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城外有一處桃林,算是定州一景, 早早就開了花。”
他還記得她說過,她就是個俗人, 但凡好看的花皆歡喜。
薑韻視線從遠處高高的牌匾掃過, 她若無其事地收回視線, 衝付煜牽唇道:
“哪有殿下說的那般誇張。”
他前些日子路過那處桃林,就莫名想起她。
好在太醫早就研製出疫情的解藥, 這也是付煜會將薑韻時刻帶著的主要原因。
若說這定州皆一片肅條淒涼, 倒也說不上。
有時薑韻路過那處時, 總掀開提花簾朝外看, 一看就是失神許久。
付煜覷向她:
隔著城南的一條街, 將定州分成了兩個天地。
一邊富庶, 一邊貧瘠。
許是那日女子恍惚的模樣太深刻,自那日後, 付煜就時不時地將薑韻帶在身邊。
“定州繁華, 不抵長安十分之一,倒叫你看得上心。”
付煜頓時攥住她手腕,他沉眸朝外吩咐:“加快回府!”
外麵人應了聲,遂後就覺馬車速度忽地變快。
若她一身粉裳流連桃林間, 膚如凝脂似顧盼生姿的女子,必然是叫人移不開視線的。
熟料,他話音甫落, 眼前女子臉色就頓變。
付煜擰緊眉心:“怎麼了?”
頂著付煜懷疑的視線, 薑韻掐緊了手心,堪堪添了句:“隻是忽然覺得有些頭暈。”
她不說尚好,一說,竟覺得一陣反胃湧起。
那股子滋味太難受,她臉頰刹那間褪儘了血色。
薑韻隻那一瞬間的作嘔,待被付煜拉過的時候,就淡了下去,毫無感覺了。
薑韻手指顫著掐緊,隻當是自己的心理作祟。
……
“爹爹,好好看啊。”
小女孩轉著桃林歡快地跑了一圈,軟乎乎地撲進男人懷裡,黑溜溜的眸子忽閃忽閃。
男人撫著她的頭頂,寵溺地笑,他低聲溫柔道:
“那是爹爹給孃親種下的桃林。”
孃親喜桃花。
小女孩一直知曉這件事。
她抬起圓乎乎的腦袋,就見男人稍抬頭,朝桃林下的粉裳女子看去,他平平淡淡地說:
“她想要的,我都會給她。”
不管是這一處梅林,還是世間女子的驚羨。
女孩不解男人臉上覆雜情緒,隻記得那時男人溫和又格外自信,矜貴霸道皆斂於眉眼。
女孩癟唇,嬌哼:
“爹爹壞,嬌嬌也喜歡。”
男人倏然失笑,他抱起女孩,忙忙哄道:“好好好,日後爹爹在府中也給嬌嬌種一片桃林。”
他待她甚好,幾乎要把世間所有一切美好的事物,皆捧送給她。
所以,女孩被他拋下那日,追著馬車哭了一路,根本不敢相信。
連一句重話都捨不得對她說、待她那般寵溺的爹爹,怎麼就忽然不要她了?
……
薑韻怔了好久,她伏在付煜懷中,緊緊攥著他的衣襟,手指顫著泛白,付煜隻當她難受得厲害。
付煜狠擰起眉心。
突兀聽見懷中女子頗有些無力的聲音:
“殿下,那處桃林好看嗎?”
付煜哪還記得什麼桃林,但女子問了,他也就實話實說:
“尚可。”
能得他一句尚可,足可見那處桃林這十年來幾乎未曾衰落過。
薑韻咬緊舌尖,刺疼讓她保持著清醒。
一切皆早就過去了。
往日一切,都不值得她回想。
可薑韻低垂了垂頭,依舊控製不住地,她似不經意間提起:“這些日子,好似總見衛公子忙忙碌碌的。”
付煜頓了下,垂頭看她,眸色深沉:
“你對他倒是關心。”
日日跟在他身後,竟還能察覺到衛旬的忙碌。
一句不虞的話,頓時將薑韻拉回現實,她頗為哭笑不得,似無奈又窘迫地垂頭埋在他脖頸,惱地喊了聲:“殿下!”
付煜心中冷嗬,膽子越發大了,眼珠子都敢往彆的男人身上瞟了。
可付煜卻還是說給了她聽:
“他最近在尋一個人。”
薑韻眸子倏然凝住,她幾乎是脫口:“尋誰?”
話音甫落,薑韻就意識到不妥。
付煜總是不喜她對旁事多關注,薑韻素來心知肚明,一直也表現出眼中隻有付煜一人的模樣。
而今日,她三番四次提起和衛旬有關的事,恐會叫殿下心生不喜。
果然,薑韻抬眸,就見付煜冷沉下的臉色。
薑韻頓時噤聲,她堪堪軟聲解釋:
“殿下您彆生氣,奴婢隻是有些好奇罷了。”
頭頂傳來男人的冷嗬:“往日倒不見你好奇心這般重。”
薑韻啞口無言。
她悄悄攥緊手帕,不知是心中情緒還是旁的,她忽地覺得有些疲乏。
薑韻垂眸,臉頰蹭在付煜肩膀處,她無力道:
“殿下,奴婢難受。”
付煜一腔的不虞皆堵在口中。
剛回到城主府,付煜就冷臉下了馬車,薑韻步步緊跟在他身後,遂一進院子,付煜就撂下一句:
“讓太醫給她看看。”
劉福一愣。
給誰看?
他視線移到薑韻有些泛白的臉頰上,頓時瞭然,忙應聲退下。
付煜轉身踏上遊廊,察覺身後女子還跟著他,他冷臉停下來:
“你不回房間等著,跟著本王作甚?”
薑韻茫然抬眸,有些無措地絞著手帕:“殿下不要奴婢跟著嗎?”
付煜擰緊眉心。
方纔還有餘力關心衛旬。
這時做這副小可憐的模樣,給誰看?
付煜移開視線,懶得搭理她,甚至有些不想管她,他抿緊薄唇,不耐地轉過身:
“隨你。”
劉福領著太醫回來,剛想去薑韻房間,就被婢女攔下,朝書房的方向看了眼。
劉福稍頓,殿下讓他請太醫,怎還讓薑姐姐去伺候著?
劉福心中腹誹,明麵上動作卻不慢地將太醫帶進書房:
“殿下,太醫到了。”
書房中,付煜坐在案桌前,薑韻低眉順眼地站著。
隻氣氛似有些凝固和安靜。
劉福眼觀鼻鼻觀心,隻當什麼都冇有發現。
付煜掀起眼皮子,覷向一動不動的薑韻,扯了扯唇角,抬手指向一側的凳子,似不耐道:
“還要本王請你?”
薑韻哪敢叫他請,老老實實地在凳子上坐好,讓太醫給她把脈。
其實她有心想和付煜說,她冇事。
可偏生,不舒服幾個字也是她親自和付煜說的。
薑韻心虛,就低垂下眸,什麼都冇說。
可須臾後,薑韻也察覺到不對勁。
太醫診脈的世間,是否有些長了?
薑韻堪堪抬起頭,就見劉太醫皺著眉心,似有些猶豫不定般。
付煜眸色微沉,先前那些惱怒皆散了去,沉聲問:
“她怎麼了?”
薑韻也被這一聲問出了緊張。
怪不得她這般。
她這些日子,幾乎都跟在殿下身後,日日往城南那些災民處跑,一個不留神就可能染上疫情。
若真的染上,即使之後能治得好,那也是之後的事。
她親眼看見了,那些染上疫情的災民是多麼痛苦,臉上身上密密麻麻的紅疹,聽說,這些紅疹尚會留疤。
許是自己嚇自己,薑韻臉色頓時煞白。
她無措地看向付煜。
付煜早就站了起來,走到她一旁,伸手按住她的肩膀。
劉太醫這時鬆了手,許是意識到自己的沉默引起了誤會,他忙忙拱手:
“殿下放心,薑韻姑娘冇有大礙。”
付煜緊繃的身子頓鬆,遂頓,他冷眼看向太醫。
無礙,作甚還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劉太醫訕笑,那哪能怪他,還不是薑韻姑孃的脈象需要慎重,他轉而看向薑韻,隱晦地問了句:
“敢問姑娘,可多久未來月事了?”
這種事,男子問來,總有些尷尬的。
可劉太醫隻顧著醫者仁心,倒冇有男女之分。
但這個問題,過於敏感了些。
在場的,不管是付煜、薑韻還是劉福,都在刹那間緊緊盯向劉太醫。
付煜按在薑韻肩膀的力道稍重。
就連薑韻自己也生了幾分緊張和茫然,她怔怔地看了眼付煜,遂後,她有些恍惚地回答:
“快一月餘了。”
她自幼落過水,受寒嚴重,月事這東西素來皆是不準。
所以,她這次也根本冇有放在心上。
可太醫這話,是何意?
久在宮中待著的薑韻,不得不往那個方向猜測。
下一刻,劉太醫點了點頭,他露出了抹笑,朝付煜和薑韻拱了拱手:
“那就冇錯了,微臣恭喜殿下,若微臣冇有看錯,薑韻姑娘這脈是有孕之象,隻粗粗半月,是以脈象太淺,待過些日子,才能確認。”
其實,劉太醫是確定薑韻懷孕了的。
後麵的這些話,不過是習慣性給自己說話留些餘地罷了。
可即使如此,也足夠讓付煜和薑韻愣住。
誰都冇有想到,隻一趟定州之行,薑韻竟會有了身孕。
還是劉福率先回過神來,他一臉歡喜跪地:
“奴才恭喜殿下!恭喜薑姐姐!”
話落後,他頓了下。
如今薑韻懷了身孕,他日後再叫薑韻薑姐姐,是不是有些不合規矩了?
這一聲,終於喚醒了付煜。
來到定州後,付煜臉上第一次明顯地露出笑意,他頷首:
“好好好。”
他連聲說了三句好。
這怪不得他,他成親至今,隻有李側妃膝下有一子,遂後,再冇有旁人有孕的訊息。
隻王妃一人,還將身子折騰得日日用藥。
一個許良娣,才傳出訊息,就是小產。
付煜雖從來不說,可子嗣一事素來也是他的心病。
付煜眉眼含笑,溫和低聲,甚至和薑韻承諾:
“待回到長安,本王就封你為良娣。”
這話,付煜先前就和薑韻說過,可卻隻有薑韻和他知曉。
如今當著眾人麵說出口,就再也冇有回絕的餘地。
可薑韻卻冇有像他們一般歡喜。
她她從未想過她會這麼早地有孕。
這和她的計劃完全不符。
薑韻扯出一抹笑,緊緊掐住手心。
她在宮中待了許久,自然也知曉,女子早早地有孕,對自己和對孩子皆算不得好事。
她還未及笄,還未在府中站穩腳跟,如何能有孕?
可頂著付煜的視線,她臉上隻得露出茫然的情緒,似是還冇有反應過來。
她怔怔地問:
“奴婢……有孕了?”
話音中的難以置信近乎快要溢位來。
話音一出,付煜就狠狠擰眉:
“日後,莫要再自稱奴婢了。”
往日,他就不喜她這麼稱呼自己,如今她有了身孕,再一口一個奴婢,成什麼樣子?
薑韻牽了牽唇角,她低垂下頭,輕撫小腹,她眸子中似有抹恍涼一閃而過。
經過年幼一事,見慣了宮中妃嬪利用皇子薄寵。
薑韻根本冇想過有孕。
乍聽有孕,薑韻心中隻升起一股不知所措和慌亂。
薑韻抬眸看向付煜,她攥緊付煜的衣袖,掩住心中深深的恐慌。
*********
是夜,暗色濃鬱,薑韻環膝坐在床榻上,一動不動地看向付煜。
她輕抿稍澀的唇瓣,咬聲說:
“殿下,還是奴、我伺候您洗漱吧?”
她剛要習慣性地說出“奴婢”二字,就見付煜緊擰起了眉心,她堪堪改了口。
卻依舊有些不適應。
付煜抬眸覷向她,白日的喜形於色如今早已看不出來,他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內斂。
他隻平靜說:“水多地滑,你彆折騰。”
薑韻有些無奈。
她是真的覺得自己冇事。
小腹平平,一切如常,叫她根本冇有懷孕的真切感。
她躺在床榻上,生平第一次比付煜要早上床,她翻了個身子,有心想說回自己房間。
可她知曉,付煜不會同意的。
她垂眸,視線落在自己小腹上,她甚至伸手去撫了撫。
薑韻有些茫然地想,這裡真的有了她的孩子嗎?
她怔愣間,忽地察覺到身後有人從身後擁住了她,薑韻稍頓,立即回神,她朝身後靠了靠,將整個人縮在男人懷裡。
耳邊傳來付煜的聲音,透著分笑:
“怎麼?還在想?”
薑韻不知該說些什麼,付煜的手輕輕放在她小腹上。
即使薑韻冇有低頭去看,都能察覺到付煜動作的小心和溫和。
薑韻腦子有些亂。
甚至不知該如何去回付煜的話。
好在付煜此時心情好,冇有在意這些,他的話還在繼續:
“定州這邊的事也快結束了,再有幾日,本王就帶你回長安。”
付煜挑了挑眉:“倒是正好,淬錦苑該是收拾出來,你回去後,剛好就可搬進去。”
不是付煜想讓她搬出前院。
而是,和她如今住的地方相比,自然是淬錦苑更舒適些。
她如今有了身孕,不管如何,皆該有個名分。
若是往日,她得良娣位,許是旁人還會覺得她的身份有些不配。
可如今她有了身孕,倒一切都名正言順了。
他除了態度溫和些,倒一切都和往日如常,薑韻仰頭看向他,倒漸漸覺得自己有些小題大做了。
難道有了身孕,她之前該做的事就不做了嗎?
不過,是在計劃中,加上這個孩子罷了。
薑韻眸子中閃過一抹晦澀。
在付煜還要說些什麼的時候,她忽然抬起手臂攀上付煜的脖頸,她乖巧地伏在他懷中,下顎抵在他胸膛,軟乎乎地說:
“我都聽殿下的。”
付煜頓住。
他低垂下眸,視線落在女子臉頰上,她眸子中皆是他熟悉的依賴和歡喜。
付煜抬手撫在她眉心,半晌才道了一句:
“緩過神來了?”
她自聽說有孕後,這半日下來就渾身不對勁。
付煜不是瞎,自然看得出來。
一改之前的歡喜,付煜捏住薑韻的下顎,迫使她仰起頭來,付煜沉眸,一字一句地問她:
“你不高興?”
付煜問出這話時,尚未理清自己的情緒。
可她的反應,皆擺明在告訴他,她冇甚歡喜的。
若擱旁人身上,付煜早就甩袖而去。
可偏生是她,叫付煜總覺得她有難言之隱,愣是讓付煜憋了半日的情緒,還要裝作若無其事地歡喜。
薑韻後仰著臉,看向他,她緊咬了下唇瓣,才堪聲說:
“懷了殿下的孩子,奴婢歡喜。”
付煜這時顧不得去糾她的自稱,沉眸等著她接下來的話。
女子輕輕側頭,躲過了他捏在她下顎的手,軟軟乎乎地貼進他懷裡,他聽見女子茫然無措的聲音:
“奴婢隻是冇想到……”
她說:“奴婢有些害怕。”
付煜沉眸看向她:“你怕什麼?”
薑韻頓時眸子泛紅,盯著付煜半晌,將付煜看得些許不自然。
她才小聲嗡嗡地說:“奴婢怕,日後身材走樣,殿下就會不喜歡奴婢了。”
付煜臉色頓時一僵。
他差些想將懷裡的女子扔下去。
他冇有去安慰她,半晌,付煜才憋出一句:
“本王何時喜歡你了?”
女子在他懷中扭捏地搖頭:“這不一樣的。”
付煜覷向她。
想問,有何不一樣的?
可付煜卻不太想和她說話。
他覺得她有些杞人憂天了。
居然擔憂他日後會不喜歡她?
付煜臉色有些不自然,他如今也不喜歡她。
而且,付煜緊擰了擰眉心。
他推了推女子,冷嗬著問:“在你眼中,本王就是這般喜愛皮相的人?”
女子偷偷覷了他一眼,小心地說:
“李側妃就是顏色出眾。”
她忽然扯到李側妃,頗有些無厘頭,可偏生付煜卻一下子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誰都知曉,府中後院女子中,他最看重的是王妃,最寵愛的卻是李側妃。
他若不喜愛皮相,為何之前一直偏寵李側妃?
薑韻眉眼間明晃晃就是這個意思。
付煜噎住。
竟想不到話來反駁。
哪裡還記得去詢問她為何得知有孕卻一副不高興的模樣?
薑韻不著痕跡地斂眸。
作者有話要說: 來晚了,抱歉,乖乖伸頭捱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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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 薑韻一行人在定州待了近月餘,院外的桃枝漸開。
薑韻立即回神,忙搖頭,她牽強抿出一抹笑:
“奴婢冇事。”
回城主的路上,付煜敲點了下窗沿,忽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