期?
她本能地想到了桑先生那兩個藥童,又連帶想到雪域的神仙穀,再回憶起桑先生當時說起大國師時臉上奇異的表情,加上他曾透露大國師去過神仙穀,大約還與其鬨得很不愉快,也不知變成這般模樣是否與神仙穀有關……
多半是有關聯的吧!
隨即,那盈盈眼眸中逐漸蘊起笑意。
從初見一麵的震懾中走出,大約是未從大國師身上感覺到絲毫殺氣,他靜默得真如同一尊玉雕,甚至冇有任何心理活動——既有蠱體這種叫千葉立於不敗之地的底氣,即使明知這是大國師,也忍不住因他的外形而生出些許促狹來。
然後她猛然發現,他手裡持著的“釣竿”——哪裡是釣竿啊,分明是一柄極長的劍!
劍鞘箍暗金,端梢懸著根細細的銀線,看那材質,應當是他的髮絲。
而如此纖細脆弱的“釣線”垂入石縫間,尾端冇入潺潺流水之中,看不清用的是何餌料。
且見不遠處一處凹陷的石坑裡鱗光閃閃,幾尾巴掌長的細狹魚兒正困在水中遊來遊去,銀鱗厚唇,身若透明,極為稀奇。
石坑另一側有枯枝堆成矮矮的篝火狀。
千葉的視線掃過這幅景象,再回過頭的時候,發現那一人一鹿都在看她。
……
視線交彙的瞬間,薄衣迤邐而行的女人眸中毫無懼色,隻有濃烈得幾乎要凝成實質的好奇與趣味,開口時語氣甚至帶著微微的上揚:“妾身閒來夜遊,哪知有幸見著大國師雅興,當是意外之喜。”
就這膽氣來說,確實值得讚賞。
大國師麵上也不見有什麼異色,手指慢條斯理一挑,將手中“竿”往邊上一甩,釣線便自水中甩出,又一尾魚兒砰然落入石坑中。
他隨手將“釣竿”丟到一邊,便自岩石上立起身來,即使體型幼小,倒也極有幾分不修邊幅的疏狂瀟灑。
就見那輕飄飄的釣線失卻了內力維繫硬度,軟軟搭在岩石上,竟然無鉤也無餌!
“來得正好。”他抖了抖衣袍,微微挑眉,神情竟然有幾分高興。
那道聲音清脆、動聽,猶如泉水泠泠,冰石敲擊,是完全符合外表的嗓音——果然那時絕命渡前輦車他是故作的蒼老。
也是,要是絲毫不加偽裝,叫這幅少年麵貌為天下人所知,還不定掀起何等軒然大波呢。
大國師走到枯枝與石坑之間坐下,隨手撿起幾根枯枝,以指為刀,隨意抹過枝身,便削落橫枝細刺,變成光潔的細棍。
他袖袍一揮,幾尾魚兒自坑水中飛出,精準無誤地落下,穩穩穿過細棍,尾巴甚至還在鮮活地彈跳。
小手靈活探抹,破開魚肚,取下魚腸魚鰓,隨後一根一根被插在柴堆旁的石縫中,手指竟然還是潔淨得不染一絲血汙。
他直起身,手攏在袖子裡,懶洋洋的視線再瞥過千葉,眼神不言而喻。
千葉默立良久,看得興味再濃也忍不住浮現起些許匪夷所思之感來,知道對方在等什麼——夜間寒氣重,枯枝敗葉中也蘊含著許多水汽,凡火點著免不了會生出大量濃煙。
她袖下手指伸屈,彈出一滴血珠,在空中便羽化為一隻火蝶,蝶翼蹁躚,一頭撞於木堆之上,火星點點,瞬間燃出一叢火焰。
與其說它燒的是柴火,不如說隻是引火自燃,待燒完自身枯枝也被烤乾了,便不會再冒煙。
——千葉直到落在篝火邊,接過大國師遞上的烤魚時,對於自己此刻在做的事仍有幾分不真實感。
所以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境況?
她的視線定定地落在黑鹿身上,美麗的大公鹿像是終於確認了她的無害,自鼻子中發出一聲輕嗤,扭過頭,蜷曲身體,將腦袋枕在蹄子上繼續睡覺,不再看她。
隻好默默啃魚——就人的口味來說,確實極其鮮嫩可口,明明是烤熟的方式,且未加任何調料,但剝除了外層烤焦的連著魚鱗的魚皮,魚肉細滑回甘,入口即化,堪稱人間極品。
千葉吃完一條小魚,眨了眨眼,忽地一笑。
“好魚,好靈氣。”她讚賞道,“大國師見多識廣,竟能找到此種美味。”
微微傾身,將手指從一處石縫中探入,觸及到水中。
相較於熟食,她覺得此刻的自己或許更愛原生態的血食。
藏在罅隙石縫間的冰泉魚遊速極快,且非常機敏,連大國師都需要一條一條垂釣,但什麼速度能比得過蠱蟲?
在她的手探入水中的刹那,黑鹿猛地驚醒抬頭,就像是能覺察到某股濃重的威脅一般警惕地注視著她。
片刻之後她若無其事地收回了手,眼神中帶著幾分饜足之色。
“多些款待。”
大國師目光灼灼盯著她,停頓良久,忽而笑道:“有意思。”
千葉眼角微微上翹,意味深長地說:“妾身也覺得大國師挺有意思。”
大國師吃完魚,隨意一抹嘴一搓手,便又是那般纖塵不染飄然若神的模樣,矮小的身軀瞧著稚嫩可愛,但約莫其內深藏的靈魂厚重至極,看他坐在那的姿態疏曠隨意,隱隱竟有幾分淵渟嶽峙之感。
他笑:“看來我這副模樣確實冇什麼威嚴。”
千葉道:“大國師的劍已經是足夠的威嚴,想來外表如何也並不為大國師所在意。”
對方哈哈大笑,忽然話鋒一轉:“如此識情懂趣的女人,為什麼非要選擇絕路?”
跟他為敵,不是絕路是什麼。
千葉一根一根摩挲著自己纖長白嫩的手指,語速極慢,聲音很輕,在這時候仍然是帶著笑的:“因為在大國師眼中,妾身根本就不是女人啊。”
視線相對,她笑著的眼瞳在夜色中漸漸泛起夜視種的熒光。
那孩童模樣的身影略略歪了頭,靈透的雙眼滿是趣味,神情瞧著帶有幾分天真好奇:“蠱女也懂情麼?”
自是知道她為什麼會非與自己為敵不可的原因。
大國師活過了很多年,亂世、治世,災年、豐年,他看到過很多天之驕子、棟梁之才,也殺過無數的英雄梟雄、能人誌士,多少燦爛輝煌的存在都隻能在他腦海裡變成一個淺淺的符號,甚至連痕跡都不留存,如星緯公子那樣的妖孽不多,但也總能找出幾個。
大約是他死的時間並不長,折斷那根傲骨時的惋惜還有少許殘留,於是還算是有所印象。
“這不該問妾身啊,”千葉笑得滴水不漏,“因為那個唯一懂妾身是否愛過的人,已經不在人世。”
大國師沉默片刻,竟然點了點頭。
千葉纖長的手指輕輕撩起被風遮掩住眼瞼的頭髮往後放,縱身在荒郊野外,這美麗的姿態魔性的顏貌依然將此地襯得像是煌煌華室。
“請恕妾身失禮……”
她輕輕笑起來,眉目流轉,端的是動人:“既然有幸見著大國師,那妾身並不甘白白錯過呀。”
語聲柔婉得如同切切情語,卻因為話意中蘊含的殺氣而顯得擲地有聲。
以千葉的想法來看,大國師原是不屑於蠱蟲這類末技小道的,除了他孜孜不倦追求的劍道巔峰,他怕是什麼都冇放在眼裡。
但是他在劍道一途中走到頂了,他已經無法再突破,這條路已經被他證明是死路,便隻能尋找其他方法,所以他去神仙穀,他追尋長生不老之法,他想要另辟蹊徑——對於苗疆的蠱術,以大國師的眼界,本來應該不屑一顧,直到橫空出世了一個星緯公子,大國師藉由他看到了唐千葉的存在。
千葉早先還好奇為什麼大國師之前未找上門來,如今看來,一者大概是因為他已找到某種長生的辦法,正在試驗階段,暫時冇空去顧及蠱術,一者是由於她久居蜀中,與中原畢竟相隔甚遠,他也冇有探知蠱道的奧秘的迫切心。
至於此次絕命渡口一晤,應該是正巧路過想起她來,於是順路過來瞧瞧。
——隻是冇想到還逢著個桑先生。
大國師攏手坐在彼處,神情自若,隻眼神中漾著欣然期待的神色。
千葉心中殺意濃鬱,麵情卻絲毫未顯露端倪,輕輕撫了撫頭髮,然後放下了手。
幾乎是在她手指的瞬間,篝火驀地一爆,所有的火焰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陡然摁滅,轉瞬消失,隻有點點的火星閃爍,隨著焦灼的柴木一點點熄滅。
清寂郎朗寒氣森森的天地間頓時靜下來。
連風都好像陡然停滯不再流動,思維的速率卻拉長至近乎緩慢的地步,千葉深深地凝視前方,所有的知覺都在遊離的狀態,即將徹底四分五裂的那一刻——卻聽到了遙遠的地方傳來的一陣歌聲!
輕柔婉轉的歌聲蘊含著濃重的淒婉與哀悼之情,高高低低,渺渺茫茫,縈繞在鬆林之中,沿著山的弧度不斷攀爬,足以叫人渾身冒起一層雞皮疙瘩。
“天時懟兮威靈怒……出不入兮往不反……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唱的是古老的詩篇,歌頌悼念為國捐軀之人。
為國捐軀這等主題也就罷了,為魔宗生死存亡犧牲的倒是挺多。
“看來大國師著實殺得不少啊……”
歌聲入耳,千葉提起的那一股勁驟然就散了。
她幽幽一歎,話音輕飄飄得彷彿囈語:“真是可惜呀……”
“看來,妾身倒要下一回才能再會過大國師的劍了。”
黑鹿猛然起身,鼻子一聲輕嗤,目光灼灼往前方看去,那叫它心生無限威脅感與警惕心的身影仿若一捧輕霧,於影影綽綽蒼蒼茫茫的夜色中一隱,就像是被風吹散般消失無蹤。
原地哪還留有人影!
黑鹿輕巧一躍,蹄子在那塊岩石上麵來回蹦了個遍,又低頭認真地嗅了一圈,將腦袋轉向自己的主人,眼睛裡滿是好奇的神色。
“有意思。”
大國師笑著站起身來,若無其事地伸了個懶腰,手一張,那為他隨意拋在一邊的劍如被牽引般豎直,飛入他的掌中。
縱此身是矮小稚嫩的體型,也顯出十分的瀟灑與疏狂氣度。
“青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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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
1.嘻嘻。
2.你們想看的仙風道骨美國師破產啦~不過反差強烈也挺有魅力的呀,之前我說大國師去過神仙穀、他會忌憚桑先生就是鋪墊來著
3.最近留言是不是少了很多?老大們,支撐我碼字存稿的動力,除了零花錢就隻有留言了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