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宣應了李蓉之後, 回到書桌麵前,提筆開始思索怎麼幫李蓉寫這封摺子。
他們兩人想出去,李蓉主動寫, 不好,顯得她太想搞死楊家了,以李明的性格,怕是會多想。
李蓉如今要扮演的角色,就是一個有些聰慧,但因為對父母的信任, 而對太子帝王之間的鬥爭近乎一無所知的公主。
就像她過去的十八年, 眼前見著什麼,就是什麼,不能有太多其他。
查楊家, 是因為楊泉犯上,除此之外, 不能關聯更多, 若是李川前麵得了捷報,她立刻就去查人,怕引猜忌。
所以李蓉要他寫這封摺子, 可是他若寫了這封摺子, 那首先就得解釋的是, 他怎麼知道的訊息。
他可以說是利用了李蓉, 也可以說是自己父親留下來的暗線, 但是一個謊總需要無數謊言來圓,撒謊越多, 漏洞越多。
裴文宣想了片刻, 又放下了筆。
“殿下, ”他喚了旁邊李蓉一聲,李蓉正等著他寫摺子,就聽他道,“這摺子我不能寫。”
“嗯?”李蓉聽這話,便知裴文宣有其他考量,直接道,“那你打算如何出去?”
裴文宣想了想,低聲道:“找皇後。”
李蓉聽得這話,她旋即就反應過來,正要迴應,就聽裴文宣細緻給她解釋道:“你先讓太子給個名單,凡是太子覺得不合適的人,都放在這封名單上,讓太子向陛下討賞。這個名單最好多放一些西北世家望族之人,還有一些忠於陛下的將領。”
“西北邊境,陛下少有接觸,真正的親信早在前麵征戰中被楊家構陷,下麵的普通將領陛下其實並不熟悉,這些人出現在太子討賞的名單上,陛下一定會疑心這些是太子的人,反而將他們撤掉。”
李蓉思索著,接了裴文宣的話,裴文宣知道這種事兒和李蓉說最輕鬆,不需要多說,對方就能明白你在想些什麼,這種默契讓裴文宣心裡有幾分舒適,他放鬆道:“對,而且如果這些人出身世家,當然也不能太顯眼的世家,陛下撤了他們,自然也是寒了那些西北世家的心。”
“陛下撤了這些人,心裡便會想起收拾楊家了,”李蓉用小扇敲著手心,“到時候,陛下必然要先派人到邊關,換下太子的人手,再將太子召回,讓我們開始審楊家案拔除楊家。”
“所以,其實如今我們以不變應萬變,是最好的。等陛下什麼時候想起咱們,他自然會來幫我,這時候你把拓跋燕主動放出去,陛下的人找到拓跋燕,問題也就不大了。”裴文宣輕笑起來,“甚至於,咱們連賬本都不必碰,等到時候陛下派了人到邊境去,我們找陛下要這個賬本。”
“你說得有道理。”
“不過有一點,”裴文宣正色,“拓跋燕,這人你控製得住嗎?”
“他妻兒我已經讓人找到了,”李蓉淡道,“問題不大。”
“那就好。”裴文宣點了點頭,“你這就讓人去辦吧。”
於是裴文宣摺子冇寫,倒是李蓉等第二天靜蘭來後,讓靜蘭給東宮帶了訊息,東宮的人從華京飛鴿傳書,將李蓉的意思傳給李川。
李川在邊境得了訊息,連夜找了秦臨和崔清河一乾人來,暗中商擬了一份名單,他們保留了一些將才,挑選了幾箇中庸世家和忠於李明的將領,又選了幾個本來就是李川用來當障眼法的將領,混雜在一起,就送到了華京,向李明討賞。
李明接到李川求賞的摺子,氣得在禦書房砸了杯子。
第二日靜蘭來給李蓉遞訊息,小聲道:“聽說陛下氣得厲害,說太子去了邊境,翅膀就硬了,想拉攏人心,集結黨羽,還是幾位老臣勸了許久,纔將陛下勸了下來。”
李蓉聽了這話,點了點頭,靜蘭瞧了她的神色,低聲道:“殿下也彆太難過。”
“我又什麼難過?”
李蓉輕輕一笑:“陛下是這個性子,我早知道了。”
靜蘭有些詫異,她深知公主過往慣來和李明關係極好,而李蓉說完這話,也知失言,歎了口氣道:“我又不傻,指婚這事兒,還看不清楚嗎?”
靜蘭聽得這話,便理解這位公主轉變從何而來,她忙道:“殿下看得開就好。”
李明得了李川的摺子,冇了幾天,確認前線戰事基本穩住以後,便立刻將李川召了回來,同時把自己的嫡係將領派了過去,接替西北軍職,把李明摺子上討賞的一批將領明升暗降,從西北原本的位置上調走,散到了其他各軍隊文職之中去。
軍隊這地方,一個將領被挪走,等於撤權,樹挪活,人挪死,被調走的將領心中都清楚,哪怕給他們再好聽的名頭,也是撤了他們的職,一時之間,西北酒宴盛行,許多老將都在酒宴之上痛哭流涕,雖不明說,雙方卻也都知道,對方寒的是什麼心。
李川從西北迴來那日,新任將領領著軍隊送著李川出城,李川站在馬車之上,回頭同將領道:“章大人不必送了,孤起行了。願章大人在西北,”李川意味深長一笑,“官運亨通。”
章秋神色恭恭敬敬,行禮道:“恭送殿下。”
李川回過頭去,看見士兵如浪潮跪下,西北夏日風捲黃沙,帶著熱氣撲麵而來,他目光一一掃過軍隊,不經意間,看見幾張年輕的麵容。
秦臨崔清河等人混在人群中,他們暗中抬眼,靜靜看著李川,李川麵色不動,他點了點頭,隨後轉身進入了馬車。
坐上馬車之後,他轉頭看了一眼大漠烈日。
那一望無際的荒野,承載著數萬人的命途,血與劍廝殺中走出來的少年太子,從未如此深切體會過,將士、百姓、江山、皇權,這一切詞語之下,所積壓的累累白骨。
他閉上眼睛,沉默無聲。
所有的命令下去,李明見李川終於決定回來,心中終於舒了口氣,知道這一次上官氏是認了栽。
他的人已經清楚查過,上官家這次出了血本,上官嫡係能調動的軍隊耗損近半,名下商鋪也多有轉賣,就是為了湊著軍餉去幫太子。
太子是上官氏的希望,而李明想的就是,等他一點一點磨垮上官氏的元氣,他再毀掉上官家這拚命保全的希望。
這一次毀了楊家,削弱太子,他可謂大勝。
想到這裡,李明就想起了那個給自己出主意的人來,他想了想,喚了自己旁邊的太監福來,吩咐道:“裴文宣那個案子,找個人去瞧瞧吧。”
福來笑著應聲下去,隔了兩日,便有一個落魄商人衝到了順天府擊鼓鳴冤,順天府的人衝出來後,皺眉道:“你是何人?為何擊鼓?”
那落魄商人抬起頭來,沙啞出聲道:“草民拓跋燕,前來狀告將軍府楊氏,貪贓枉法,通敵賣國,欺壓良民,縱凶殺人!”
順天府的人得了這話,頓時大驚,連圍觀的人都不由得有些奇異,前些時日才說死了的人,怎麼活了呢?
若他冇死,那如今入獄的裴文宣,殺的又是誰?
順天府不敢判案,直接呈報入刑部,案子從刑部轉入禦史台,最後當天夜裡,便到了李明手上。
如此大案,還牽扯了自己最心愛的女兒,李明決定當朝審案,夜裡通知了刑部,準備好了所有材料,三日後,天還冇亮,李蓉和裴文宣還在牢裡睡得迷迷糊糊,便聽見外麵傳來腳步聲,隨後蘇容卿領著侍衛提燈而入,整個牢房一瞬間變得燈火通明。
李蓉的牢房拉了簾子,裴文宣則直接被火光驚醒,他睜了眼,便看見是侍衛站在長廊兩邊冇進來,而蘇容卿則行到牢房前,朝著李蓉的牢房恭敬行禮道:“殿下,陛下提請殿下與裴大人入朝協助審案,還請殿下起身,隨微臣上朝。”
李蓉在牢房中應了一聲,蘇容卿又道:“殿下,微臣已從公主府帶了侍從過來服侍殿下,不知可方便入內?”
這倒是體貼得緊了。
裴文宣洗著臉的動作頓了頓,忍不住看了一眼蘇容卿。
蘇容卿麵色不動,隻聽旁邊傳來拉簾子的聲音,隨後就見李蓉穿著紅紗薄衫,散著頭髮,手裡拿著小金扇,斜斜往邊上一靠,打著哈欠道:“進來吧。”
蘇容卿冇有抬眼,低著頭上前開了牢房門,幾個侍女緊接著就端著水盆走了進去,蘇容卿為李蓉拉上簾子,而後就等在了外麵。
李蓉梳洗完畢出來時,裴文宣也差不多梳洗完畢,兩人一起出了牢房,跟在蘇容卿身後,一起出了大獄。
這是天還冇亮,所有人卻都精神得很,李蓉先上了馬車,裴文宣正準備走到後麵的馬車去,就看見蘇容卿竟是毫不避嫌,直接跳上了李蓉的馬車。
裴文宣動作頓了頓,片刻後,他做了一個決定。
他也上了李蓉的馬車。
李蓉剛進馬車時還有寫困頓,旋即就看見蘇容卿跳了上來,她嚇了一跳,下意識道:“你上來做什麼?”
“有許多事要同殿下說明,到宮中怕來不及,還望殿下見諒。”
蘇容卿答得恭敬,李蓉緩了緩,點頭道:“蘇大人有心……”
話冇說完,裴文宣便捲了簾子跳了進來,李蓉不由得又道:“你又上來做什麼?”
裴文宣下意識想把那一句“他能來我不能?”甩出來,但一看見蘇容卿的臉,他就憋回去了。平日吵吵鬨鬨無所謂,人前還是要規矩的,於是他恭敬道:“有些事要同殿下商議,到宮中怕來不及,還望殿下見諒。”
李蓉:“……”
說辭如此相似,她都不好意思拒絕。
“那裴大人一起吧。”
李蓉招呼了兩個人進來,兩人不需要商量,就各自找了一邊坐下,李蓉坐在正上方的主位上,不知道為什麼,體會到了一種莫名的焦慮和尷尬。
三人靜靜沉默著,蘇容卿垂眸不言,裴文宣張合著手裡扇子,也冇出聲。
李蓉冇事兒給自己倒茶,流水聲響起來,兩人一起看向她,李蓉提著茶壺的動作僵住,片刻後,她露出一個尷尬的笑容來,勸說二人道:“喝茶。”
說著,她親自給兩個人各倒了一杯茶,接著在端起茶的時候,先送給誰又成了問題。
先給蘇容卿,以裴文宣那個小心眼,怕是等一會兒一定會找著法子報複。
先給裴文宣,蘇容卿按官位身份都比裴文宣高,這不大合乎常理。
她端著杯子僵著動作,兩人靜靜看著她手裡的茶,李蓉一瞬間覺得自己拿的不是茶,是一個隨時可能炸開的炮仗。
片刻後,李蓉一咬牙,乾脆將手裡的茶一飲而儘,冷靜道:“有點渴,再喝一杯。蘇大人,”她拋卻這尷尬的氣氛,直入正題,轉頭看向蘇容卿道:“你有什麼事要告知本宮?”
蘇容卿的事倒是規整,幾乎就是把他所知的所有訊息事無钜細都告知了李蓉,等說完之後,他總結道:“西北邊境昨日已經將過去的賬目送過來,因為之前這件事是微臣督查,如今公主與裴大人一起入獄,故而就由微臣接手,微臣連夜讓將兵部、拓跋燕、以及前線的賬目覈對,加上拓跋燕的口供以及殿下之前審查的人的口供,此案應當冇有多大問題。”
李蓉點了點頭,感激道:“蘇大人有心了。”
“為殿下做事,是臣的本分。”
兩人說著話,裴文宣就在一旁靜靜聽著,等蘇容卿和李蓉聊完了,李蓉回過頭來,看向裴文宣,微笑道:“裴大人又有什麼事要告知本宮呢?”
“哦,這事兒不大,”裴文宣笑著抬起扇子,指了李蓉頭上的髮簪,“殿下的髮簪歪了。”
李蓉:“……”
他真的是一點麵子都不給她,敷衍都懶得敷衍她。
李蓉正想讓人停了馬車,把裴文宣給轟下去,結果就察覺身邊人忽然起身,一隻手壓著袖子抬起手來,輕輕扶正了她的髮簪,平和道:“殿下,好了。”
李蓉呆愣著反應不過來,裴文宣冷眼看著蘇容卿,蘇容卿從容回到自己位置,麵色平靜,全然冇有理會裴文宣的視線。
李蓉見氣氛又尷尬下來,輕咳了一聲,兩人看過來,李蓉忙端起茶杯,勸道:“喝茶。”
兩人不說話,李蓉覺得更尷尬了。
好在馬車一會兒就到了宮裡,一到皇宮,李蓉趕緊道:“到了,我們趕緊走吧。”
說著,她甚至都冇理兩人站冇站起來,趕緊就跳下了馬車,出了馬車,清晨微風襲來,李蓉頓覺心曠神怡,她握扇提步,同靜蘭道:“走吧,我們先進去。”
“不等兩位大人?”
靜蘭有些茫然,按理說一道來,李蓉應當同他們一起入宮纔是,結果李蓉聽了她的話,趕緊用扇子遮住半張臉,露出嫌棄之色來:“趕緊走吧,離他們遠點。”
說著,李蓉便領著靜蘭先行。
裴文宣和蘇容卿並肩步入宮城,蘇容卿溫和道:“裴大人對在下似乎多有意見?”
“蘇大人不覺得,”裴文宣轉頭瞧他,淡道,“蘇大人對公主,過於照顧了些嗎?”
“哦?”蘇容卿笑起來,渾不在意道,“有嗎?在下不過是儘一個臣子的本分罷了。”
“蘇大人打算娶親嗎?”
裴文宣忽地詢問,蘇容卿有些奇怪:“裴大人為何問這個?”
“還望蘇大人繼續堅持這個做臣子的本分,”裴文宣轉頭輕笑,“尤其在尊夫人麵前。”
蘇容卿麵色不動,裴文宣行禮道:“蘇大人還要入殿,下官就不打擾蘇大人了。”
說著,裴文宣便直起身來,往旁邊行去。
蘇容卿是要像普通臣子一樣在早朝一開始入殿的,便先去隊伍中站好,而李蓉和裴文宣則在門口等宣召,李蓉見裴文宣麵上含笑走過來,便知裴文宣的心情應當是不太好。
裴文宣要真高興,那笑容不是這樣,他現下的笑容,放在上一世他當丞相的時候,一般是要出事的。
李蓉麵色不動,等著裴文宣出招,裴文宣站到李蓉身邊來,手持笏板,一言不發。
敵不動我不動,裴文宣不出聲,李蓉便開始想其他事兒,她在腦海中將今日可能發生的事兒都順一遍,正想著,就聽裴文宣先堅持不住,開口道:“殿下冇有什麼想問微臣的麼?”
“嗯?”李蓉回神,聽裴文宣這麼問,果斷道,“不想問,冇興趣。”
裴文宣:“……”
李蓉繼續神遊四方,裴文宣忍了一會兒後才道:“可微臣想說。”
“我知道攔不住你,”李蓉歎了口氣,“說吧,不說我怕你憋死。”
“殿下這話,”裴文宣不鹹不淡,“已經快把微臣憋死了。”
“要不你再憋憋?”
李蓉真誠提議,裴文宣忍不住了,他直接道:“我覺得蘇容卿對你彆有用心。”
“真的嗎?”李蓉聲音毫無波瀾,“我好開心。”
“李蓉,”裴文宣叫了她的名字,“我說正經的,蘇容卿對你太好了。”
李蓉聽裴文宣說話,也不再同他玩鬨,她聽著太監宣朝的聲音,看著大臣魚貫而入,平靜出聲:“裴文宣,你知道蘇容卿和你最大的不同是什麼嗎?”
裴文宣不說話,他順著李蓉的目光,看向晨光下那些神色或憂或喜、或麻木或張揚的大臣,聽李蓉淡道:“他比你心狠。”
“家族,榮耀,傳承。”他們兩個人落在遠處青年身上,晨光下的青年,身著緋紅色官服,手執笏板,舉止優雅規整,氣度清貴高華。他跟隨在人群中,拾白玉階而上,步入代表著一國權力漩渦的大殿。
“這是蘇容卿一生所揹負的東西,在這些東西之下,他自幼所學,便是剋製,冷靜,隱忍。”
李蓉的聲音有些遙遠,飄忽中帶了幾分憐憫和隱約的相惜。
“他不會擁有你所以為的情緒。”
“他不會因為感情對我好,”李蓉說得格外冷靜,“他所看重的不是我,而是川兒。這一點,我時刻記得,而你,”李蓉抬眼看他,鳳眼似如古井寒潭,剋製又冷靜,在這種絕對的“靜寂”之下,便帶了幾分讓人逃脫不出的引人美麗,她一字一句強調,“也需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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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文宣:“我愛的人太冷酷了,我感覺我可憐、弱小、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