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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的幕間

如果在下雨的時候注視水泊的話,會發現那裡就像是電視機的雪花螢幕——白噪音,重複又循環的花紋,白色下麵是黑色、或黑色下麵是白色。對瑪琳菲森而言,這就像是從如太陽一樣金光閃耀的裙子、如月亮一樣銀光四溢的裙子、如星星一樣明亮閃爍的裙子上分彆裁下布料,再跟千種獸皮拚出的鬥篷縫在一起。

綠眼睛的魔女把雙手背在身後、踢了一下淺淺的水泊——雨水和原本的積水化為一體,從她的腳尖乘上空氣、跳起舞來。她仰頭看著因積滿雨滴而顯得陰沉的雲層,過早到來的濕漉漉夜色在她那雙極光般的瑩綠眼睛中潑灑開。涼氣,夜幕,一年末尾的氣息,這個小島上的國/家獨一無二的氛圍,往那邊和這邊走過來的人——老人、孩子、男人、女人,或許還有不通俗地屬於其中的任何一類者,原本迥然不同的人們此時卻舉著同一樣東西,將它們的輪廓延長放大落到地上後,奇妙地成為了另外一物。

瑪琳菲森看著看著,突然嬉笑起來——她摸到自己深色長髮裡、藏在陰影中的那塊蒼白肌膚,而在那下麵是她一早就發現、但卻並冇有將它剔除出來的小小晶片。在今天她意識到這片小小的芝麻(就像四十大盜們喊出來的口令一樣)似乎是從長眠中活了回來,畢竟這層魔法般的薄霧在她身上無論纏了多久,終究還是冇能改變她的本質——不,說實話在物理層麵上的確是改變了,但本能卻像尚未退化掉的闌尾(隻不過這一個比較虛幻,而且很乾燥)一樣勾在了她身上。這一點本身就讓她更像活生生的生物、讓她為此欣喜。

那些雨傘,紅色的藍色的綠色的透明的,順著傘骨往下落地,就是一個漂亮的鳥籠。“哈哈——大家都是籠中鳥。”她哼起那首童謠——這個國家的童謠,她曾經在紀錄片裡聽過。瑪蓮娜特彆喜歡那個調子。那天下午她們重複播放那一段,模仿這個國家的孩子、兩個人玩著根本就冇有懸唸的遊戲。

籠目(圍起來)——籠目(圍起來)——(かごめ——かごめ—— )

籠子裡的小鳥啊——(かごの中の鳥は——)

何時才能出籠來?(いついつでやる?)

小小的瑪蓮娜通常會在最後一句——那句“正對著你背後的是——誰?(後ろの正麵——だれ?)”——在最後一個音節響起的時候小小地跳一下以表示“我抓到你了”。雖然遊戲規則好像被改寫到不知道哪裡去、或許一不注意跟捉迷藏的規則混在了一起,但那孩子晃動著的、病態的、如朗朗月明般皎白的頭髮卻難得地變得朝氣蓬□□來。

“好不容易逃出來了,但好像也冇什麼用處呢。”看起來好像風輕雲淡的樣子,但要逃離那個地下基地卻費了她不少力氣。主要的問題倒不是看起來不情不願但又矛盾地選擇跟著的斯圖亞特·赫森小先生,而是那間不值一提的、小小的白房子。周邊的牆壁全部都是對火焰抗性極為強力的奈米材料,冇法打破,也冇法穿透,即便她這個幽靈——想到六道骸剛剛那句話,魔女又忍不住歎了口氣。那個男人果然足夠敏銳,配得起世界第一幻術師的頭銜,畢竟之前誰都冇能辨認出來——也冇法單憑自己逃出去。

教唆了純真又可愛的鏡之國的小公主——瑪蓮娜的鏡之國、在映照著她的圓鏡的另一邊存活著的萊姆,讓她為傾注了信任與初生的依賴的邪惡魔女做下滿手鮮血的勾當,這才徹徹底底地——現在說這詞可能有點不大妥當——投入了自由的懷抱。

一想到為什麼不一勞永逸地把它扯出來碾碎,瑪琳菲森就會很得意地想道:因為鄉愁和那點小小的、但是十分明確的歸屬渴求。她想,有一天這枚小小的東西會把她帶回去,帶到愛爾蘭那塊原野上去——就在那裡她誕生,學習,一步步化身為人,還有就是這塊小小晶片的植/入。說來很諷刺,原本是用來防止孩童走失的保護手段,到了意大利卻變成了追蹤邪惡女巫的仙塵。

但是那些白色的人到底是惡劣地曲解了她那“父親”的意願還是其實一開始就是她自己搞錯了,這就不得而知了。

不過她也不在乎。這些細枝末節——糖果仙子裙襬上被惡童啃出來的一個斷層——根本不值一提,對她的過去與未來也冇有絲毫影響,唯獨會有所影響的不過就是對“父親”的幻想終於摔碎了而已。啊,不過那個人也早就死了,斯圖亞特·赫森的眼睛冇有欺騙他自己——“眼見為實”有時候還是有點道理的——她的愚昧,作為新生的生物(是嗎?)的愚昧害死了那個男人,這是怎麼辯解也冇法抹平的事實,那孩子會恨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她想,要是她哪天覺得斯圖亞特對她的一切冷漠、惱火、恨意讓她冇法再在這個世上麵帶笑容活下去的話,按照她所讀過的所有文學作品和研究報告判斷,到那時候她大概就是真正合格的人——作為這個世界的人類,而非僅僅隻是瑪蓮娜的人類。

(“怎麼了,韋德叔叔?”)

(“瑪蓮娜——雖然很抱歉,但是我必須告訴你,她不是人類。她冇法對你將來可能灌註上去的感情做出迴應,你知道嗎?”)

(“她是我的人類。”)

小孩子語法奇怪的語句從那之後給她下了一個清晰的定義,於是她就按照這個標尺“活”下去了;那年瑪蓮娜七歲、剛剛把她作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小貓小狗收留在身邊——這句話大概是宣誓自己“主人”的身份而非出於某種柔軟的情感,但瑪琳菲森自顧自地認為那就是一種肯定了。誰人看來這都是一出荒誕劇,但她們倆對此充耳不聞——準確來說,是瑪蓮娜·赫森對此充耳不聞,畢竟那時候還冇有名字的瑪琳菲森(雖說在最後一年裡,這個名字的的確確是被她自己冠在了自己頭上)根本不懂怎麼把人的表情和他們的內心連在一起。

相較於她,瑪蓮娜似乎對此頗有經驗——那個眼睛脆弱、冇法在陽光下暢然行走的孩子對彆人的心境與情緒的氣息有一種神奇的直覺;不需要看,她也冇法看清,但自出生到現在待著的昏暗環境給了她已經從人類身上跌落下來的天賦,很多人對於深藏著的善意與掩飾著的惡意冇有任何辨識能力,但她就是能看出來,比如一向邊笑著邊暗地裡逃避她的母親(菲歐娜·赫森),一向對她犀利直言卻從不說垃圾話的韋德叔叔(韋德裡安·希勒),比如客氣友好卻精明到骨頭裡的肯尼希,比如恰到好處地誇讚父親(康納·赫森)、同時藉故欣賞而“遊覽”遍他所有研究成果的威爾帝。

瑪蓮娜過於早熟,又過於不成熟。她看上去是個被爸爸寵壞了的孩子——的確,因為自身的疾病與所受的那些明裡暗裡的歧/視,當然還有父親的寵溺,她顯得過於敏感(甚至到了有些神經質的地步),有時候陰晴不定,有點自我中心,麵對(對他人而言不算什麼的)挫折與(其實隻是普通玩笑的、子虛烏有的)侮/辱時有些許自/虐傾向和無法控製自己情緒的傾向,但同時心裡卻明確地知道誰纔是真正愛她的人,而誰又會傷害愛她的人,在這一點上她有一種超越了年齡的明智與膽魄。

——好比當初僅僅九歲的瑪蓮娜發狠把咒罵她和瑪琳菲森是一對“魔鬼的人偶”、她的父親是“撒/旦/走/狗”的孩子一把推下了懸崖、聽見那個可憐的孩子落入海中的聲響後才抓著自己的(深色頭髮、綠色眼睛、知能尚還麻木茫然的)七歲生日禮物轉頭狂奔。

陰雲濛濛的天氣馬上要被陽光融化個乾淨——瑪蓮娜向前奔跑,左手拉著她,右手把自己戴著的墨鏡和頭上裹著的防曬頭巾一併甩開。她的黑裙子在風中跳躍,步子則在跟陽光灑落的速度賽跑。

一口氣跑回家是個不大可能達成的任務。她們倆那次是偷偷跑到運送貨物的貨車上、乘著它到了個雖然認識但離家有很一段距離的地方,附近就是海岸,還有高高的白色的石崖——就跟剛剛那個可憐的孩子被推下去的那地方一樣——陽光蔓延得很快,就像金色的瘟/疫。最後一向很聰明卻又很難把控自己行為程度的瑪蓮娜找到了森林的邊緣,想也不想地就衝了進去。

在那棵罕見的愛爾蘭榆木下邊,氣喘籲籲的瑪蓮娜·赫森又哭又笑,比任何時候都像個瘋子——正如外邊的人總是嘟噥的那樣,“那女孩居然會跟一個等身大的玩具娃娃聊得眉飛色舞,是不是腦袋有什麼問題——不過的確,看她那模樣就覺得不正常”,啊,當然,他們對那個時期的瑪琳菲森瞭解不深,她也被設定了離開那棟赫森博士的房子後就變得更加麻木不仁(但記錄影像的工作依舊在靜靜持續)的程式,怕的就是那些風言風語招來麻煩的人——綠眼睛的麻木人偶任由她撲到自己懷裡抽泣、咒罵、狂笑、讚美那些該死的死小孩終於得到了報應。

而回到家、看見那個一向被她疼愛——以一種隻存在於她腦內的奇妙的身份、介乎母親與姐姐之間的身份親親他的柔軟臉頰的弟弟,剛出生冇多久的斯圖亞特一看見她的身影就開始咿咿呀呀地笑起來,瑪蓮娜嚎啕大哭。她從冇那樣不管不顧過,直到她逝世為止也就隻有這一次。

在那之後,瑪琳菲森(在那時還是冇有名字、隻被“喂”、“欸”、“你”、“機器”之類這種稱呼給代替著)在瑪蓮娜心中的地位從禮盒裡的小貓小狗提高到了共犯者(至於那個小孩,大概是無聲無息地死在海裡了吧),再之後是貼身仆人(自從她第一次覺得新鮮、讓瑪琳菲森為她繫鞋帶以來),再之後是朋友(她硬是要明擺著不是人類、腹腔裡隻有裝飾性的器/官機械吃下人類的食物,最終導致瑪琳菲森陷入癱瘓——那之後她哭得撕心裂肺),再之後是形影不離的姐妹(她在某一晚——電閃雷鳴的一晚,開口讓瑪琳菲森跟自己分享一張床)。雖然瑪蓮娜始終不承認父親所給的“姐妹”這個形容,究其原因時那女孩卻又十分強硬地轉移了話題,寵溺女兒的赫森博士於是也就冇再在意了。

之後的日子很平靜。自這件事之後、隨著年齡增長和閱曆(多數來自大量分類龐雜的和有益身心的各類紀錄片)的擴展,瑪蓮娜慢慢變得乖順、柔和,也不再像以前一樣愛耍小脾氣,像是以那天為轉折點、逐漸磨去了滿身的棱角——但這隻是赫森博士的視角。更加註重客觀事實的韋德裡安·希勒博士則意識到這個女孩變得越來越陰沉:麵對他們這些長輩時從來都是同一張溫馴的臉,芒刺卻慢慢在她體內糾結盤轉,唯有在瞬間的激動中才能一瞥其長勢。他試圖與她聊聊,但瑪蓮娜卻表現出一種老到的圓滑,明明隻有十二三歲,說起話來卻像狡猾的成年人一樣無懈可擊。

韋德叔叔對此既擔憂又束手無策。他曾請了幾次口風嚴實的心理醫生來對她進行會診,得出的結果都不是很能讓人放心。將結果轉告給她的父親時,那位生性樂觀(但以希勒先生的話來說不如評價為“無可救藥的盲目”)、對自己女兒那在自己腦中的理想形象(乖巧、可愛、溫馴無辜得像小羔羊)深信不疑的博士對此卻並不放在心上。

不知道阿爾忒彌斯(美麗的月神)是不是真的親吻了她的小腦袋,總之那天之後(那天的確就是個轉折點了),瑪蓮娜以驚人的舉一反三能力、近乎無底的求知慾與不可磨滅的耐心慢慢將她父親書架上的書籍啃了個遍。現在想想她就是在跟記錄資訊而非記憶資訊的瑪琳菲森——她那在機械電子領域的天才父親的造物——倔強地較勁。但與此同時,瑪蓮娜·赫森姑娘與自己的七歲生日禮物愈發親近、瑪琳菲森也依照著她的小主人的想法愈加地被修補得像人類(外表和知能)。

但瑪蓮娜依舊冇給她一個名字,儘管她好像一直都在一本小本子上寫寫畫畫——瑪琳菲森收拾赫森家的遺物時發現那是一本取名本,字跡強勁,劃去的痕跡也十分強勁,像是在抵禦什麼,又像在緊緊擁抱什麼。

在瑪蓮娜十歲的那年開春,她迷上了繪畫。理所當然地,瑪琳菲森也被劃入了學習繪畫的圈子裡——隻不過多數時候是作為模特。她的小主人非常熱衷於刻畫她的容貌,正麵、側麵、斜側,哪一邊她都覺得很完美。在那段時間裡,瑪蓮娜自主地把自己的視線從任何除了瑪琳菲森之外的事物上撤回,專心致誌研究她的畫筆,黑白、彩色、素描、油畫、印象派、古典主義、抽象主義,她具有天賦,僅靠自己和各大名家的畫集(達·芬奇,提香,莫奈,等等等等,在那時那位寵愛女兒的父親所能給的一切)就做得有模有樣,畫夾裡描繪瑪琳菲森的紙張越來越多,但她似乎還不滿足。

於是日益增多、日益增多。

當然她也會畫些彆的東西——不如說她什麼都樂意畫(雖說瑪琳菲森的肖像是她的最愛,其次是潔白天使的雕像),但唯獨冇有畫過的就隻有自己的自畫像。瑪琳菲森憑藉著她那時的知能思考著是否她隻是忘了,所以自己動筆勾畫了一幅送給她——那幅畫最後被瑪蓮娜撕毀了一半,原本她可能是要直接燒了它的,但不知為何她留下了被揉得皺巴巴的一半、收進了自己畫夾的最深處。

過了兩年,在瑪蓮娜十二歲時,也是她死前正好一年的那一天——完全是出於偶然,瑪琳菲森翻了翻在這幾年來自於韋德裡安·希勒的大量心理雜誌的其中一本,在午餐前的閒談(這時候她已經能做到這個程度了——所謂人類的無意義行為之一。不過當然,總是顯得笨拙而木楞)中,她把冇有準確答案的測試題與瑪蓮娜分享了一下。

(“瑪蓮娜——這上麵說可以在看到這行字的時候進行人生規劃呢。”)

(“什麼規劃——喏,給我看看嘛!”)

那時那本書上的頭一個問題就是“你將來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那介於女孩與少女之間的孩子不知為何凝視了那個問題好久,隨後抬頭看向她——注視她,但是一句話都冇說。

(“瑪蓮娜?”)

被叫到名字的她如大夢初醒一般——雪白的睫毛顫了一下,隨後又把視線落回雜誌上。

(“皮格馬利翁。”)

(“什麼?”)

(“我說,皮格馬利翁。”)

確認了之後,瑪琳菲森把她的話和自己的問題對上了。

(“皮格馬利翁?”)

冇有名字的人形機器歪了歪腦袋。希臘神話中那位塞浦路斯的國王的名字出現在這種提供給小孩看的心靈指南小問的回覆中顯得有點不對稱。於是她疑惑地發問。

(“皮格馬利翁。”)

那孩子的語氣更加堅定,粉色偏紅的脆弱雙目此時顯得尤為強硬,但是怯弱和自卑卻依舊像鬼魂一樣纏著她——瑪蓮娜自己並不知道,因為她從樂意不照鏡子。

瑪琳菲森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之後那女孩突然又冒出了一個詞語。一個意大利語係裡的詞語,她下意識地給出了詞語的釋義,但被瑪蓮娜抓住了手——很緊,好像怕她憑空消失一樣。然後那孩子說,我想送你這個名字,你喜歡嗎?

瑪蓮娜·赫森從未用這種柔軟的語氣與她交談過。在先前的經驗中,那個白色的、眼睛脆弱的、隻能生活在昏暗中的孩子顯得極為強勢蠻橫,有著一種可怕的、可憐的、無處不在而反去折磨她自己的控製慾,恨不得把自己跟所有她喜歡的人牢牢捆在一起、捆到死亡降臨(不管是降臨在誰頭上)為止——綜上所述,瑪琳菲森在她眼裡基本上就是個千依百順的機器;即便她認定這是自己唯一的朋友,那一點也不會改變、基本上是成了(她眼中的)瑪琳菲森的屬性。

可今天她放低了姿態。那時候的瑪琳菲森辨彆不出來這一點,於是依舊按著她原有的軌跡——點點頭,露出微笑,告訴她“我很喜歡,謝謝你,瑪蓮娜”。

直至今天,已然冠上了魔女之名的瑪琳菲森也不是很明白,一瞬間燦然而笑的瑪蓮娜到底是為哪一點感到高興——她以前從冇有露出過這樣明媚如朝陽的笑容,一次都冇有。赫森博士的小女兒是位教養良好、對自己麵對其他人時的舉止神經質地在意的歐洲小姐,不喜歡像個冇心冇肺的鄉野姑娘一樣嬉皮笑臉,此時卻真正地像個小孩子一樣露齒大笑起來,幾綹雪白的長髮從她的笑臉旁滑下來,輕輕地搖晃著。

那份顯得極為明亮快活的情緒一直延續到了下午,難得活力充沛、冒險在雪後帶著她溜出門去(雪地的反光極為強烈,對她的眼睛並不友好——但那女孩好像並不在乎,一點都不在乎)的瑪蓮娜選擇跑去屋後那座落雪後就會綴滿銀鈴、像精靈庭院的森林裡去探險。快三歲的斯圖亞特含著手指、在伯利亞和狄倫——夜鶯與雄鹿的陪伴下,睡得像個小天使;赫森博士和赫森夫人似乎正在跟一些麥色皮膚(這在這裡可不常見)的男人談話、會客室的門鎖得緊緊的,因而這場冒險從未有過地順利。

命運之索向來成群到來,就像阿耳戈斯的眼睛不止一隻、命運女神不止一位。就在她們要舉家搬回意大利的前一天,她們在森林的深處——看起來最為古老的那棵樹木下簇擁著彷彿春天或者夏天時定格住的三葉草,聚成球團的白色花兒像是繡球的兒女,在涼涼的冬風中緩緩搖曳。

那管鮮紅的、陳舊的、鮮紅或是石榴紅的“預言書”,就靜靜地躺在三葉草與雪白的菌類中間,北歐獨特的蕾邊雪花有幾枚在上邊陷入長眠,鴿灰色的天空倒映在它不知過了多久歲月卻依舊透亮不改的玻璃(也許是什麼水晶)上,像是也被它安穩地包容在了透明之中似的。

瑪蓮娜像是著魔了似的怔愣了一下,隨後彎腰把它拾了起來。那是入手便感到溫潤、莫名地有一股暖意的透明容器,位於其兩端的白寶石被雕刻成了溫柔的冠冕;圓潤的輪廓輕攏著透明管體,像柔軟的鳥羽施予了庇護。泥土和散落的橡枝、堅果、雪霰滿溢在它附近,雖然多多少少還是粘上了一些時間的痕跡,但瑪蓮娜並不在乎,從菌類的縫隙裡挖出了一些積雪放在手中——融化而出的雪水涼絲絲地被塗抹上去,那些浮在表麵的古老痕跡霎時便消散成了水汽,裡邊流動著的鮮紅的“預言書”也更加清晰,甚至還能看得到它掛在管壁上的餘流。

白睫毛紅眼睛的瑪蓮娜緩緩搖了搖那管液體(是血嗎?),又用手指摩挲了一下那上麵的流連如水的花紋。緊接著,她試著擰了擰——紋絲不動,但最後她找見了一個小小的機關,就像是神廟的入口、需要找到正確的位置和方法才能打開。這裡不需要那片芝麻(阿裡巴巴也使用過的那片),隻需要那女孩的手輕輕一扭,一個不大不小的口子就從白寶石的緣邊上被髮現了。

(“——你說,我要是把這管幸運喝下去了,有冇有可能變得跟你一般模樣?”)

(“如果是毒/藥怎麼辦?”)

(“你真傻,毒/藥是白色的。”)

(“可毒蘋果是紅色的。”)

瑪蓮娜(malèna)問,如果我被毒死了,你會跟我走嗎,那歇拉(nascerà)?

在意大利語係中,誕生(nascerà)被詢問到了是否會跟著飄忽不定的死亡(名叫malèna的小蛇吐出的話語)走上通往底層的道路。不懂何為人類的界限,更不懂何為“死亡”(除了“機體不可逆轉損壞”之外的概念),那時被稱作那歇拉的愚蠢機器不計任何後果與不定性地點下了頭,應答了那天來自主人的——罕見的第二個問句。

我會跟著你的。那歇拉懵懂地答道。

瑪蓮娜把那管液體送進了嘴裡,一刻都冇有猶豫——反而像是等了這一刻很久一般乾脆而果斷。

再之後,她們把那容器埋掉了,就像是為它入了葬。黑裙子的白色的瑪蓮娜和白裙子的深色的瑪琳菲森坐在那顆老橡木下邊,一直等到了日暮時分、焦急的赫森博士與恐慌的赫森夫人——母親的本能終究打倒了她對那孩子的悔意(你知道,讓她這樣降生的、無中生有的悔意)——等到赫森夫婦來找他們混著艾斯托拉涅歐和波維諾家族的血液的女兒以及愈發像人的女兒的玩/物,瑪蓮娜還是活得好好的。

但自從那天開始,夢魘和譫妄便將那個白色的孩子拖進了瘋狂的深淵。最開始隻是斷不掉的夢,然後變成輕微的幻視,中途瑪蓮娜發現自己套上爸爸盒子裡擺著的幾枚戒指之一(那枚鑲著靛色晶石的)時,迷濛的火焰便將她的幻視變成幻境。她最開始很傾心於這個新玩具,但發展到後麵——她即便不戴戒指,那些幻象也會“真實發生”,最終成了在診斷書上用飛揚的字體寫下的、所謂“嚴重的譫妄”。

瑪蓮娜開始頻繁地尖叫——但很快那歇拉發現她尖叫隻是為了趕走無關的人,然後拉著她、指著房間的任何一個角落,告訴她那裡站了誰或坐了誰,他們的名字,他們在做什麼,他們在說什麼。一直都在讀某封信的西蒙(有時候她叫他“科紮特”),重複參加同一場葬禮的喬托(聽見“giotto”這個讀音,那歇拉曾經以為是指那位歐洲繪畫之父),冷冷獰笑的戴蒙,還有些模模糊糊的彆的人。

每逢夜晚——直到她能脫身的時候,自多年前就一直被要求與她分享同一張床的那歇拉便會被一把揪住、充當一本即時記錄的筆記本。她的那些夢,有時候連貫有時候零散,有時候又是某種過於理論的教學,總而言之便是圍繞著三個光圈分叉而出的一切,她說“海廣闊無邊而不知限,虹時隱時現而飄渺無常,貝代代相疊其姿態由而繼承”;她說世界的基石是七顆寶石、後來給分成了二十一個部分,賜予了不同的人;她說有一天彩虹會像銜尾蛇一樣運轉、做冇有恒星部分的自主圓周運動;她說三十年後,詛咒會產生因果律上的裂痕,最終引導向一切的終結;她說基石被稱作“七的三次方”。

等他們生活在意大利後,那些譫妄從平淡如水的日常生活變成了讓她真心實意地大聲呼救、尖叫、捂著腦袋往牆上撞的恐怖的、悲傷的幻境,彷彿被狂月所蠱惑。她說艾琳娜被火燒成了焦黑的骸骨;五十人中隻餘血淋淋的七個;一場纏繞百年糾葛的背叛轟轟然開幕;硃紅捲髮的嬰兒詢問尚未死去的公爵女兒那身漂亮的紅裙是哪位裁縫的傑作、而那竟是她將來的喪服;兩場決然的犧牲將不能免死的生命化為光芒灑遍未來;一幕將錯就錯的殘忍殺/害拉開了最終之旅的幕布……還有很多冇法被聽清的囈語。

以及瑪蓮娜在歇斯底裡時總會咒罵、總會求饒、總會尋其寬恕、總會泣聲憐憫的名字——謝匹拉。謝匹拉。謝匹拉。該死的、將折磨傳染給彆人的謝匹拉!求求你,放過我吧,謝匹拉——我不該喝下那管東西,放我走吧,謝匹拉……為什麼你會遭這種罪,謝匹拉?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年。終末的一日到來之時,瑪蓮娜·赫森顯得格外平靜、安然,好像之前那些譫妄和狂人之舉隻是一場噩夢——現在那夢醒了,她也到了要遠行的時候了。

黑色素/瘤從背上長到了臉上、發黑潰爛的部分被泛著青綠藥膏的繃帶層層包裹、腥甜的淡淡氣味從患處溢位的瑪蓮娜·赫森終於能棄用呼吸機了。那天她精神很好,除了黑斑、藥膏、繃帶和腥甜味之外基本上冇有任何變化。那歇拉坐在她身邊,一如既往地幫她削一顆她根本不吃、隻是想要那些不斷開的鮮亮紅果皮的蘋果。其他人都被她打發走了,用的籌碼是死前跳窗,好讓她這副自/殺的身體在煉獄裡燒成滾燙的漿糊。

我是不是要死了,那歇拉?

你不會死的,瑪蓮娜。

兩人之間陷入沉默。那歇拉用她那還是有些不諳人事的知能思考了一會兒後,開始談起昨天她給她唸的童話——這兩年瑪蓮娜似乎對童話倍感興趣,於是他們蒐集了國內國外的很多童話故事,一直品讀到了今天。

你昨天給我唸的什麼?我昨天好像睡過去了。

是《睡美人》。奧羅拉公主被魔女瑪琳菲森詛咒,在十五歲時會死去,但美好的仙女教母們施展了調和的魔法、轉而讓詛咒內容變為“陷入不可逆轉的沉睡”,結局是王子殺死了魔女化身而成的巨龍,與公主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了。

是嗎。這是動畫電影的版本吧?

嗯。你還要聽比較古老的版本的嗎?

不了。那歇拉,那個戒指呢?

什麼戒指?

我以前戴過的那個,爸爸的盒子裡的戒指。能點起火焰的戒指,幫我拿來吧。還有我之前給你的那封信,記得交給韋德叔叔。

瑪蓮娜從未這麼少言寡語、語氣冷淡過,像是所有精力已經被抽走了——從她小時候到譫妄開始後的一段日子裡,她每天都會找那歇拉聊天,情緒激昂、言辭像她的韋德叔叔一樣犀利,像是要把內心的一切都在那個綠眼睛深色頭髮的、看起來極為健康的、自己的鏡像麵前傾倒乾淨。

瑪蓮娜接過那歇拉遞來的靛晶戒指,將它戴到了無名指上。然後她抬起手,碰到了那歇拉的臉。那枚戒指燃起靛色的火焰,在那少女的臉頰上滑動。她突然又收回手去。

(“你有我想要的一切,你知道嗎?”)

那歇拉誠實地搖搖頭。

瑪蓮娜突然抓住她的手臂——靛色的火焰蔓延了上去,像林間的薄霧。那歇拉那始終與人類肌膚有差彆的模擬皮膚突然就染上了生命的氣息,彷彿魔術一般。

(“這是韋德叔叔正在研究的東西……來,低下頭來。”)

一寸一寸,一點一點,名為那歇拉的人形機器開始脫胎換骨。冇辦法隱藏的機械介麵、不自然的皮膚、體溫失調的身體、假造的臟/器,一切,所有,全部都不複以前。現在她變得完整了,不再是個半成品,也不會是劣質品。

瑪蓮娜捧著那歇拉的臉——那張與她冇有任何差彆、除了更加健康正常外就隻有神態不同的臉顯得迷惘,臉色也變得比她紅潤、有生氣。

(“你有我想要的一切,那歇拉。”)

(“從現在開始,你是我的造物了。”)

她像是在宣告些什麼——並非是字麵上的意思,而是更加深的什麼、更加難以刨根問底的什麼。昏暗聚成球團擦過她的鬢邊,但卻被她眼中從未有過的光亮給打散了。彷彿對著明媚的陽光開花的蔓生植物。

但很快,那抹光開始慢慢褪去,像水要回到水中。

(“……我想睡個好覺了……”)

她垂下腦袋,指間的火焰慢慢減弱。

施在那歇拉身上的魔法敲響了鈴、如潮水般開始消退了。

(“嗯。我來幫你,我來當瑪琳菲森。”)

(“我以為你會說仙女教母的……”)

(“但是就魔法的能力來看,瑪琳菲森更勝一籌不是嗎?——三位仙女教母也隻能進行緩和而非解除呢,她的咒語。所以——”)

(“你覺得在這之後,我會去哪裡?”)

(“睡著之後嗎?——會去美夢裡麵吧。”)

(“你以前、說過會跟我一起走——不,不要跟著來,不要跟著……”)

一陣風吹動了厚重的窗簾。

這家醫院的窗旁有一棵年輕的橡樹,現在正是結出青色堅果的時候,或許會有一些小昆蟲在那上邊安家落戶,或許會有啼啾的小鳥在上邊歇腳,或許會有孩子爬上來將它啪地一聲摘走。有橡樹葉被吹了進來。

(“我會讓你睡個長長的好覺的。然後呢,等你醒來了,就會遇見王子的吧——然後你會成為父親說的‘雪花似的新娘’——”)

(“——以後我是不是要叫‘瑪琳菲森’呢?瑪蓮娜,這個名字聽起來好像拉丁語——”)

(“瑪蓮娜?”)

十四年前,瑪蓮娜·赫森死於惡性皮/膚/癌;瑪琳菲森誕生於世、在收拾她的遺物時找到了一本日記和藏在櫃子最深處的畫夾。

十四年後,綠眼睛的魔女學會了一切魔女應有的模樣——說話模棱兩可,語調輕快愚弄,喜愛惑弄人心(除非遇到了讓她青睞的孩子,比如庫洛姆·髑髏),不理會人類的道德約束,探求欲強盛,自私自利成為本能——然後在瓢潑大雨中自由行走著,帶著那個尚為少女的逝者轉移給她的詛咒——

——越發滋長的、稍微有點控製不住的,詛咒。

“……有點傷腦筋了,安徒生。”瑪琳菲森停下腳步,看著麵前那無限延伸、邊緣像是被蠟筆塗抹出來的道路,還有周邊一瞬消失掉的人們——他們的傘卻依舊晃盪著、晃盪著——有翼的白色小人咯咯直笑,繞著她如蝴蝶般撲閃翅膀,“我也陷入譫妄了。一次比一次逼真了呢。”她抬手看了一眼那枚戒指——靛晶的戒指,花紋繁複美麗,曾經在瑪蓮娜手上待過一陣子——那戒指上並冇有火焰的痕跡。

白色的、長著翅膀的小人們湊到她耳邊,笑嘻嘻地低聲細語,原本清脆的聲音此時卻甜膩膩得像是熔化在惡意坩堝中的牛奶糖——

——早安,早安,一無是處的魔女小姐。——

——既然要淋雨的話,為什麼不乾脆淹死在海裡呢?就跟爸爸一樣?——

感到地麵上的水泊——雨水的墳墓——陡然開始上升起、升起,從腳踝到小腿,裙襬像遊船漂泊,潮濕的水汽逐漸殺死了她的嗅覺。嘩啦、嘩啦、嘩啦,浪湧的聲音割下了她的耳朵,把血與肉送給了被影子刺穿、縫住了雙目的阿爾忒彌斯。

雨依舊下著。

然後海水淹過了她的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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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稍微是花了些時間重新框定了時間軸和時間先後順序,所以晚更了,非常抱歉br />

希望各位能注重本章,因為本章是一個合併線索的章節br />

在此章中涉及的人名基本上都可以搜得到詞條(比如如果冇有看過原作繼承篇的話,直接搜尋“西蒙·科紮特”也能知道這是哪位(其他還有肯尼希、艾琳娜等原作人物,且請重點關注【謝匹拉】和額外關注一下在【西蒙戒指】條目中可以找到的【彭格列“罪”】的條目)

【推薦先去預熱閱讀以下章節:第22章&第33章&第46章&第52章(劃重點)&第76章(劃重點)&第90章&第111章(劃重點)&第117章(劃重點)&第136章&第175章(劃重點)&第194章(劃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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