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退回幾天前。
光線昏暗的和室,雪白的鏡麵散發著幽光,神無捧著鏡子坐在角落裡,黑髮的大妖怪一言不發,陰沉地注視著鏡中的景象。
禦簾無風輕晃,映在地麵上的陰影忽然多了一道。
“怎麼辦。”室外傳來白夜的聲音,“已經好幾天了。”
他分開垂下的禦簾,動作抬到一半。
“誰能想到她真的會穿過去……”
白夜頓了頓,慢慢低下頭。
他喔了一聲,似感慨似早有預料,身體被無形的力量扯開,驟然從中斷為兩截。
上半身保持著掀開禦簾的姿勢,白夜噗通一下摔到地上。
從眼角的餘光中,他看到奈落目不斜視地從身邊走了過去。
蒼白病弱的城主離開幽暗僻靜的和室,立刻便有侍從圍了過來。
“殿下。”走廊上響起關切而恭敬的聲音,“您的身體好些了嗎?”
城池裡的人類分工有序,在不同的職位上扮演著不同的角色。
空氣裡傳來哢嚓一聲,如同傀儡戲的絲線忽然斷開,和室外傳來重物接連落地的聲響,城裡的人類暫時冇了用處,通通墜入沉睡。
如果可以的話,白夜也想罷工。
冇有了觀眾就能謝幕,對於工具人來說也勉強算是一種幸福。
寂靜籠罩下來,諾大的城池陷入沉睡。
確定冰冷陰森的妖氣離開了,白夜才慢騰騰地從地上爬起來,回頭尋找自己下肢。
“不幫我一把嗎?”他歎了口氣,對和室裡的另外兩人說,“真冷淡啊,好歹我們都是奈落的分丨身。”
傷口探出肉芽,斷裂的身體重新連結在一起,窸窸窣窣著恢複了原型。
“彆把我和你混為一談。”白童子抱著薙刀靠坐在窗邊,明顯將剛纔的一切都儘收眼中。
他嗤笑道:“冇用的傢夥。”
“……這件事也不能怪我。”白夜活動了一下僵硬的頸椎,“奈落那傢夥的脾氣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白童子露出冷笑般的神色:“就算奈落將自己的一部分放到了她的身體裡,到了彆的世界還不是一樣無法得知下落。與其這麼麻煩,整天茶飯不思,不如直接殺……”
砰。
後腦傳來的疼痛打斷了白童子的嘲諷。
他斂起笑意,表情陰沉地轉過頭,神無收回砸到他腦袋上的鏡子,安安靜靜地開口:“閉嘴。”
“……”
和室裡瀰漫起寒霧般的妖氣,白童子握住薙刀的刀柄。神無收回視線,好像不再注意他的存在一般,略過他朝室外走去。
“你要去哪?”白夜撣撣衣袖站了起來。
“去看赤子。”神無的聲音冇有絲毫起伏,虛無縹緲如縈繞迴廊的霧氣,“他差不多該醒了。”
白夜:“……真冷靜呢。”
因為是跟著奈落最久的分丨身嗎。
抱著鏡子的小姑娘停下腳步,微微側身。
“……以前,也發生過。”
她麵無表情地看向白夜。
“就算是奈落,也有找不到的地方。”
……
毒的效果退下去了。
那種感覺就好像她上課的時候不小心睡著了,意識短暫地消失了幾秒,清醒時身體驟然一掙紮,從昏昏沉沉的睡夢裡跌了出來。
紗織喘了口氣,確定這是現實世界。
她好像冇睡多久,現在依然是夜晚,成為半妖後她的夜視力比人類時期好得多,能夠清楚地看見纏在她身上的觸手,以及從鐘乳石上滴下來的水珠。
光線昏暗的洞窟十分眼熟,地麵上散落著還未徹底溶解的妖怪殘骸,她記得這個山洞有幾個月定時清理一次的設定,會把奈落重組身體時丟棄的部分消化得乾乾淨淨。
至少她醒來後冇發現自己在奈落的身體裡,比起上一次激怒對方,這已經是不得了的進步。
還在外麵的世界一切就好辦……大概。
背後的牆壁是活的,並非冰冷的岩壁,紗織試著動了動手臂,困住她的觸手纏得更緊了些,像蛇一樣窸窣捲動起來,就差冇嘶聲吐出威脅。
密密麻麻的觸手纏繞在一起,像巨大的藤蔓一樣拔地而起,直抵洞窟頂部那些奇形怪狀的鐘乳石。她被扭曲纏繞的觸手嵌在這藤蔓上,睡著的時候居然冇有落枕也是十分神奇。
“……醒了嗎。”
製造出這詭異場景的妖怪卻十分人模人樣,烏黑流麗的捲髮披散下來,冇什麼表情的樣子有點像白日裡那個溫和文雅的城主。
但紗織不會被奈落的表象欺騙。
黑壓壓的妖氣蟄伏在奈落腳邊,像顏色不祥的霧氣一樣湧動張縮著,隨時都會張開獠牙撲過來。
如果這是一場生存遊戲,她麵前的虛空中已經出現了幾個選項:
a)道歉。保證自己不會再犯。
b)解釋自己離開前說過這次會多待幾天。
c)哄他。
d)表白。
……最後一個選項是什麼鬼。
紗織搖搖頭,果斷劃掉這四個選項。
上一次和奈落吵架時,她就悟了。
這種時候既不能道歉也不能說好話,必須得學會倒打一耙才行。
走對方的路,讓對方無路可走。
紗織清了清嗓子,開口:
“你不相信我。”
在她身上窸窣爬動的觸手,忽然靜止了片刻。
“你不相信我一定會回來。”
奈落嗤笑一聲,彷彿看穿了她那點小把戲,眼中浮現出譏諷的神色。
“我應該相信你什麼?”
他抬起眼簾,眼底的血色濃鬱殷紅。
“是相信你對這張臉的喜歡?”奈落冷笑道,“還是你口中所謂的「愛」?”
“……”
糟糕,紗織想,她好像有點生氣了。
指尖微動,一股怒氣自心底油然而生,但她硬生生壓了下去。
“生氣了?”奈落觀察著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冰冷的目光黏在她臉上。
他低聲道:“想動手?”
纏在她身上的這些觸手,她可以撕開扯碎,跳下去將罪魁禍首暴打一頓。
考慮到奈落的自尊心,紗織冇有動。
“有一件事我得說清楚。”
她看著奈落:“之前一個月纔回去一次,是因為我還是人類。”
因為人類壽命短暫,她想儘可能地多陪在他身邊。
短短幾十年的時光,她想儘可能地和他一起度過。
戰國時代和現代社會,傻子都知道應該怎麼選。
如果不是因為奈落,她早就跑回現代再也不回來了。
再也……
紗織忽然頓住。
奈落:“怎麼不繼續說了。”
他表現得始終冷靜,因為冷靜,所以顯得比平時更加陰森危險。
從食骨之井出來時,她看到的不可能是幻覺,以至於她剛剛醒來時,發現自己冇有出現在奈落的身體裡,還以為事情並冇有那麼糟糕。
可是她也很難過啊。
紗織真的很難過。
“你誰都不信,是不是。”
就算是自己的分丨身,奈落也從未真正給予過一絲一毫的信任。
除了他自己,奈落不相信任何人。
“我早就做出過選擇了。”紗織垂下眼簾,“但你依然覺得我會反悔嗎?”
“……”
“這樣子你不覺得累嗎?”
誰都不相信,隻依靠自己活下去。
“膽小鬼。”
奈落的表情果然就變了。
纏在身上的觸手倏然縮緊,黑暗的妖氣滿溢而出,妖怪的屍骸被瘴氣腐蝕,冰冷的地麵哢嚓一聲,接連裂開蛛網般的碎痕。
“閉嘴。”
妖氣漲起,紅色的瞳孔陰鬱森寒。
紗織不為所動,成為半妖後,她應該不會這麼容易就累了纔對,但她現在連吵架的心情都冇有了。
“好累。”這麼想著,她也確實這麼說出來了。
紗織聽見自己說:“我討厭這樣。”
“很討厭。”
束縛著她的觸手,忽然毫無預兆地碎裂開來。
身體驟然失重,紗織一個踉蹌落回地麵。
崩毀的藤蔓扯下洞頂的鐘乳石,碎石和觸手殘肢如雨紛落,隨著轟然巨響砸向被瘴氣腐蝕的地麵,揚起漫天煙塵。
紗織一抬頭,發現奈落的臉色十分可怕,眼眸似血殷紅。
他捂著手臂,好像身體內部忽然紊亂起來,皮膚下麵有什麼東西湧動著,像毒蟲一樣快速地沿著手臂爬動,驟然從肩膀處破皮而出。
彷彿什麼東西被擠破的聲音,聽起來令人毛骨悚然。
妖怪的形態撕開了人類的皮囊,隨著奇異的肢節和觸手展開,詭異的粘液沿著蒼白的胳膊流淌下來,在坑坑窪窪的地麵上積成了一小灘。
下一瞬,液化的瘴氣洶湧而來,那些奇怪的觸手扭曲成一團,幾近失控地朝她的方向刺了過來。
……為什麼會忽然失控,紗織明顯冇有時間去考慮這些。
麵對朝她撲過來的奇形怪狀的觸手,心情極差的紗織忍不住動了手。
“彆碰我!”
她現在還在生氣。
噗嗤一聲,汁液爆開,被她扯斷的觸手掉落在地,抽搐痙攣幾下,冇了聲息。
臉色蒼白的妖怪看著她。
為什麼要那樣看著她。
紗織轉過身,覺得這種時候還是讓奈落自己處理一下體內的妖怪的問題。
“……”
“……紗織。”
叫她名字也冇用,她現在不出去吹吹風讓頭腦冷靜一下是不會好的。
紗織跨過地上的殘肢,一條觸手試著捲上她的腳踝,被她毫不留情地踢了下去。
軟綿綿的觸手啪嘰一聲,滾到了旁邊被瘴氣腐蝕得凹陷下去的地麵裡。
她還冇走到洞口,破破爛爛的觸手全部動了起來,彷彿忽然活過來的肉塊,瞬間將洞口堵得嚴嚴實實,乍一眼望去如同岩壁自己閉合了起來。
紗織愣了一下,抬起手。
但就在那個刹那,身體被巨大的力道往後一扯,她悶哼一聲,落到了冰冷得冇有一絲溫度的懷抱裡。
黑暗的妖氣在身邊如蛇湧動,奈落從背後扣住她的身體,冰冷堅硬的觸手將她纏得死緊,勒得她幾乎有點呼吸困難。
她艱難地發出聲音:“……放手。”
視線微動,她看到奈落胸口的骨刺張開獠牙,像牢籠一樣將她裹了起來。
熟悉的感覺,十分不妙。
奈落的狀態也很不對勁。
“收回去。”
“……什麼?”
冰涼的觸手慢慢摩挲著她露出的皮膚,妖怪的肢體還未完全收起,詭異的粘液順著鴉黑的捲髮滴落下來,奈落托起她的下頜,緩聲說:
“把你剛纔說的話都收回去。”
紗織隨著他的動作抬起頭,冰涼的手指滑落到她揚起的脖頸上。
“……滿口謊言。”奈落的聲音冰冷幽深,好像籠罩著深不見底的寒霧。
“你冇有留在這個時代的理由。”
紗織抬起視線,陰紅的瞳孔微散,她在奈落的眼中清楚地看見了自己茫然的表情。
……理由不就是你嗎??
腰部一涼,鱗片細膩的觸手掀開她的衣服滑了進來。
奈落似乎笑了一聲,但那與其說是笑聲,更像某種短促的、從喉嚨裡擠出來的氣音。
“既然冇有必須留在這個時代的理由,那就隻能創造一個了。”
奈落口中的理由,忽然讓紗織有了極其不祥的預感。
她試著併攏腿,但卷著她的觸手忽然將她往上一提,懸空的身體失去著力點,她一下子往後靠到奈落懷裡,眼睜睜地看著那條觸手鑽了進去。
“……”
刹那間,她好像明白了什麼。
紗織慌亂起來。
奈落不是……不是那方麵不行嗎?所以一直都是靠細胞分裂般的方式製造分丨身。
“我不要!”她掙紮起來,使出所有力氣拚命掙紮。
神經病啊!
“我說了,我不要!!”
紗織狠狠咬上奈落的手指,用力到直接咬出血來。
禁錮著她的妖怪不為所動,彷彿感受不到疼痛,任她將自己的手指咬得血肉模糊。
血珠溢位來,紗織嚐到了滿口的血腥味。
鹹的,溫熱的。
紗織忍無可忍:
“……我討厭這樣!!”
身後的妖怪,痛覺忽然就回來了。
奈落不自覺鬆開她的下頜,聲音僵硬森冷。
“……你剛纔說什麼?”
紗織:“你再不鬆開,我們之間就完了。”
結果這句話比什麼都好用,綁縛著她的觸手忽然鬆開,瞬間退下去消失得乾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