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懿看了幾眼,並冇有上前為薑鸞喂藥的打算。他坐回軟榻上,立刻便有宮女遞來帕子和漱口的盆匜。
李懷懿姿勢優雅地漱口,又淨了手,從宮女手上接過帕子,慢慢擦著唇角。
宮女把藥喂完了,禦醫鬆了口氣,對李懷懿道:“陛下,宓妃娘娘應是無礙,但接下來的半個月,要好好修養,以免落下病根。”
說完,他又開了幾副調養的藥。
李懷懿頷首,用手指敲了敲車窗,問道:“馬車修好了嗎?”
方纔,刺客用鐵釘灑在路上,驚擾了拉扯的馬,纔會讓馬車顛簸。
“陛下,已經修好了,馬也換成新的了!”車窗外的侍人回道,“隨時都可以出發!”
“出發吧。”他淡淡地道。
不一會兒,整個車隊行進起來,在夜雨的沐浴下,軲轆轆地往秦都的方向使去。
第30章 “以冊寶封爾為貴妃。”
………
“娘娘, 娘娘。”有聲音在耳邊持續不斷地呼喚,像是羽毛在輕拂,癢癢的, 想讓人揮手去打斷。
薑鸞揮了揮手,“彆吵, 唔——”
她的手被捏住了。
薑鸞睜開眼睛, 迷迷瞪瞪的, 先看見含霜的臉近在眼前。
含霜見她睜眼,立刻溫聲笑道:“娘娘, 您醒了!您快下車吧,長樂宮的地龍都燒好了, 就等著您過去呢。”
說著, 她看了身旁的人一眼,似乎在猶豫, 要不要扶薑鸞起來。
薑鸞這才發現, 自己還躺在昨日的馬車裡。車廂中縈繞著淡淡的懷仁子的藥味,車廂壁上的袖箭已經被拔掉了, 而晨光已經從車簾中擠了進來,盈滿整個車廂。
而李懷懿就沐浴在晨光裡。他穿戴整齊, 身姿筆挺, 右手捏著薑鸞的手腕, 視線垂下來,眸色深深,不辨喜怒。
他的手骨很漂亮, 纖長的手指裡,彷彿具有無窮的爆發力。
薑鸞動了動,試圖把自己的手腕抽出來, “陛下,您攥疼我了。”
李懷懿鬆開手。
薑鸞感覺手腕一鬆,她連忙在含霜的攙扶下,從軟榻上坐起來。
頭仍然有些暈,或許是餘毒未清吧。
“扶她下去。”李懷懿命令道。
含霜連忙攙著薑鸞下了馬車。馬車停在乾清門外,是薑鸞第一次入秦宮時,送嫁馬車所停留的地方。
乾清門外,一前一後,停著兩個步輦,二十四個青衣太監恭敬地分立兩側。
薑鸞的視線在步輦上停了一下,然後回頭看,發現長長的車隊都已經離開了。
含霜留意到她的目光,笑道:“大人們都走了,淑妃娘娘也回去了。娘娘,奴婢一直叫不醒您,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幸好陛下進來了。”她的聲音小下去。
李懷懿從馬車上下來,走到薑鸞的身邊,朝步輦的方向揚了揚臉,“上去吧,朕賞你的。”
薑鸞愣了一下。
在秦國,後妃的封號依次是秀女、才人、美人、婕妤、昭儀、各種妃位、貴妃、皇貴妃、皇後。
目前,李懷懿的後宮裡隻有宓妃和淑妃,但卻隻有貴妃及以上的人,纔有資格乘坐步輦。
跟在李懷懿身後的王保,看見薑鸞怔怔的表情,笑道:“恭喜宓妃娘娘晉為貴妃。”
薑鸞被這句話砸得懵了一下,下一個反應就是——所以,她可以隨意地乘坐步輦了?
李懷懿看見薑鸞懵了好幾息之後,突然高興起來,快步走過去,坐在步輦上,等她舒服地坐好了,纔想起來什麼似的,朝他微笑道:“多謝陛下恩賞。”
不知為何,李懷懿心裡怪不是滋味的。
早知道,昨日就讓這些太監去給她吸蛇毒了。
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王保,又飛快地打消了自己的念頭。
不知為什麼,他就是覺得無法忍受那樣的場景。
薑鸞坐在步輦上,露出清淺笑容,對李懷懿道:“那臣妾先回長樂宮了?”
晨曦的光映在她的臉上,眉目如畫,雙眸盈盈。
李懷懿皺了皺眉,不悅地放她走了。
八個青衣太監抬著步輦,另外四個隨行在前後,含霜等宮女跟在步輦邊,亦步亦趨地走著。
薑鸞靠坐在步輦上,迎麵刮來的微風拂動裙角。她心情愉悅,覺得自來了秦國之後,鮮少這樣舒泰過。
“娘娘。”含霜跟在薑鸞的步輦邊,猶豫地看了她好幾眼,欲言又止。
薑鸞輕快地擺了擺手,“什麼事?你說吧。”
含霜道:“娘娘,您還記得,昨夜是誰在為您吸出蛇毒嗎?”
薑鸞笑著看了她一眼,“是你嗎,含霜?”
她以為含霜在跟她討賞。
含霜連連搖頭,“不是奴婢。奴婢昨日坐在後頭的馬車上,是春花回來後,告訴奴婢的。”
薑鸞出行,帶著浩浩蕩蕩幾十名仆從,因而在她的車駕之後,另有兩輛馬車,安放仆從和行李。
而春花是幾個月前,內務府新送來的一個宮女,因她機靈懂事,有時能在薑鸞跟前伺候。
薑鸞挑了挑眉。
含霜吞吞吐吐地道:“是陛下。”她的聲音很輕,打著口型,但薑鸞一下子就看懂了。
她瞪大了眼睛,從步輦上坐直了身子,“怎麼可能?”
李懷懿,做這種事——他圖啥?
含霜鄭重地點了點頭,隨後像什麼都冇發生一樣,跟在薑鸞的步輦邊,繼續向前邁步。
旁邊的十二個新撥來抬步輦的青衣太監,冇有聽見含霜後麵的話,仍在垂頭走著,表情木訥。
薑鸞慢慢地靠坐回椅背上,心中翻湧起驚濤駭浪。迎麵的風撲在臉上,她突然感到有些涼。
“本宮的手爐呢?”她攥了攥指尖。
拿著手爐的宮女,連忙道:“娘娘,在這裡。”她一邊說,一邊把手爐遞上去。
薑鸞接過手爐,覺得這手爐不夠熱,怕是銀炭已經快燒儘了。她有些煩惱地把這個手爐遞迴去,宮女連忙安慰道:“娘娘,長樂宮就要到了。”
從今以後,長樂宮就要變成整個皇宮裡,最繁華的地方了!
宮女忍不住挺起小身板,覺得做貴妃娘孃的手下,實在是麵上有光。
步輦穩穩地在長樂宮前停下,薑鸞走下去,進了正殿,纔剛剛喝了一盞茶,冊封貴妃的聖旨就已經到了。
來宣旨的人是王保,他身後還帶著兩個小太監。他一進入正殿,就和氣地對薑鸞笑道:“娘娘,接旨吧。”
薑鸞換了衣服,淨了手,隨後在香案前跪下,俯首聽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茲長樂宮宓妃薑氏,豔冶柔媚,群芳難逐,賦姿淑慧,儀靜體閒。旨到之日,以冊寶封爾為貴妃。
欽此。”
“謝陛下隆恩。”薑鸞俯身跪拜,三叩首,隨後起身,接過聖旨和冊寶,放到香案上。
跪在她身後的宮女們,連忙站起來,攙扶著薑鸞。
王保笑道:“恭喜貴妃娘娘,不知貴妃娘娘可要留咱家用一盞茶,讓咱家也沾沾長樂宮的喜氣?”
薑鸞笑道:“公公請。”
兩人移至花廳喝茶,王保啜了兩口,對薑鸞道:“陛下還有兩句話,要咱家帶到。”
薑鸞放下茶盞,“公公請講。”
王保道:“這第一句,是太後孃娘若有召,您不必前往。”
薑鸞眉梢微挑。
王保笑了一聲,低低道:“陛下必是掛懷貴妃娘娘您的安危。”
薑鸞和太後早有嫌隙,這次冬狩,高家成年男性又被李懷懿給誅殺了,太後不敢報複李懷懿,但必定對薑鸞懷恨在心。
薑鸞點了點頭,唇角露出笑意,對李懷懿的惡感,倏然散去很多。
王保又道:“這第二句,便是讓貴妃娘娘今日好好將養身子,明日照舊,仍去禦書房,給陛下撫琴。”
薑鸞的笑意僵住了。
她眨眨眼睛,“本宮昨日中了毒箭,今日心口似乎仍有些不適,或許要再養幾天。”
儘管她不通醫術,她也知道,中過毒素的人,起碼應該要休息一旬的時間吧?
哪怕是她宮中的掃地宮女,若是被蛇咬了,她都要給人放幾天假,哪有第二日,就催人去乾活的?
王保笑道:“貴妃娘娘,陛下是看重您呢。說句不中聽的話,這樣的機會,彆的娘娘就算是搶破了頭,怕也是搶不到啊。”
彆的不說,就儲秀宮那兩個美貌女子,天天嚷嚷著要見陛下。可是她們的琴藝,連貴妃娘孃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王保哪裡敢把人帶過去找罵?
薑鸞抿了抿唇,知道冇有迴轉的餘地了。
她隻好應下,又和王保應付幾句,將他送走。
罷了罷了,就當是看在——他為了自己吸蛇毒,還免去她見太後的份上吧。
薑鸞坐在花廳裡,盯著桌案上的半盞冷茶,默默地想。
王保從長樂宮中出來,攏著袖子,慢吞吞走在宮道上,漸漸走出很遠。
兩個小太監跟在他身後,其中一個諂笑道:“爺,您跟貴妃娘孃的關係可真好!”
王保哼了一聲,冇說話。
那人麵色訕訕。另一人豎起耳朵,忽然道:“爺,您有冇有聽見哭聲?”
王保皺眉,聽了一會兒,腳下拐了個彎,“過去看看。”
聲音是從宮裡的馬廄裡傳出來的,王保等人走過去,看見一個飼馬的太監,站在馬廄的圍欄上哭,連衣襟上都是淚痕。
“怎麼了?”王保走到他跟前,問道。
飼馬太監被嚇了一跳,他扭頭一看,認出王保,連忙跪下道:“王總管,奴纔在哭馬!”
王保看了幾眼,認出來是昨日拉著薑鸞馬車的四匹馬。
這些都是上好的樊州馬,性情溫順,既可以做戰馬,也可以做拉車的馬,讓馬車行駛平穩。
但是,因為昨日的刺客,這四匹的蹄子都壞了。
飼馬太監跪在地上,哭泣道:“奴纔沒有孩子,奴才養大的這些馬,就是奴才的孩子。”
跟在王保身後的小太監,都嘻嘻嘲笑起來。王保卻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飼馬太監一愣,“奴才名叫小貴子。”
“很好,小貴子。”王保點點頭,“這幾匹馬,我會跟陛下稟明,你就好好養著吧,來年春天,給它們配個種。”
“若是運氣好,送到貴妃娘娘跟前,討了她的歡喜,是你的福氣,也是這些馬的福氣。”
飼馬太監欣喜若狂,感激不已——在方纔,他還以為這幾匹馬就要被殺了!
但作為種馬,卻能一直留下來。
王保撇下飼馬太監的感激之語,帶著兩個小太監,回去禦書房。
“爺,您為什麼問他名字啊?”小太監有些不服氣。
王保走了兩步,才慢悠悠回道:“你們能像照料兒子一樣,照料那些馬嗎?”
小太監們麵麵相覷,默然無語。
禦書房裡,李懷懿聽到王保的稟報,隨意地道:“你看著辦吧,來年的生出的小馬,都帶去給貴妃瞧瞧,若是貴妃有喜歡的,你就把那個小貴子一起送給她。”
王保應是。
“貴妃……”李懷懿唸了兩句,覺得這個封號,真是極襯她。
本來隻是為了讓她有資格乘坐步輦,但是聖旨頒下去後,不知為何,李懷懿的心中有些歡喜。
忽然想再賜一些東西給她。
“去開庫房。”李懷懿淡淡地吩咐道,“挑一些東西出來,要貴妃喜歡的。”
自從見到昨日陛下給貴妃吸蛇毒,之後發生什麼事,王保都見怪不怪了。他波瀾不興地應了聲是,正欲去辦這件事,李懷懿忽然興起,笑問道:“封旨之後,她都是些什麼反應?”
王保回憶了一會兒——
“貴妃娘娘挺高興的。”他斟酌著道,“就是聽到明日要來禦書房,似乎有些不舒服,說是心口疼。”
第31章 有趣的越女。
“心口疼?”李懷懿敲了敲桌子, 沉吟了一會兒,“去傳禦醫,上回給貴妃治蛇毒的那個。”
禦醫很快趕到, 他伏地請安,聽見頭頂上傳來一個低沉而緩慢的聲音, “朕問你, 用懷仁子治好蛇毒之後, 可還會心口疼?”
“這……”禦醫猶豫了幾息,如實道, “回稟陛下,以常理來說, 若是已經治好, 便不會出現心口疼的問題,但畢竟中了毒, 元氣大傷, 若冇有休息好,恐會導致身體疲乏無力。”
“隻會疲乏無力?”
“是。隻會疲乏無力。”
“朕明白了, 你退下吧。”李懷懿揮了揮手。
禦醫立刻提著醫箱,從地上爬起來, 恭敬地退著走出去。
李懷懿懶洋洋地靠坐在椅背上, 修長雙腿岔開, 冷冷地“嗬”了一聲。
“現在就去傳貴妃過來撫琴。”他冷笑道。
……
薑鸞正懶懶地躺在軟榻上,一邊吃著蜜餞,一邊聽陪嫁的宮女哼小曲兒。
幾乎每個越國人的歌聲都很好聽, 連陪嫁宮女也不例外。
聽到太監的稟報,她坐起來,詫異地問道:“現在?方纔陛下的意思不是說, 讓本宮明日再去?”
太監是王保的小徒弟,他不明白這等好差事,為何師父不去做,巴巴的丟給他。
現在,他看見貴妃的臉色,明白了。
太監陪笑道:“貴妃娘娘,天子一時興起,也是有的。”
薑鸞慵懶地躺回去,“本宮不去。”
太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薑鸞旁邊,好說歹說了半天,最後腦瓜子靈光一閃,說道:“陛下甚是看重貴妃娘娘,方纔還宣了禦醫覲見,問您的病情。”
“問什麼了?”薑鸞撚了一個蜜餞,放入口中。
“問貴妃娘娘解了蛇毒之後,是否會心口疼。”太監把腦袋壓低了一些。
薑鸞不由自主地把宮女遞來的蜜餞果盤推開,問道:“禦醫怎麼說?”
“禦醫說,”太監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轉,語氣恭謹真誠,“不會心口疼,最多是疲乏無力。”
不知為何,薑鸞的心口忽然跳得有些快。
她坐起來,下了軟榻,對宮女們道:“給本宮更衣。”她又對太監道:“請公公稍等片刻。”
眾人紛紛應是,宮女們隨著薑鸞回到寢宮。
在寢宮的屏風之後,薑鸞換上衣裳,陪嫁宮女一邊為她繫上腰間束帶,一邊輕聲道:“娘娘,您似乎不喜陛下?”
四周侍立的,皆是薑鸞的心腹之人。薑鸞哼了一聲,冇說話。
陪嫁宮女笑道:“娘娘,陛下是天子,行事霸道些,也是有的。依奴婢看,他現在或許有些改變,您多多軟言幾句,或能讓他順從您的心意。”
她們以薑鸞為天,皆希望薑鸞能過得順遂些。
薑鸞沉吟,默然不語。不一會兒,她換好了衣裳,乘上步輦,對跟上來的太監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