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旁邊, 連著一個偏殿, 前幾年,李懷懿事忙時,有時會在裡頭用膳。但自從薑鸞進了承乾宮, 無論多忙,他都會回去。
王保應是,走出禦書房傳膳。廊廡下亮起了一盞一盞的宮燈, 王保站在廊柱邊,吩咐完禦膳房的人,猶豫了一會兒,叫了個小太監,說道:“你去承乾宮傳個話,跟貴妃娘娘說,陛下不回去用膳了。”
小太監應了聲是,立刻前去傳話。王保看著他的背影,盯了一會兒,悄悄歎口氣,轉身回禦書房。
哎,真是造孽喲。他忍不住想。
進了禦書房,王保看見李懷懿已經站在了紗燈之下。他長身玉立,垂著眼睫,用右手在左手的掌心撥弄著什麼。
王保上前,見李懷懿的左手紮進了幾片玉佩的碎片,那碎片紮進血肉裡,白玉已經□□涸的血染成了紅黑色。他倒吸一口涼氣,急急忙忙問:“陛下,可要傳禦醫?”
“不必了。”李懷懿的聲音低沉淡漠,他把碎片一根一根□□,準確無誤地扔進不遠處的紙簍裡。
血腥味瀰漫開來。
李懷懿命人傳進盆匜,淨了手,當冰冷的水流滑過傷口,他的心也忍不住顫了一下。
在戰場上,他不是冇有受過傷,可是為什麼,這回卻格外難以忍受折磨?
他的思緒驟然飄遠。
殲滅四國後,李懷懿滿懷雄心壯誌,坐等薑鸞來求他。當她真的垂下高貴頭顱,求到他跟前,他故意冷了她半個時辰,心裡想著怎麼可勁兒地折磨她。
可是,等她姍姍而來,推開禦書房的大門時,他掃過她的雲鬢花顏,心臟軟了一下;待到手指觸到她的下巴,那種如被閃電擊中一般的悸動之感,更是讓他心思軟了又軟;及至後來,她紅著眼圈暈過去,他的胸膛裡那顆心,已經徹底軟成了一潭春水,隻想溫柔地包裹她,愛護她。
他註定栽倒在她身上,他認了,過去一年,說是給予了她萬千恩寵,亦不為過。
可鸞鸞竟然就這樣回報於他?
李懷懿冷著眉目,將雙手從盆匜中收回,用帕子擦拭手指。
他真的很想懲罰她,為她的冇心冇肺。
可他下不了手。
……
承乾宮正殿。
薑鸞正坐在軟榻上,懶洋洋地翻著書卷。中午李懷懿離開後,她等待了一會兒,見冇有懲罰她的口諭或聖旨傳下來,她就徹底放下心,用完午膳後,還回寢殿歇了一下午,快到用晚膳的時辰,纔再度醒來。
宮女領著一個小太監,來到她跟前,“娘娘,這是禦書房的人。”
薑鸞抬眼,“什麼事?”
小太監睃了薑鸞一眼,滿臉驚豔,幾乎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舌頭,恭敬道:“王總管吩咐奴纔來傳話,說陛下今晚在禦書房用膳,不回來了。”
薑鸞“嗯”了一聲,一邊繼續翻著書頁,一邊對宮女道:“把他領下去打賞。”
宮女應是,將小太監帶走。薑鸞用完午膳,又休息了很長一段時間,將要就寢之時,禦書房的另一個太監又來傳話:“貴妃娘娘,王總管命奴纔來傳,陛下今夜歇在禦書房,不回來了。”
薑鸞:有這麼好的事?
她坐直身子,把手裡的書卷丟至一旁,吩咐道:“把他帶下去,厚厚的賞一筆銀子。”
宮女應是,將懵懂的小太監帶下去。
黑夜的烏雲沉甸甸地壓下來,王保攏著袖子,立在禦書房門外的廊廡邊,看見小太監從承乾宮回來,問道:“貴妃怎麼說?”
小太監捏著掌心裡厚厚的荷包,撓了撓後腦勺,說道:“貴妃娘娘冇說什麼呀,她就賞了我一大筆銀子。”他把荷包拿出來。
王保瞟了一眼荷包,又把目光轉回小太監的臉上,“她什麼反應?”
“嗯……”小太監猶豫了一會兒,“貴妃娘娘好像有點驚喜。”
王保:……
李懷懿睡在禦書房內的寬榻上,輾轉難眠。
他一直是個勤勉的帝王,在禦書房內,設有休息的寬榻。正值盛夏,氣候灼熱,他的心裡也跟著焦躁極了。
“轟隆隆——”窗外傳來雷鳴聲,閃電點亮了整個屋子。
李懷懿坐起身,把守在外頭的王保叫進來。
“陛下有何事吩咐?”
“回承乾宮。”
王保驚訝地應了聲是,吩咐人去擺步輦。雷聲轟鳴不斷,李懷懿上了步輦,在黑夜中飛快地穿梭前行,飛快地去往他所希冀的宮室。
天上落下細小的雨滴,漸漸的越來越大。抬步輦的太監們緊趕慢趕,終於在落大雨前,將步輦在承乾宮前停下。
承乾宮落鎖了。
王保上前,推了數下,都推不動,他回過頭,為難地道:“陛下……”
他在猶疑著,要不要把裡頭躲懶的守門太監叫醒。
“轟隆隆——”隨著巨大的雷聲,暴雨終於傾盆而下,李懷懿坐在步輦上,雖有巨大的華蓋為他遮掩雨勢,但猛烈地往地上砸的雨滴,仍然不可避免地濺濕了袍角。
彷彿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臉上,李懷懿額角青筋一跳,冷聲道:“回去。”
王保琢磨了一下,揣度著是回禦書房的意思,隻好咬牙吩咐太監們抬起步輦,隨李懷懿回去。
“嘩啦啦——”驟雨狠狠抽打地麵,太監們手上的宮燈搖曳著,一閃一閃的,彷彿隨時都會湮滅。
李懷懿靠坐在步輦上,疲倦地閉了閉眼。
他的鸞鸞,心裡冇有他。
第二日,李懷懿退了早朝,祝青山跟著他,來到禦書房裡。
“陛下瞧著精神不大好,是昨夜冇有休息好嗎?”祝青山打量著李懷懿的神色。
李懷懿皺眉,冇接茬。他在龍椅上坐下,淡淡道:“太傅有何事要說?”
祝青山道:“陛下,京郊出現了瘟疫。”
京兆尹瞞報了——這也是他冇有在早朝上稟報這件事的原因。
李懷懿目光冷下去,“死了多少百姓?”
“大約四五千人。”
“封城了嗎?”
“封了,但恕微臣直言,如今再封城,意義已然不大。”
李懷懿抿著嘴一言不發,半晌方道:“去擬旨,把京兆尹那個廢物斬了,命秦都周圍四十八縣,縣縣封城,即日起,除特殊情況,人員不得流通。”
京兆尹是他一手提拔的心腹,李懷懿重用他的程度,不下於重用祝青山。
祝青山應是,李懷懿又將其餘的事情一樁樁吩咐下去,最後道:“讓太醫院的人去京郊看看,儘快找出醫治之法。”
祝青山一一記下,依從李懷懿的命令,召來幾個重臣,忙得腳不沾地。金烏漸漸升到日中時,李懷懿留幾個重臣在宮中用膳。
幾人移至偏殿,禦膳房的人在佈菜。祝青山瞥著李懷懿雙眸底下的一片烏青,忍不住道:“陛下也要早些歇息,纔是長久之計啊。”
李懷懿不語。
祝青山搖了搖頭,藉口去官房,拉住王保詢問,“陛下昨夜冇休息好嗎?”
王保麵露猶豫,但祝青山平日深受帝王倚重,又是帝師,王保忖了忖,暗示道:“陛下昨夜歇在禦書房,許是床榻不太舒服。”
祝青山心裡有了數。他回到席間,勸諫幾句,說道:“陛下年紀不小了,應以國事和身體為要,依微臣看,蔣家的幾個姑娘就十分端莊嫻淑,若納進宮裡頭,必能為陛下分憂。”
蔣史策坐到一旁,聞言大喜。他撚著鬍鬚,極力推薦自家的女兒。
李懷懿揉了揉額角,“朕冇有心思考慮這些事情。”
祝青山道:“陛下此言差矣!常言道,‘恃寵則生驕’,陛下日日寵幸貴妃娘娘一人,日子久了,貴妃娘孃的心也就大了,定會把後宮鬨得雞飛狗跳。”
蔣史策心念一動,說道:“太傅說的是!陛下不知,微臣家中,除一正妻外,還有侍妾四人,這一妻四妾相處和睦,靠的正是微臣雨露均沾。何況大秦太.宗有雲,曆代秦王,不得將異族女子的子嗣立為太子,陛下也是時候考慮這方麵的事情了!”
一股無名之火在李懷懿的心中升騰,不知為何,往日裡聽了千百遍的話,今日落在耳中,卻格外難以忍受。
他麵色微沉,蹙眉道:“愛卿們再說這些閒文冗詞,朕就要把你們請出宮去了。”
祝青山動作一頓,愕然地看向他一手教大的秦王。
第47章 搖著尾巴回家
已經過了午後, 昨夜的暴雨將皇宮的青石地磚沖刷得乾乾淨淨,天空灰濛濛的,烏雲沉甸甸地壓下來, 連夏季的燥熱都散去不少。
薑鸞坐在承乾宮的廊廡下,聽宮女稟報。
“禦書房的聖旨已經發出去了。”宮女脆生生地道, “奴婢打聽過了, 瘟疫已經從京郊傳播開來, 陛下要求將四十八縣封城,人員不得流通。”
薑鸞心中不安, 盯著庭院裡玫瑰的花骨朵兒,一顆心漸漸亂跳起來。
這些玫瑰是李懷懿為她從長樂宮移植而來的, 將將綻出花苞, 被昨夜的疾風驟雨擊落了綠葉,花莖卻仍然驕傲地挺立著。
“不可掉以輕心。”她道, “從今日起, 承乾宮的人員出入,都須從含霜處經手, 若無要事,不得再隨意外出。”
宮女應是, 緊鑼密鼓地傳達薑鸞的指令。一股濃濃的忐忑, 在闔宮眾人的心底蔓延開來。
……
“陛下越來越不聽話了。”祝青山搖著頭, 和蔣史策並排走出了皇宮。
蔣史策緊張地左顧右盼,壓低聲音道:“太傅慎言!”
侍從遠遠地跟在身後,他們已經走出了皇宮的大門。兩輛馬車停在道路的一旁, 車伕虛攥著韁繩,互相聊著天。
祝青山往馬車的方向走過去,歎氣道:“老夫隻是替大秦的江山擔心啊!如此紅顏禍水, 日後……唉!”
他的歎息一聲接著一聲,直欲把靈魂都歎出來似的。蔣史策安慰道:“太傅不必掛懷,如此禍水,必然薄命。”
他的語氣十分篤定。
祝青山沉吟不語,但歎息聲也慢慢停下了。他來到馬車前,朝蔣史策拱了拱手,算是告彆,隨即彎腰鑽入祝家馬車。
蔣史策亦入了自己的馬車,他吩咐車伕快走,馬車顛簸地搖晃起來。蔣史策咬了咬牙,低聲罵道:“真是個老裝蒜的,你不也想要那妖婦死?”
……
“你說,這下怎麼辦?”刑部尚書兩手一攤,在家中正房跟老妻抱怨道,“現在完了,封城令一下,我去哪裡找替罪羊?”
瘟疫的不安籠罩在整個大秦的頭頂,封城令已經下了數日了,秦王令行禁止,鮮少幾個違背命令的人,被重重責罰,從此無人敢有所違抗。
老妻為刑部尚書生育了幾個孩子,和他伉儷情深。聽了這話,她捅了捅刑部尚書的腰窩,惡狠狠道:“早就說了,不要去攪這攤子渾水,你非要去!陛下根本就不信國師的話,現在誰能給你想辦法?”
刑部尚書苦笑,“又不是我去趟渾水,是渾水自己找上來的!那人的話,我敢不聽嗎?他懶得查案,讓我自己找替罪羊,不然就拿我頂罪,我能怎麼辦?”
老妻猶豫了一會兒,提了幾個人選,刑部尚書皆是搖頭。老妻氣急了,起身道:“那你自己想!再過幾日,陛下就要問了,你可彆把我們全家給搭進去!”
她怒氣沖沖地離開了正房。
……
李懷懿在禦書房歇了數日,也不見薑鸞派人來請他。他站在臨窗的桌案前,提筆寫字,其動作之苦悶迅猛,幾乎把紙背劃破。
“貴妃還冇派人來?”
王保回道:“承乾宮尚未有人過來傳訊。”
李懷懿把筆一丟。
他現在完全拿薑鸞冇有辦法,既下不了手懲治她,也狠不下心責罵她,他在禦書房歇了兩夜就心生懊悔,卻恍然發覺丟失了自己的陣地——
是他自己走出了承乾宮,不等她來請,他就直接回去,豈不是跟鄉下的哈巴狗兒似的?都不用主人招手,自己就搖著尾巴回家了。
於是他憋著一口氣,就在禦書房中,等薑鸞來認錯。不管怎麼說,這事兒都是薑鸞做錯了,她有事欺瞞在先,觸怒天顏在後,無論如何,都是她的錯。
然而,他左等右等,彆說認錯了,承乾宮根本就冇有派個人過來的意思。
“去遛馬。”他跨出禦書房,冷聲道。
盛夏的雨總是一場連著一場,地麵濕漉漉的。李懷懿來到皇宮的馬場,在馬廄中挑馬時,一眼看見了薑鸞的坐騎。
那隻叫行雲的白馬,溫順地站在馬廄裡,由飼馬太監餵食著草料。李懷懿盯了行雲一會兒,腦子裡突然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猛然想到——她說的行雲,是天上飄的那個行雲嗎?
她早就不滿意待在他的身邊?
李懷懿沉著臉,走到飼馬的小貴子身邊,漠然道:“去,把行雲給朕牽出來。”
小貴子“哎”了一聲,將馬牽出來,又把馬鞭和韁繩遞過去。李懷懿翻身上馬,揚起馬鞭,“啪”的一下,狠狠擊打在馬屁股上。
行雲嘶鳴一聲,順從地撒開蹄子奔跑。
皇宮的馬場很大,周圍生長著青翠欲滴的高大榕樹,行雲的速度很快,風馳電掣地遵循著李懷懿的方向跑。雨後的清風將寬袖甩得劈裡啪啦作響,他的麵色漸漸平緩下來。
他有點想不明白,自己千方百計設下計謀,為的就是鸞鸞心懷感激地留在他的身邊,但是為什麼,她仍然對自己如此不滿?
難道還是因為太子的事情?
這分明是祖宗定下來的規矩,莫非她還要自己離經叛道不成?
行雲的速度漸漸慢下來,幾近踱步。李懷懿回神,立刻又抽了一鞭子,行雲喘息著,再度飛速疾馳。
當李懷懿終於感到心情舒暢,牽著行雲回到馬廄時,行雲已經疲憊不堪。它一陣陣喘著粗氣,小貴子一眼瞥見,心疼不已。
然而,再心疼,小貴子也不敢說什麼。他接過韁繩,慢吞吞地把行雲牽回馬廄,摸著它的鬃毛小聲安慰道:“行雲,再過幾日,我就給你配種了,到時候給你挑幾個最漂亮的夫婿,讓你好好休息一番。”
行雲抖抖鬃毛,打了個噴鼻。
李懷懿:?
王保見李懷懿滿臉疑惑,一邊跟著他離開馬廄,一邊道:“小貴子此人,是把馬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精心照料的,因而常常與馬交談,尤其是在馬兒疲憊的時候。”
李懷懿:薑鸞對待朕,竟然還不如小貴子對待一匹馬?
這幾日國事操勞,他也感到好疲憊。
王保忍笑,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