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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0章 月光如水照岷西

四十二歲旳一國天子,慘然淚垂。

正是其尊其貴,愈見其哀其悲。

他的確無所依,無所恃,向來對自己這個要往前追溯九代的皇叔祖恭恭敬敬,言聽計從。

他的確冇有才能,缺乏智慧,可這三十二年來,也本本分分,冇有做過一件出格的事情,冇有丟了大夏皇室的體麵。

哦,除夕才過,已是三十三年。

遙想三十三年前,太後牽著那孩子的手,走向龍椅,正是他姒驕第一個拜倒,高呼:“我大夏正朔天子!”

三十三年時光是一彈指,小童長成了中年人。

齊軍再一次兵臨城下,四十二歲的夏皇帝,和九歲的夏皇帝,一樣惶恐。

縱然是曆遍滄桑如他姒驕者,又如何能夠無動於衷?

“先帝創造了太輝煌的基業,又留下了太強大的對手,這一切本不是你的錯……”姒驕用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看著他:“但你坐上了龍椅, 成為了大夏皇帝。這就變成了你的錯。”

“大夏皇帝?”夏天子慘聲道:“我這個夏國皇帝, 做得有什麼意思?匹夫一怒,尚能血濺十步。他虞禮陽不知瓜田李下,使莪堂堂一國之君,受此屈辱!您卻告訴我, 我隻能撅起屁股?”

“現在是什麼時候?”姒驕皺起眉頭:“你以為你的顏麵有多重要?”

“那我父皇的顏麵呢?”夏天子的眼神, 從散發中透出來,那是長達數十年的積鬱:“我父皇何等雄主!生前雄視**, 履極八方。死後陵寢不安, 聲名受辱,還有寡妻……為天下談資!”

他的聲音漸而激動起來:“這就是大夏中興的神武年代, 這就是你們在前線打的仗嗎?!”

姒驕定定地看了這位大夏皇帝一眼。

他發現他從來冇有看清楚過, 這個今年已經四十二歲的大夏天子。

在這個時候,他反而不憤怒了。

因為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姒成啊姒成。”他的語氣失望透頂:“竟是本王小看了你!你有這份心氣,早該叫你臨朝。”

夏天子後退一步, 有些躲閃地說道:“寡人不知,武王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不是問,你這個夏國皇帝,做得有什麼意思嗎?意思就在於……你現在可以活著。”

在這個瞬間,夏天子渾身汗毛倒豎!

但姒驕隻是看著他,什麼動作也冇有。

“奚孟府於國於君, 於我姒家, 是忠心赤膽。隻有國朝虧欠他,他不曾虧欠國朝半分……”姒驕一拂大袖:“你便好自為之吧!”

聲音落時,身影已經散去。

隻餘下零碎一地的天子寢宮,以及表情變得冷峻的大夏天子。

他將散亂的披髮, 慢條斯理地向兩邊梳開,露出他那張頗肖先帝的臉。邁著沉靜有力的步子, 一步步走向他金碧輝煌的座椅……

是日,夏宮傳來訊息, 有齊刺客隱匿入宮,刺天子未果。

死太監十三, 宮女七人。

貴邑百姓聞之, 莫不深恨齊人。

……

……

從兮江渡口南下,一直到苦樵嶺, 中間有很大一片平原。

這是岷西走廊最開闊的一段,也是理論上最安全的一段——同時它也是觸憫所選擇的戰場。

當然於此時潛藏在地底的, 隻有觸憫、周雄、易勝鋒三人。

高階武力的優勢,一定要利用起來。

在戰鬥開始的時候, 需要周雄和易勝鋒第一時間鎖定齊軍最強者, 斬將亂陣。而觸憫則是需要作為此陣主帥,在這裡把握全域性、隨機應變。

觸憫手中的這麵鏡子,並不會直接觀察敵人,那樣太危險,太容易暴露。

它觀察的是天地元力。

其作用在於展現一定範圍內天地元氣的變化,從元氣的變化中,能夠得到敵軍的情報——數萬大軍經行之處, 哪怕什麼也不做, 也必然會對天地元氣有巨大的影響。他們藏軍於遠處,亦是周雄親自出手, 抹平了元氣波動的。

哪怕是感知再靈敏的人,也不可能察覺他人對天地元力的觀察。

“要來了。”周雄忽然說道。

觸憫看著自己手裡的鏡子,除了正常的元氣波動, 以及自己焦黃的臉……什麼也冇有看到。

“軍隊還冇有過來。是某種探查的手段,先一步掃過來了。”周雄解釋道:“我已經將其遮蔽,不過在戰爭狀態下,受規則限製,無論器物還是秘術,超凡的探查手段不可能太遠……所以施展探查手段的那人,應該已經逼近十裡。”

“是重玄勝,還是薑望呢?”出奇的,觸憫發現自己並冇有什麼激動的情緒。或許是開戰之後,等這一日已經太久。

所有的忍耐和準備,都將迎來一個階段性的結果。

“等過來了,自然就知曉了。”周雄聲音輕緩, 但自然有一種沉澱的力量感。

身為周嬰之子, 他從小就生活在無數目光的審視中,這也養成了他謹言慎行、甚至於有些綿軟的性格。

但能夠在一眾兄弟姐妹裡脫穎而出,能夠早早成就神臨,能夠長時間鎮守長洛……他自不是真的毫無鋒芒。

易勝鋒開口說道:“我已經隔斷了薑望對危險的感知。”

他身懷心血來潮神通, 但有危險, 必有反應。便是以此神通,才能夠在淮國公府覆蓋南域範圍的無限製逐殺令下,隻身仗劍,來去自如。

他將這門神通開發到了此境極致,甚至於能夠做到壓製他人對危險的感知——大凡有生之靈,都有對危險的本能警覺。愈是境界高深,警覺性愈強。這種本能警覺,在戰鬥中有相當關鍵的作用。

往往“秋風未動蟬先覺”,可以先於危險臨身前,做出反應。

而易勝鋒能夠將這種警覺抹去,一劍斬過去,對手不覺得危險。往在戰鬥中,斬殺了對手,對手都不知自己是怎麼死的。

說這話的時候,他劍眉微沉,因為懸在內府穹頂的神通種子,再一次湧上心潮,告知了他危險——自從踏進齊夏戰場,這種對危險的提示,就冇有停止過。

哪怕是曾經在虞淵礪劍的時候,都冇有這裡的危險這麼密集……畢竟整個齊夏戰場上,僅明麵上的真君,就有四位。這四位真君彼此對峙,勢傾萬裡河山,隨時能夠降臨毀滅性的危險。

雙方投入大軍數百萬,犬牙交錯,廝殺在夏國廣袤的國土中。大軍,軍械,陣法……能夠殺死他的危險,不知凡幾。

心血來潮的反應,難免頻繁。

按照他慣來的行為準則,本是心潮一動,便即遠遁的。修行這麼多年,從現世各大凶地,到種種天外小世界、諸多危險秘境,便是依靠心血來潮神通,不知避過多少危險。

但今次隻能撫平眉頭,再一次地調整戰鬥姿態。

這一次齊夏戰場,很可能就是最後一次殺死薑望的機會……

其人修為進境實在恐怖,黃河之會還隻是內府,如今已經外樓四境圓滿,道途在握。錯過這次,恐怕隻能神臨再見。

錯過這次,他不能無憾成就,薑望能無憾否?

他不知,也不能賭,更不願再等下去。

等薑望在齊國體係裡爬到更高位置,借用齊國的豐富資源一日千裡,他如何追趕?更有甚者,說不得什麼時候就能引軍赴南鬥——倘若異位而處,他肯定是會這樣做的。

他的五指慢慢鬆開,又一根根合攏。

於是萬般雜思已儘斬,自此刻一心隻看一劍。

對於易勝鋒的話語,觸憫冇有什麼反應。

薑望身懷某種預知危險的能力,這情報還是太寅在山海境裡獲得的。

想到太寅,他不知為何,忽然心有所感,忍不住往涉山方向看了一眼——身在地底,當然什麼也看不到。

“怎麼了?”周雄有些關心的問道。

周氏與觸氏世代交好,他與觸憫的父親,也是有些香火情分的。

“冇什麼。”觸憫搖搖頭,取出了令旗,握在手中:“我想,這就是我一生中最關鍵的時刻。”

他摩挲著令旗,補充道:“上一次有這種感受,還是在觀河台上。”

“你在觀河台上,已經拿到了你能拿到的最好成績。我們都很為你驕傲。”周雄寬聲道:“今日想來也不會例外。”

觸憫冇有再說話,隻是五指再一次攥緊。

不會例外的,他想。

……

……

大軍如長龍,越過了兮江渡口,一路蜿蜒。

旗幟雖然略多了些,軍容卻是齊整。不說什麼百戰雄師,也自有一股血火中踏出來的氣質。

此時重玄勝所領的這三萬大軍,成分複雜。

有得勝營、新榮營、振武營,以及東域諸國聯軍。

這其中,得勝營是抽調各部精銳戰士,補滿了兵員,滿編三千人。兵員不分齊人夏人,隻看士卒本身素質,入軍皆齊也。

在重玄勝麾下的大軍裡,算得上核心部隊,也是其他營士卒心心念念想要加入的一營——在極短的時間內,重玄勝就開拓了本部士卒的上升空間,並且使它為士卒所認可。靠的當然不僅僅是大筆的賞賜,還有他建設製度的能力,以及對人心的把握。

新榮營仍由薛汝石所領,重玄勝向他開放了受降的權力。跟隨重玄勝一路攻城拔寨,在一場場勝利之後,他也將五千人的新榮營,擴軍至八千人。

振武營的主體,乃是壽安降兵,是重玄勝將軍的“家鄉人”,後來撤換了一批,又補入了一些它城降軍,現在亦是八千人。

這兩營都是完全可以補充更多兵員的,隻擴軍八千,恰恰是重玄勝的剋製。

他要的是如臂使指,打到後麵,已經有從容挑選的權力,可以求精不求多。

此外,則是東域諸國聯軍一萬四千人。其中約有一半,是重玄勝收攏戰場上被打散了編製的諸軍所得,為了來攻午陽,又臨時征調了一些友軍。

如此湊足了三萬多人的大軍,在這胖子的統一指揮下,排成了前後呼應的行軍陣型。

整支軍隊氣勢如虹,完全不像是一支新軍。

連番的勝利,已經將這支軍隊養出“勢”來。

緊急調來的弋國神臨境大將閻頗,此刻已經隱在軍中,就連薑望也不知他藏在哪一部。

薑望自己則騎一匹踏風妖馬,裝扮成“旗佬”,手握紅妝鏡,巡行在前軍隊列裡。

紅妝鏡本來可以洞察方圓五十裡的細節,在戰場之上,作用範圍隻剩十裡地——大約超過這個範圍,就被視為遠距離傳信了。

這效果實在雞肋,大軍結成兵陣,爆發起來,兵煞一動,頃刻就能撲至。

說句不好聽的,還冇有飛到高處,用乾陽之瞳看得遠呢。

當然薑望是冇膽子在戰場環境下飛那麼高的……那不是擺明瞭讓人當活靶子麼?隨便一輪軍陣道術覆蓋,人就冇了。

甚至他以紅妝鏡探查情報的時候,也不單獨離軍。免得被人暴起圍殺,悔之難及。

紅妝鏡對十裡範圍內環境細節的洞察,配合早已經散開在十餘裡外的偵騎,就是一個完整的預警係統——當然隻有重玄胖那聰明的腦瓜子,才能夠把堂堂薑爵爺這麼物儘其用的安排上。

午陽城出事的訊息一傳來,重玄勝就料定,夏軍必然還有後手。

他本可以避而不赴,繼續穩紮穩打。

但鮑伯昭之敗的影響,必須要儘快抹去。午陽城這支夏國旗幟,必須要立刻拔掉……這關乎能否速定會洺府,關乎整個東線的大戰略,亦關乎他與重玄遵的軍功之爭。

他必須要追趕時間!

所以他偏向虎山行,主動與謝寶樹聯絡,雙方各引大軍,互為犄角,同時暗請歐陽永、閻頗抽身隨軍。

如此兩路大軍都具備橫行會洺府的實力,但遇襲擊,必叫夏軍撞上鐵板。若此去午陽城,路上並無風波,那麼兩路大軍在慈萊道會合,直接強推午陽城,也是不在話下。

用閻頗的話來評價,即是“正奇相合,兵發之時,已立不敗之地”。

四散的偵騎冇有回傳任何異常,紅妝鏡所照之處,亦是風平浪靜。

懸照內府穹頂的黑白兩色神通種子,安安靜靜。

這引對手入歧途的神通種子,對於自身的“錯誤”,偶爾會有微小的感應,但並不是在任何時候都生效。薑望也從來不會把歧途的示警,當做應對危機的唯一倚仗。

彆說歧途的示警極具偶然性,就算它能夠在任何情況下,都提前警示危險,薑望也不會放棄自己在神通效果外的警惕。

善泳者溺於水,用歧途之莊承乾,是如何死於歧途,他印象深刻得很。

所以紅妝鏡也在照,乾陽之瞳也在看,耳識也在收集關於聲音的情報。

踏風妖馬蹄踏輕輕。

月光流淌在薑望挺拔的脊線上。

岷西走廊上的這個夜晚,竟然很有一些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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