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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1 章〔翁婿。〕

半個月後, 九月中旬的一個深夜。雁門大營。

薑祖望臨睡前,在大帳中又坐了片刻。

就著案頭的燭火,他的目光落在白天剛收到的一道信報上, 眉頭微蹙,心中猶豫不決。

這是一則來自西麵的雲落城的戰報。

上月, 西麵也傳來了起戰的訊息。時隔多年之後,北狄再次糾集起一支雜合人馬, 再一次對大魏的西關發起了騷擾和攻襲。

這是狄人為了配合八部之戰而發起的攻襲。一東一西,遙相呼應。

這些年來,大魏恩威並施, 在西關一帶, 以雲落城為中心,已打造出了一個相對穩定的緩衝帶。周圍除了那些反覆橫跳的小國和部族, 其餘皆已歸附。此外, 大魏也在西關駐有一支軍隊, 以歸德將軍劉懷遠為統領。此人也素有將名。生亂之後,劉懷遠和雲落城主燕重相互配合,局麵很快就得到控製, 西關再次穩定了下來。

這自然是捷報。但是同時,也帶來了一個不大好的訊息。

燕重受了傷, 傷情反覆,情況不是很好。

西關也起戰的訊息,薑祖望除了通報朝廷, 也冇有瞞女兒。在隨後的往來戰報通傳裡, 他第一時間就告知了她。他相信這個訊息絕不至於會令女兒分心。戰場之上, 她具有一種罕見的臨危不亂、勇於擔當的冷靜品格。這種品格,加上對全域性的掌控, 以及足夠的威望,是成就一個能夠獨當一麵統領萬軍的統帥的必要條件。

隨著時日推移,到了最近這一兩年,薑祖望愈發覺得,自己不會看錯人。

如今捷報飛抵,但卻來了這樣一個他冇有想到的壞訊息。

要不要現在就送信去告訴女兒?

女兒和她的舅父從小親近,感情深厚,遠甚她和自己的父女之情。

薑祖望遲疑良久,最後終於做了決定。

他很快修書完畢,召人來,連同西關捷報一道,命發送出去。

不早了,他該休息了。女兒這趟走之前,曾叮囑過他,要保重身體。

薑祖望從案後起身,正待脫衣上榻,忽然這時,他聽到帳外傳來一陣疾奔靠近的腳步之聲。

直覺告訴他,應是來了一道剛剛送抵的緊急訊息。

無論是西關還是八部,戰況的進展都算是順利。此刻深夜卻又來急報。

是燕重病情加重,甚至噩耗?還是八部那裡又起了新的變數?

薑祖望立刻停了動作,轉過身,帳外也傳來了親兵的通報,薑祖望命人入內。

親兵說:“大將軍,大營外剛到了一隊人馬,請大將軍立刻出營相見!”

薑祖望一怔:“什麼來路?”

“冇說,隻傳入此物,請大將軍過目。”

親兵呈上一麵用布裹著的物件,薑祖望接過打開,見是一麵腰牌。

禁軍將軍的腰牌。

劉向?

竟然是他深夜到此!

他在長安,和自己已多年未通音訊,隻在幾個月前女兒回來之後,從樊敬的口中,薑祖望方知劉向也正隨同攝政王南巡。

此刻,他怎突然來到了雁門?

薑祖望迷惑不已,整過衣冠,立刻出了大帳。

邊地入秋得早。長安的這季,當還菊黃蟹肥,方添秋衣,但在這裡,卻已是草黃蘆殘,入夜,更是寒風颯颯,天地肅殺。

薑祖望跨步,匆匆出了大營,停在轅門之外,朝前展眼。

夜空裡掛著一輪秋月。泠寒的月光之下,前方一箭之地的一處緩坡上,正靜靜地停了一隊幾十人的人馬。望去,皆作常服裝扮。當中一人翻身下馬,朝他疾奔而來。薑祖望也走了過去。隔著十幾步的距離,他便就認了出來,這正向著自己奔來的人,確係劉向無疑。

“大將軍!末將劉向見過大將軍!”一個照麵過後,劉向持當年的舊禮參見,畢恭畢敬,聲音有些不穩,可見此刻內心情緒之波動。

驟然見到闊彆多年的昔日部將,薑祖望一時諸多感慨,回了禮,隨即顧不得寒暄敘話,問道:“你可是有事?”

以他如今的身份,突然奔赴雁門,絕不可能是來敘舊。

劉向附到薑祖望的耳邊,低語一聲。

攝政王束慎徽竟然親自到此,連夜等候在大營之外!

薑祖望猛地再次抬眼。坡上另外的一道身影這時也下了馬,朝著這邊邁步走來。

薑祖望回過神,立刻也大步迎上。

月光照出了一張青年的麵顏。薑祖望曾經見過此麵。雖然那是多年之前的一張少年的臉,但卻是給薑祖望留下了無比深刻的印象。此刻,麵前的這位青年,他的眉目,儀態,甚至是他迎風邁步走路之時的身影,隻一眼,便叫薑祖望將他和當年的少年重合了起來。

“殿下!攝政王殿下!臣將不知是殿下駕到,有失遠迎,請殿下恕罪!”

薑祖望壓下胸中翻騰著的意外和激動的感情,到了近前,納頭,正欲下拜,束慎徽便伸出雙手,將薑祖望一把托住,扶了起來。

“大將軍不必多禮。”束慎徽說道。

他麵含微笑,看起來風度超然,正是薑祖望印象中的樣子。但是此刻距離近了,藉著月光,薑祖望立刻便發現,自己的這個女婿,他風塵仆仆,麵容似帶倦色,不但如此,嗓音也嘶啞了。

他看起來十分疲倦。

薑祖望原本心中疑慮無數,不知他深夜突然遠途趕到,目的為何。

如今的戰事,遠冇到需要他親自前來督戰的程度。

如果不是為公,那便是私。

難道是為女兒來的?但感覺,又好像不像。

薑祖望立刻開口,請他入營。不料他搖頭,接著,低聲問道:“大將軍這裡,可曾見過陛下?”

薑祖望怔道:“陛下?”他一時冇回過神。

束慎徽問完,見薑祖望神色茫然,便明白了過來。

和他猜測得一樣,束戩不會等在這裡的。他必定繼續去往八部了。

雖然開口之前,他對這個結果就已有了準備,但此刻,他的心中還是控製不住,湧出了一陣如同沸水煎熬般的焦灼之感。

隻來雁門也就罷了,平靜冇有戰事。但是八部,甚至去往八部的路途之上,會發生什麼,誰都無法預料。

束慎徽穩神,用儘量平穩的聲音解釋道:“大將軍,本王此行,是為陛下而來。”

他幾句話便將經過向薑祖望做了個扼要的說明。在他錯愕至極的目光之中,繼續說道:“陛下想必已追去八部。本王這就上路,你這裡換馬,再叫個熟悉道路的嚮導!”

薑祖望終於從巨大的震驚當中回了神,整個人打了個寒戰,返身匆匆吩咐完親兵,轉過頭,望一眼不遠之外那道還在月下立著的冷肅的影,壓下心中的紛亂,迅速走了回去,恭聲道:“請殿下稍候。”

束慎徽麵上顯出一縷笑意:“有勞大將軍。”

“出瞭如此的大事,本該由臣追隨殿下去接陛下——”

薑祖望絕不會為了去接少帝,或者保護攝政王,在這個時候自己離開雁門。他的計劃是派一支軍隊隨同攝政王而去。不料話未說完,便見聽他道,“不必。大將軍你隻需駐在雁門,也不用派人送我。本王人手足夠,自能應對。”

薑祖望作罷。

攝政王此行顯然需要保密,薑祖望也就不再行虛禮,誰也冇叫,隻自己在旁陪著。在等待嚮導和所需的換乘馬匹之時,他又報上西關和八部如今最新的戰事進展情況。

但稟完公事,這一對從聯姻成功之後時至今日才方得以碰麵的翁婿,竟就各自默然,相對無言了起來。

薑祖望將女婿那心事重重的樣子儘都收入眼底,知情況之特殊,前所未有,萬分火急,他怕急著上路,正想自己親自去催,忽然看見望向自己。

“殿下有何吩咐?”薑祖望立刻問道。

束慎徽慢慢呼了一口氣。

“嶽父,兕兕近況應當也都好吧?”他低聲問道。

薑祖望聽到他竟突然喊自己嶽父,開口問女兒,起先極是意外,接著,心中湧出了極大的欣慰之感。

“是!是!殿下放心,她平安無事!都怪我!方纔竟忘了向殿下報她平安!”

“……她起初回來,可有在嶽父的麵前,說起過和我有關的事?”

他見自己的女婿彷彿遲疑了下,又如此發問。

薑祖望連連點頭:“有!有!她回來後,對殿下讚不絕口!”

他說完,見自己的攝政王女婿再次沉默了下來。這時,大營後方傳來一陣馬匹嘶鳴的聲音。很快,馬匹和識路的人便到了近前。

束慎徽和薑祖望道了聲彆,命隨眾更換坐騎,未再作停留,上了馬背,連夜繼續朝著前方而去。

楓葉城中。轉眼,束戩來此便有十來天了。

終於脫出了皇宮的囚籠。

反正事情已做下了,雖然覺得對不住三皇叔的教導,辜負了他對自己的期待,但是一兩個月後,自己就要再度回宮了。往後這樣的日子,此生恐怕再也不會有。抓住最後的機會,及時行樂便是。

剛開始的時候,束戩便抱著如此的心態,到處遊蕩,頗覺新鮮,倒也快活了幾天,但很快,這裡就冇什麼可以吸引他新興趣的地方了。薑含元又極是忙碌,露麵有限,大部分的時間,她都待在城門附近的軍營裡。

束戩漸覺無聊。

今日白天,他實在無地可去,乾脆悶頭睡覺,冇想到竟然夢見他回了皇宮,坐在那張他已坐了幾年的高位之上。對麵,是那些熟悉的抱圭肅立的大臣。他在大臣跪拜三呼萬歲的聲音裡醒了過來。

他驚坐而起,想不明白,纔出來多久,他怎就夢見了那座他一向就冇好感的皇宮,還有大臣們那一張張令人生厭的猶如紙紮人似的呆板的臉。

他頗覺晦氣。但想到如今自己跑了,皇宮裡可能會有的光景,還有三皇叔到來見麵的那一關,心情愈發不好了。再發呆片刻,決定出門,去透口氣。

樊敬照例是隨在他的身後。他到了城門附近,登上城樓,眺望著駐紮在城外附近的魏軍軍營。那個方向,不斷有披著戰甲的人縱馬進出,又隨風傳來了士兵操練發出的呼吼之聲。束戩不禁心動,說想出去。

果不其然,又被樊敬阻攔,說他先去告知將軍。

幾天前,他也想出城,他的三皇嬸知道後,並未拒絕,但是,卻是她親自陪同,騎馬在旁,寸步不離。

束戩倒是盼望她能時常陪伴在旁,但他臉皮再厚,也知如今戰事威脅還未曾消除。他何敢再多占用她的時間,忙解釋道:“不用了吧?我不走遠,我隻想去營中看士兵操練。我不打擾,我就遠遠地看。看完我就回來。”

哪一個少年人不嚮往鐵馬金戈、奮烈殺敵?何況如今,他人都到了戰地,每天竟然隻能被困在這座方城之中,乏味也就算了,太可惜。

千辛萬苦終於獲得如此機會,來到了邊塞之地,倘若什麼都不曾見識過,就這樣被三皇叔給領回去,待到將來回顧,恐怕會是終身遺憾。

樊敬道:“小公子勿怪。如今兩軍對峙,這也是為了小公子的安全考慮。將軍說了,小公子若想出城,她再來接你。”

束戩定了片刻,道:“罷了。”

他也冇心情遊蕩了,轉過身,怏怏下了城牆,正想轉回去,抬頭,看見梯道儘頭的下方,城門附近,停了一個紅衣少女,眼眸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二人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少女神色大變,睜大眼睛,彷彿想起了什麼,抬手指著他,驚呼:“是你?長安的皇——”

束戩也認了出來,這少女是大赫王的女兒,名叫好像叫做蕭什麼花來著?那日長安春賽,她傍在三皇嬸的身邊,他瞧過一眼,留有一點印象。

束戩冇想到這裡碰見她,又見她認出了自己,豈容她喊破,一個箭步衝下梯道,抬手便死死地捂住了她嘴。蕭琳花瞪大眼睛掙紮,束戩附到她的耳邊:“不許說出去!”

蕭琳花聽得分明,轉頭,對上魏國這個少年皇帝的眼,呆住。

束戩見她不動了,鬆開手。

蕭琳花今天自己親手做了些吃食,和侍女一道拿著,想送到外頭的軍營裡去。方纔走到這裡,冷不丁看見一個人從城樓上下來,覺得像是她在長安見過的魏國少年皇帝,但又不確定,就停了下來。

她又是緊張,又是不解,實在想不明白,大魏的那個皇帝,怎會突然從長安移到了這裡?

忽然,她想了起來。前些天,她聽兄長提了一句,長寧將軍有個少年親戚前來投奔,人就住在他們城中的一處邸舍裡。

原來如此!那個投奔的少年,竟就是當今的大魏皇帝。

蕭琳花依然滿頭霧水,但明白了這一層,又聽他這麼叮囑了,何敢貿然再多言一句,忙點頭,後退了一步。

“我知道了。陛……“她一頓,“你若是無彆事,我便出城,去軍營了……”

對著大魏的少年皇帝,蕭琳花就會想起另個攝政王,心裡發怯,說完,見他瞥了眼自己手裡提的食盒,忙解釋,“我是去看將軍姐姐,順便給她帶些我自己做的吃食……”

束戩聽了,心裡愈發氣悶。

連這個蕭什麼花都能去軍營尋她,唯獨自己,都到了這裡,出個城門也不自由。

蕭琳花見他神色不快,有點忐忑,遲疑了下,試探道:“你……要不要也吃一點……”

這時,城門外忽然響起一陣馬蹄的疾馳之聲,束戩心一跳,撇下蕭琳花,翻身又衝上城頭,居高望去。

軍營裡起了一陣騷動。很快,有士兵整裝待發,縱馬出了轅門,看起來,彷彿出了什麼事情,在執行行動。

束戩頓時興奮了起來,雙手緊緊攀住牆磚,雙目一眨不眨地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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