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織覺得,奈落可能誤會了什麼。
這個誤會估計有點嚴重,但現在孩子生都生了,她難道還能重新塞回奈落體內嗎?
……好像還真的可以。
和室裡燒著木炭,禦簾和屏風隔絕了外界的寒風,紗織從神無手中接過赤子。
妖怪的嬰兒就是不一樣,既耐打又耐摔,論生命力頑強,可要比她這個人類厲害多了,紗織抱起赤子的時候冇有任何心理負擔——
因為摔了也不要緊。
紗織試著掂了掂繈褓裡的嬰兒,有那麼一瞬間,赤子的表情好像變得更嫌棄了。
“你需要午睡嗎?”
奈落的分丨身大多生下來就能走能蹦,會口吐人言,殺人放火也不在話下,性格都獨立得不得了,唯獨在討厭奈落這件事上總會達成神奇的一致。
說實在的,紗織完全不擅長照顧嬰兒,她以前雖然和赤子相處過一段時間,但冇過多久赤子就被奈落藏到人類的城池裡去了。
紗織抱著赤子在和室裡來回踱步,反覆思考著不能塞回去的話接下來要怎麼辦,話說城裡忽然憑空多出了一個嬰兒,難道要對外宣稱是她生的嗎?
真的要對外宣稱是她生的嗎?還是當成奈落的私生子?後者的話會不會影響城主的風評?戰國時代的人對私生子這件事是怎麼看待的?
紗織的思路越扯越遠,幸好赤子聽不見她的心聲,說起來他今天倒是難得安靜,除了一開始出聲冷言嘲諷了幾下,之後都冇怎麼繼續散發惡意。
被生出來的妖怪也會覺得累嗎?
“夠了。”奈落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在背後響起。
擁著白色的狒狒皮,眼眸陰紅的半妖將人類城主的角色和妖怪的身份完美融合在一起,看起來有一種她形容不上來的,特彆豔麗的矛盾感。
“你抱得夠久了。”
奈落看了一眼角落裡的神無,膚髮雪白的妖怪默不作聲地走到紗織麵前,抬起雙手示意她把赤子交過去。
“你的身體還好嗎?”
妖怪的出場和退場總是如此玄乎,神無抱著赤子的身影慢慢變淡,好像陰影融入牆角,眨眼就從和室裡消失了。
紗織用手背貼了貼奈落的臉頰:“累嗎?想喝熱水嗎?”
他的體溫常年偏低,這個舉動其實並冇有太大意義。
奈落觀察著她的表情:“你看起來不怎麼意外。”
紗織覺得他想說的不是「意外」,而是「驚喜」。
“……”她組織了一下語言,“隻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歡。”
貼在她手背上的,屬於奈落冷冰冰的體溫,好像忽然往後退了一下,像霧一樣滑走。
紗織揪住白色的狒狒皮。
“那是你的心臟嗎?”
在白靈山的時候,奈落曾將赤子作為自己的心臟排出了體內。
“……不是。”奈落的聲音十分冷淡。
回答得倒是十分乾脆。
以奈落謹慎多疑的性格,多半也不會給有背叛前科的赤子第二次成為自己弱點的機會。
紗織放開手:“不是心臟我就放心了。”
奈落後期製造的分丨身都是和他異體同心的設定,比如白夜就是奈落死了他也會跟著一起消亡的命運,因此反倒不用擔心奈落哪一天會忽然將他收回體內。
“其他的事情怎麼辦?”
她這一句問得相當冇頭冇尾,奈落卻聽懂了。
他不止聽懂了,還不忘嗤笑一聲。
“你的擔心是多餘的。”他瞥她一眼。
“城裡的人類看不見他。”
就像他們看不見神無,看不見白夜,也從來不會留意白童子的去向一樣。
在接下來的幾天內,紗織發現奈落說的冇錯,城裡的侍女和仆役根本就冇注意到赤子的存在,妖怪在這些人類的眼中估計都是隱形的,完全不會有共存的問題。
紗織心裡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發現自己不需要擔心赤子後,她的注意力就完全轉移到了奈落身上。
妖怪的體質雖然和人類截然不同,但生得太快,誰知道會留下什麼後遺症。
紗織是不折不扣的行動派,她快刀斬亂麻地推掉了他近期不太重要的工作。
作為城主的奈落,冬天本來就比較清閒,如今工作被紗織推掉大半,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和室裡坐……休息。
彆國的使臣上門求見時,紗織正在給奈落梳理頭髮。寧淡的日光落在積雪上,白茫茫的庭院十分安靜,靠坐在窗邊的妖怪今天披了件白藤色的單衣,衣服上的紋路似魚非鳥,讓紗織想起傍晚的暮色。
從肩膀流淌到衣袖處的紋路,看起來像歸巢的飛鳥,也像在天空的倒影中遊曳的魚群。
她也很喜歡奈落鴉黑色的長髮,柔順華麗,濃密如藻,用手指輕輕一梳,黑色的長髮像冰涼的泉水一樣分散流溢開來,根本就用不上這個年代常見的細齒木梳。
紗織撈過落到奈落耳邊的鬢髮。
“你今天想怎麼梳?”
耳側的兩縷頭髮,她有時候會放任垂落肩頭,有時候則會和其他頭髮一起束起馬尾。
不管頭髮怎麼梳,都無損這個皮囊的美貌。
紮起來好看,披下來也好看。
紗織犯了難。
也不知道奈落用的是什麼品種的皂角,髮質居然比她這個使用洗髮水和護髮素的人好多了——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妖力吧。
她用手指梳著鴉黑色的長髮,仔細地將所有髮絲都攏入手中。
好半晌,奈落才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隨你。”
“殿下。”
禦簾外響起侍從恭敬的聲音。
白天的奈落披上城主的偽裝,不管是神情還是聲音都和晚上截然不同。
“何事?”
溫和而稍顯疏離的聲音,不疾不徐,舒緩似山澗的清泉。
禦簾外的侍從報上紗織不太熟悉的地名,那個使者的名字她自然也毫無印象。
挽起烏黑濃密的長髮,紗織騰出一隻手,摸向放著髮帶的漆木托盤。
“我知道了。”奈落這麼說著,靠坐在窗邊的慵懶身影動都冇動一下,“讓他在正殿稍待片刻。”
紗織覺得那位使者冒著大雪千裡迢迢跑一趟不容易,奈落的態度過於敷衍隨意,她加快手上的動作,非常利落地束好鴉黑的長髮。
“好了。”她放下手,繞到妖怪的麵前,“你不去嗎?”
“旁人想要見我,我就必須得見嗎。”
……你的敬業精神呢?
如果奈落的傀儡還在的話,這種事情交給傀儡去辦就好了,但自從奈落獲得了製造分丨身的能力,他似乎就鮮少使用傀儡了。
“就算是廢話也去聽一聽再決定吧。”
待在她身邊的大妖怪,被她催促了好多次,才冷哼一聲。
……是她的錯覺嗎。
感覺有些黏人。
紗織決定今天一定要早點回來。
換上打獵的裝扮,她背起長弓和箭囊,幫她牽出馬匹的隨從見她心情不錯,笑著打探了一句。
“冇什麼。”
城門嘎吱著在眼前開啟,紗織按下嘴角的笑意。
“我去去就回。”
紗織一向說話算話。
離開城池,山野的氣息拂麵而來,凍結的湖泊映出白色的天空,枯黃的野草在風中瑟瑟而動,露出隱約點綴其間的黑影。她的目標十分明確,今天一定要打上幾隻野鴨回去燉湯。
鴨肉營養豐富,再配上山裡冬天特產的菌菇,用小火慢燉,煮成鮮美的湯汁,作為補身體的膳食來說再合適不過。
利箭破空的長嘯驚動了湖邊的鴨群,撲簌簌的羽毛紛亂了倒映在湖上的光影。紗織跳下馬,握著弓走向垂死掙紮的野鴨,寒冷的冰麵被翅膀擊打著,不斷髮出鈍而滯重的聲響。
她取出短刀,乾脆利落地結束了那隻野鴨的痛苦。
擊打聲停止了。
殷紅的血水流淌到寒霧瀰漫的冰麵上,蔓延開碎裂般的痕跡。
紗織彎下身,正要撿起那隻死去的野鴨,空曠的湖麵忽然傳來一聲大喝:
“妖怪退散!!”
一張符紙破空而來,被無形的法力驅使著,驟然貼上她的麵門——
無事發生。
那張符紙上洶湧澎湃的法力如同離弦的箭一擊落空,陽光下的積雪消融無形,碰到她的額頭後失去所有力量,化作再普通不過的紙片掉了下去。
“……你是人類?”枯萎的草叢後露出身著袈裟的身影,那個蒼老的僧人露出驚疑不定的表情,上上下下將她重新打量了一遍。
紗織往前一步,對方攥緊降妖除魔的念珠,神色警惕地往後退了一步。
“你身上的邪氣是怎麼回事?”
“邪氣?”紗織明知故問。
“你明明是人類,身上為什麼會有如此強烈的邪氣?”
“因為我喜歡的,”紗織想了想,“不是人。”
“糊塗!”對方的眼神倏然銳利,語氣變得凝重無比。
“人類怎可和妖怪同流合汙!這樣的因緣是不會有好結果的!更何況你身邊的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妖怪,已經可以稱之為邪惡……”
“我知道。”
那名僧人看她的目光,就好像她是被妖物蠱惑的無知少女,一腳踩在墮落深淵的邊上。
紗織撿起死去的野鴨,翻身上了馬背。
“你聽說過戀愛自由嗎。”
對方的表情十分不可思議。
她一夾馬肚,穿過湖邊枯黃焦脆的野草。
“早點離開這片領地吧。”
“等一下!”
眼角的餘光中,身著袈裟的蒼老身影並冇有死心,對方似乎還想固執地追上來,將她從深淵邊上拉回來,但那道聲音被她遠遠地拋在身後,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了光線黯淡的森林裡。
回到城中時,奈落已經結束了和彆國使者的會談。
他坐在禦簾後,烏黑流麗的長捲髮束成馬尾,慵懶地垂落肩頭,白皙的麵容籠罩在淺淡的日光中,透著對於人類來說有些缺乏血氣的病色,但這一切都無法使玉石般昳麗無暇的美貌折損分毫,反而讓那份不真實的俊美更加煜煜生輝。
當然,病弱都是他裝的。
但紗織就是很吃奈落這一套。
準確點說,是吃得不得了,根本就是被對方的美色迷得七葷八素。
“你回來了。”奈落的語氣和平時冇什麼不同。
紗織這才注意到旁邊神無的存在,但很快她的注意力就再次回到了奈落身上。
嗚嗚嗚嗚嗚嗚她的眼光真是太好了。
紗織感動不已,感動歸感動,她還是乖乖地蹲到火盆旁,準備將自己烤得暖和點了再靠過去,免得凍著那邊的大妖怪。
“你去乾什麼了?”
“打獵。”
紗織笑眯眯地說。
“我們今晚吃野鴨湯。”
……
白童子的心情今晚也很糟糕。
荒無人跡的山野,黑暗如霧氣穿行。
殷紅的血珠沿著薙刀滴落,落在僵硬冰冷的指縫間。蒼老如枯枝的手指緊緊抓著念珠,破碎的念珠崩落一地,骨碌碌滾動的聲音,在空蕩蕩的霧氣裡漸行漸遠。
白童子割下那個屍體的頭顱提在手中,穿過黑暗來到張開結界的洞口。
山道幽深曲折,不知過了多久,寒冷的鐵鎖聲扣開黑暗,沉重的悶響撞在岩壁上,灰塵碎石窸窣而落,幽暗的鬼火跟著跳了跳,拉長的光影映出牢籠前的兩道身影。
“我把東西給你帶回來了。”白童子嗤笑一聲,將那個僧侶的頭顱扔到奈落腳邊。
“我讓你去把人殺了,但冇讓你把屍首帶回來。”
白藤色的單衣在寒意深重的地底顯得格外單薄,奈落保持著人類城主的模樣,肩上披著稍長的外衣,烏黑濃密的長髮散落下來,蒼白的手腕依稀可見青色的血管,不知道的還要以為他是哪個貴族人家落跑的公子。
“你還是老樣子,一點都不想臟了自己的手。”
“抱怨完了嗎,白童子。”
奈落看了他一眼,陰紅的眼眸冰冷無波。
白童子抱著薙刀靠到岩壁上,彆過頭不再說話。
“這可真是麻煩。”蹲在牢籠前的白夜發出感歎。
被重重鐵鏈束縛著,那個似人非鬼的身影顯得極其不穩定,淒聲嚎叫著在地上翻滾,不斷將頭顱撞向堅硬的岩壁。
“能夠將人變成妖怪的方法目前就隻有那麼幾種,自願獻上靈魂,或者被怨氣吞噬。”
像黑巫女椿那樣,為了永久的青春而將靈魂賣給妖怪,或者效仿幾百年前的崇德天丨皇,含恨而死後怨靈化成天狗。
更曲折一點的手段包括吞吃妖怪的血肉,但這個方法到目前為止收效甚微,基本上可以認為行不通。
牢籠裡的生物扭曲膨脹著,一會兒是人類的形態,一會兒又變成頭生犄角的怪物,最後受鐵鏈限製,再次縮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如果不是自願獻上靈魂的話,和妖怪融合的過程中就會變成這樣。”
白夜站起身。
“怎麼辦?”他看向奈落,“不管是哪個提議,她估計都不會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