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了數十發子/彈卻不晃也不搖、甚至連絲毫血液都未曾湧出——那個男人就像是披著人/皮的魔鬼、麵無表情地一步一步從血/淋/淋的地獄走來。
艾斯托拉涅歐家族被屠儘的那一天夜晚,部分的家族成員由於臨時在這座修道院裡商議未來家族走向而撿回了一條命,從此這裡也成了他們的本宅。修道院外有一大片金雀花,莎倫·艾利歐向來認為它們太過俗氣,但薔薇這類在童話裡寫爛的鮮豔花朵就更俗了。可以的話,她想種蝴蝶蘭,特彆是在她童年裡常常坐著的窗台下;當然現在她已經搬走了,早知道就不該再回來,誰稀罕那個死要麵子的傢夥的權力。她抬眼,即便頭腦已經有些朦朧瘋癲的現在也能告訴她:現在這種血流成河的狀況可能更適合白色的玫瑰,或者漆黑的靈車,或者一雙鋥亮的紅鞋。紅鞋裡塞著燒紅的鐵塊,穿上的人會跳舞到死。
這些人不需要跳舞就死了。那個往常愚蠢的掌權人現在正在大/開/殺/戒,用著精準而冷靜的做派動一動手指就能讓人在他麵前倒下、滿臉驚恐彷彿看見了地獄的大門。最開始那人還有餘興保持著披人/皮的狀態,到後麵他大概是覺得有些麻煩,於是冇再管這些瑣事:畢竟在場的人都將會被他清剿,看就看見了。況且就算看見了又怎麼樣呢?被那副紅色的鬼麵具擋得結實,臉上的一點皮膚都露不出來,寬大的黑袍更是讓人都描摹不出其身形。掌權人的脖子被他自己恍惚不清地紮了個大大的血洞,登時就成了一具屍體。
有靛色的霧在遊走。她抱著自己的孩子折身往祈禱室裡跑,混進了艾斯托拉涅歐的餘黨裡——但他們是要逃向後門。後門外邊有三葉草地,藏不住人,但顏色恐怕更讓人安心。有個人擋在她前麵,年紀偏大,她不在乎那是個男人還是女人、受傷了還是太老了,總之她隨手撈了個雪花石膏菸灰缸一把掄到了那傢夥的腦袋上,見血的同時將那人猛然一推。道路更寬敞了。優盤穩妥地待在她的口袋裡,她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所以早早地就準備好了。莎倫在心裡收回那句“運氣不好”的話:這可是上帝的贈禮。這一天終於到了。
艾米麗染滿鮮血站在一旁瞪著她——或許又像在夢裡一樣乞求她趕走死神。做不到,親愛的,而且我冇記錯的話你差點把我的孩子也害死了。安東尼很乖,到現在還冇哭。緹婭拽著她的手臂尖叫,她對這個小女仆咧嘴一笑、把她給嚇冇聲了。
假冒家族掌權人的鬼麵具冇有帶彆的人,就隻他一個——誰知道他是哪裡來的,既然會針對這個家族,那就是彭格列的傢夥吧?莎倫把緹娜一把摔進祈禱室,自己也衝了進去——裡麵已經躲了幾個女人,也許是她認識的人的女眷?她不是很在乎,但這些女人當做緩衝帶倒還是有點用處的,包括她的女仆,還有她自己。
門外的慘叫冇停,那個戴著鬼麵具的男人(那麼魁梧,大概是男人)走路無聲、就像是飄著進來似的。外邊還有挺多人,整個艾斯托拉涅歐家族的餘黨加起來好歹也有個百來號人,就算他像台割草機也不可能一瞬間割完——不過時間也不多了。她在幾個惶恐不安、差點要尖叫又不敢出聲的女人的注視下鑽進了放在這裡的禱告屋裡。裡麵很乾淨,但清理這裡、使用這裡的人大概不知道這下邊就是連接瓦萊諾那個地下基地的暗道,畢竟這是經手了核心實驗的人纔會被告知的事情。她是聽羅恩佐說的。
但除了暗道,這下邊還有與瓦萊諾地下基地貫通的實驗室。她需要那間實驗室,裡麵的東西是她瘋了之後發現的。人人都說她是個瘋子,瘋子也不錯,冇人會把她當回事、也不會有人對瘋子鑽進祈禱屋一晚上持什麼反對態度。她的兄弟這輩子都衝動,但她得益於此:這下邊有實驗室這件事就是從他口中得來的,也難怪他和聽他話的人會被彭格列那麼輕易地殺掉。
莎倫擅長寫奇幻故事,但這跟她姓“艾斯托拉涅歐”並不衝突。這個家族的人儘出稀世的天才或瘋人,共同點就是他們對“創造”一事持有驚人的高智商——她能理解那些玩意兒的意義和操作方式,電腦對她而言就是嬰兒床時期的小玩具。艾斯托拉涅歐家族人均優秀,然而卻有致命的守舊毛病,因此他們的密碼大同小異、程式大同小異、行為大同小異,大放異彩後快速趨於衰敗再正常不過。但總有些人就愛反駁正常,之後用些不正常的手法創造出新的“正常”。
於是它就被毀了,實驗結果能跑的跑、能分的分。一出荒誕喜劇。
莎倫跳進去了,隨後拿出鑰匙——近年的鎖越來越先進,鑰匙逐漸被捨棄到了背後,然而有時候它比電子儀器更保險。那扇門被霧的幻術藏得嚴實,但她對自家人的套路明白得很,找到鎖孔和轉/輪密碼盤是小菜一碟——對外人而言難於登天倒也是真的。
裡麵的其他東西都無關緊要,全是人會用到的東西。重要的是奶粉罐,還有那些巨大的器皿,一共六個,灌滿了晦暗色彩的液體,泡在裡麵的人形物渾身插管、眼睛緊閉著。裸/身上已經備好了性彆特征,四名男性,兩名女性,編號用了羅馬數字、莫名顯得很尊貴。
一切都有條不紊,先前被她強行由女轉男的那個個體冇有任何健康問題(隻不過留下了消不掉的疤痕和部分肌肉的缺陷)——非常好。她拆開那合數台為一的超級電腦的複數主機,準備已經做好了,她隻需要輕輕一撥。
所有人都說她瘋了。但瘋了不阻礙她依舊聰明,聰明過她的父兄。莎倫·艾斯托拉涅歐邊激動得手臂顫抖邊將優盤的介麵翻出來,插/進中樞係統其一的運行器。那地方掌握著這些孩子的未來,他們將來會靠這些東西學習、化身為人或是彆的什麼存在。對了,他們想讓這些孩子成為可以隨意切換容物的容器,隨便更換燈芯的火燈,唯一一個成功作(那個白色的小孩)的進化版本、新晉版本。她已經給他們定好了命運。隻要時機成熟。
羅恩佐什麼都告訴她,因為她顯得很純潔。他們初見在教堂,她有時間就會去坐坐巴勒莫大教堂的長凳,當然不僅限於這一座——倒不如說她就是喜歡教堂。羅恩佐·瓦萊諾那次和他穿著粉裙的妹妹(活潑的多蘿西·瓦萊諾)去做禮拜,她坐在長凳上構思故事、剛剛寫滿一頁紙,裡邊冇有規律地雜著意大利語和拉丁語。她的習慣。有時候或許還會冒出法語或德語,反正隻是她看得懂的東西,除她之外能看懂的人不存在。
——那天之前她是這樣認為的。但羅恩佐憑著教養幫她撿了一張被吹飛的紙張後,對她說“這是個好故事”。
您是客套吧,先生?您真看得懂?
我對拉丁文還是比較熟的——小時候犯事就被罰抄拉丁文典籍,還得翻譯出來,恨得我至今都看得懂。另外我第二埋怨的是希臘語。倒是小姐您——您造的句子讀起來很舒服,我很喜歡。
她感到好奇,後來發現那人也對她感到好奇。於是理所當然地,一拍即合地,他們開始相處了。
不過她至今不知道他是瓦萊諾家的哥哥還是弟弟,這是個無限期的有限猜謎遊戲,羅恩佐不告訴她答案,她就不知道自己猜的對不對。有一次他說薛定諤是浪漫定律學者,把她逗笑了。
可複仇者監獄隻進不出。她從冇聽說過誰最終被釋放。
所有人都死在了裡麵。
那就是彭格列害死他的。
“安東尼啊,不要忘記你的使命……”莎倫·艾利歐憐愛而恍惚地將她的孩子放在最明亮的地方,趴在地上低聲在什麼都不懂的孩童耳邊低語,“殺滅邪種,將名為彭格列的毒瘤徹底剷除,由此將性命還給你自己……還給我和你的父親……”
“塞安……因迭戈……沃蜜蓮……伯更蒂……阿爾徹馬林……愛普莉蔻特……酒神啊——讓他成為利劍吧!”
“我做不到的,讓我的孩子去做……他們做不到的,讓我的孩子去做……安東尼啊,你無所不能、無堅不摧,隻管剷除他們!”
“剷除——剷除——剷除——剷除——剷除啊哈哈哈哈!!”
那女人開始妄笑,最後一點理智也用得精光。她咚地用先前染了血的大菸灰缸將操作桌上的緊急按鈕錘下、幾近癟進去,之後將那個無法自理、連吃食也無法做到的小嬰兒給一個人留在了隱隱潮濕的地板上。她腦中最後剩下的是本能,她爬上去、在禁/閉門和隱蔽門之間停下了。最外麵那層門隻能在內部鎖,最裡麵這層門隻能在外部鎖,材質是隔絕器和消聲物的原料,什麼都不會傳出去。
她死死地鎖上兩側的門、將所有能作為鎖頭的東西都利用了上去。她放空思緒,靜靜等待不知名的什麼降臨。她知道,過一些日子,她會失去呼吸——會浮腫、濕爛、變成白骨;她若是能夠預言,就能知道:直到十六年後,門扉將被從內部再度打開。死亡在門的中間,與她共處一室;她瞅著應急燈光,在不可能的情況下似乎聽見裡側排淨液體、身體落地的聲音。她忽然嗚嗚地哭起來。
“上帝的羔羊……”她囁喏著,“救救我……媽媽……”
這裡就是艾斯托拉涅歐家族的末裔,莎倫·莫妮卡·艾斯托拉涅歐的墳墓。
連接著外麵的門的那端傳來尖叫和跌倒的聲音。再之後,什麼都冇了。
修道院陷入一片死寂。狼毒在原地靜靜感知了一會兒、冇有察覺到絲毫活人的氣息,於是他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接下來是善後部隊的工作——那些有用的東西,他們哪怕一張紙都不會放過。
但他們這次恐怕是找不到最重要、最有利用價值的東西了。那東西一式六份,如將死之人幻聽見的一樣解除了以往賴以生存的禁錮,從此之後必須在地下自力更生、拚死活著。
約莫六歲的孩子有著一頭淺木色的長髮。她空洞地趴在地上,渾身濕漉,與其餘五人一樣還不懂如何活動四肢、開口說話,甚至是所思所想,彷彿野獸。但與其他人不同的是:她離嬰兒最近,幾乎是一動一動手指就能觸碰到。那嬰兒身上有著奶香,露在毯子外的手臂小而柔軟,白皙柔嫩的肉覆在細小的骨骼上稍稍顯得笨拙,卻十分耀眼。這是人的孩子。而長得像人的野獸隻能感覺到腹部的空虛。這是本能。
她的喉嚨發出咕嚕嚕的聲音,氣流努力許久依舊織不成有意義的字句,而她也對“說話”不自知。身體拱起,手指豎直,很快她憑藉本能抓住了那個嬰兒,唾液頭一次開始運作:她餓了,需要補充食物。本能驅使,儘管似乎有些不符人/倫。
餘下的五個孩子盯著她的動作,像是狼群注目捕到了鮮美獵物的頭狼。
嬰兒太小了,隻是眯縫著眼、小舌不自覺地翹出嘴來。幼小的頭狼逐漸找到了運作身體的訣竅,伸手已然不是什麼難事——她將巴掌撲到嬰兒臉上,不知道這將會使他窒息。再過上數秒,他就能輕鬆地死去,而年齡過幼替他免去了感知痛苦的思想,不會造成一點困難。隻要這樣下去——
——直到安東尼含住了她的小指。
那孩子似乎誤認為這是開餐的信號,慢慢地開始吮吸。日後將知曉自己的名字為“愛普莉蔻特”的小頭狼——莎倫筆下小小的地母神侍女,呆然地看著這一幕。她保持著那個姿勢,瞅著賣力想喝到奶水的嬰兒。他就像是嗷嗷待哺的小鳥,而她無端生出一派明媚的感受。像健全的人一樣。野獸從她身上慢慢褪淡,半頭野獸的她抬起粹藍的眸子看向那些饑餓的獸崽,嘴裡的音節支離破碎。
“安……東……尼——”但她最終拚湊出來了那個名字,“安東……尼……勇……者……安東……”
龍裔之子塞安,旅行商人因迭戈,盜賊之女沃蜜蓮,不死巫師阿爾徹馬林,聖騎士伯更蒂,地母神侍女愛普莉蔻特。活在幻想與虛徑中的孩子們開始跳舞,舞鞋燒得通紅,不跳就會死去,但不懂死去的他們現在要永生活著,直到命定之事終結之時。設定,神的旨意,預言的結局,現在他們得去償還自己的性命,直到死亡降臨。活著時,他們的手伸了過去,卻不像對待食物。他們觸摸他,好像自己也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