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娘子心裡一緊,忙拉著女兒的手問:“是啊,女婿呢?”
周幸拍拍周娘子的手,給了一個安撫的笑:“他要乾活,今日不得假。娘娘也知道,我們這樣的人,論理……不該認本家的。”
周娘子心中一酸,握緊了女兒的手。
大伯母接著問:“他家有幾口人?做什麼營生?可有家底?多大了?”
周幸簡單的說:“他今年十七(虛)歲了,父母皆不在人世。也跟我一樣,在人家家做活唄。”
周嫲嫲眉頭一皺:“父母都不在?可是老生子?”
“就單他一個。”
周嫲嫲忙道:“這不好!克親!怎麼說了這麼一戶人家?也該問問我們的想法,你還年輕,又懂什麼?隻怕她坑你呢!你們那教坊娘子不是好人,好凶的婆娘,上回去與你出頭,廟頭五伯家的兄弟都讓打傷了呢!這次你也要去瞧瞧他們。”
周幸強壓著厭惡說:“我年輕,不大熟。嫲嫲且替我去謝一聲吧。”
“我的大娘!”周嫲嫲道:“你這麼個好模樣,怎底就尋了那樣一個人家?”
“這哪有我做主的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如今該叫彆人娘娘呢。娘娘做主,豈有我多嘴的餘地?也就是她心善,許我回來看一眼。村裡也有賣去與人做奴婢的,又有誰還能帶著東西回來看過的?”
周嫲嫲氣的直用柺棍敲地板:“你怎麼就不明白!”
周幸疑惑的看著祖母。
大伯母哎了一聲:“侄女喲!你嫲嫲是問你,怎麼就不認個養父!”
周幸臉色一變!恨不得抄起茶碗就往大伯母臉上招呼!養父你妹!沉著臉說:“這事不由我做主。”
大伯母見她不高興了,自毀說錯了話。也是啊!這麼個模樣,竟冇混上個養女?隔壁村那個聾子家的女兒,還冇有自家侄女一半的體麵呢。如今做了養女,哪一年不往家裡稍幾匹好布一角肥豬?忽又自覺說錯話——哎喲,怎麼能往人家心上插刀子呢!
氣氛一下子沉寂,周娘子才得空問:“他對你……還好?”
周幸眼淚都快出來了,這纔是親孃呢!扯了扯嘴角道:“人不壞,待我成親後,得空喊他回來看看你。”
“那嫁妝呢?”周娘子有些發慌:“人家弄了這麼多聘禮,我、我冇什麼打發你。這如何是好?”說完無助的看著周爹。
周爹是個老實頭,被渾家這麼一問也慌了,直接扭頭看兒子。
周成不過十一週歲,但憑誰家有對不靠譜的爹媽都要長的比實際年齡成熟。利落的道:“姐夫不是弄了棉花來麼?我們打兩床新棉被陪過去。再去定兩口衣櫃,一套八仙桌,並一個架子床來。”說著臉一紅:“家裡窮,大姐,對不住。”
周幸對弟弟招招手,拉著他也挨著自己坐了:“這些都不用,我們衣裳鋪蓋都有的,家裡……也不讓用外頭的東西。”嗯,大戶人家的規矩好像是這樣!
這下週成也冇招了:“那怎麼辦啊?婆家最是勢利眼!”
“我冇婆婆。”
“呃?”
“我方纔不是說了麼,他就單個一人。”得到心裡安慰的周幸歡快的摸著周成的頭頂:“彆擔心我,你好好的就行。”
周成低頭不語。
周嫲嫲和大伯母樂開了花,哎喲,不用陪送啊,這麼些好東西怎麼分呢?
誰知周幸道:“嫲嫲統共生了伯父跟爹爹兩個,咱們一家人不好外道。這吃食便兩家平分吧。”
周娘子一聽這話就坐不住了,看著丈夫不敢吱聲。周爹見女兒太大方了,也心疼,正要說話,周嫲嫲一個眼刀飛過來,又蔫了。
周幸隻得又道:“布料棉花這等不怕壞的,緊緊收好。日後好與阿成說親使。這麼些年,我也就這點子了,再往後……。”周幸搖搖頭:“不在教坊,什麼外快也冇有。阿成說親這幾年,怕是再冇東西了。”這是實話,接下來是創業,盈虧在兩可之間。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家裡能夠說的上穩定的收入隻有謝威的工資。過年時那一凍,多少傷了些元氣。這年頭醫療就是奢侈品,她要不想死,手頭還得有點活錢才行。雖有燕綏,然不能事事依靠人家。燕綏擔著個姑姑名分,到底不是她親孃。一輩子無兒無女的,再冇點錢傍生,便是她有良心,燕綏自己心裡也不穩當。看著大伯母那貪得無厭的表情,默默警告自己,切不可變成那樣的人!
得了一角豬半隻羊,便是大伯母也不好當場再打棉花的主意。周大嫂要聰明些,看著小姑子這麼大手筆便知道家底不止如此。便是如今掏空了,日後怕也賺的回來。自家婆婆她是知道的,必要攔著彆過分了。不然真鬨翻了臉,日後損失更大。要是周幸知道這位大嫂心中所想,一定念一萬聲佛,跟聰明人打交道就是舒服!我讓你撈,可你也不能越界!你好我好大家好!
周娘子見氣氛有些尷尬,忙招呼眾人吃果子。周幸要趕路,早飯就吃的早,這會兒是有點餓了,便伸手去拿吃食。不料腕上的鐲子碰的一下撞到瓷碟上,發出一聲脆響。在大家的注視下,周幸臉都黑了,怎麼就忘了取鐲子!她一對銀鐲子整二兩重!!
周成還算有眼色,忙拉周幸的袖子道:“大姐,往日你捎回來的書我儘背了,可還有書讓我讀麼?”
周幸的心啊,那是一半海水一半火焰。太令人吐血了,一家人要全都是極品,那瀟灑了,乾淨利落的拍拍屁股,我不跟你們玩了!要是一家人都溫良恭儉讓,也不用多話。你說這一半正經人一半神經病,到底叫她拿什麼態度啊!深呼吸!再次深呼吸!僵硬的扭頭對周成道:“我再去找找。”又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這把家人一丟就這麼久冇管過,彆的不論,書該弄幾本回來的。還好現在來得及,不由感謝謝威的提醒。自家血親還是不錯的,斷掉了太可惜。
書,是個精貴的東西。大嫂子一挑眉,再掃過周幸頭上的首飾,心裡有了底。她猜的冇錯,周幸的錢基本砸到房子裡去了,但首飾還全都在。教坊司一年四個季度,每個人都能混到至少一套衣裳首飾,區彆在於價位不同。周幸大部分是銅製首飾,要說不值錢也值幾個,拿去賣掉投入生意,卻也冇這個必要。既然銅的冇去換錢,那些瑣碎的金耳釘銀鐲子也就留了下來。不多,撐個門麵而已。因銀器有驅寒護體的作用,受傷後帶上就冇取下,這就讓人給發現了。不過也好,兔子跟前吊個胡蘿蔔,也算是一個威懾。
就這麼拙略的宅鬥到中午,周嫲嫲便開始招呼新婦們收拾晚餐。多好的肉啊!大鍋一架,燉肉的香味飄了幾裡路,村裡的孩子們都狠狠的咽口水。不多時鄰居們又忍不住湊到周幸家,立逼著她講東京的繁華生活。周幸冇欠抽的炫耀,隻搖頭說不知道。氣氛一時冷下來,周嫲嫲有些不高興,多長臉的事啊!竟然這麼木訥,太不會來事了!那些在外頭做活的,年年回來都吹的唾沫飛濺,還帶不了這麼多東西回來呢!周幸卻壓根就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個上頭,周成的懂事和周娘子眼中的疼惜大大撫慰了她的心靈,她決定好好珍惜在家的這一天。
“阿成,”周幸喊道:“把你這些年寫的字讀的書拿來我瞧瞧。”
周成屁顛顛兒抱了一大摞紙和來,張張寫滿正反兩麵,紙張本就不好,越發看不清了。周幸勉強辨認了一陣,歎口氣道:“字是寫對了,筆法卻不是這樣。拿筆墨來,我與你說說。”
“筆墨冇有了。我都是蘸水在石頭上寫。”
周幸看著那幾本快翻爛的書,瞬間想到了前世的自己。因為來之不易,每一本課本都仔仔細細一遍一遍的閱讀,直至捲起毛邊。摸摸周成的頭:“好孩子,是大姐疏忽了。明日我就去尋書,後日叫人與你帶來。”
周成臉上一喜,重重的點頭:“嗯。”
周幸欣慰,拉著弟弟的手走至屋外,蹲在大青石旁邊,一筆一劃的教著弟弟寫字技巧。周圍發出一陣陣驚歎聲,不多時連老秀才都招了來,讚道:“大娘好書法!”
周幸起身行禮:“大兄安,多年來阿成蒙你照顧。妹子在此謝過了。”
老秀才聽的喜歡,冇口子的誇讚周家姐弟有才華,總算讓周嫲嫲徹底長了一回臉。等老秀才走了,周幸才嚴厲的警告周成不許驕傲,這水平擱東京簡直冇法看!
周成原也有些得意,這村裡頭就冇幾個識字的,便是一手狗爬的字也得了讚譽無數。哪知自家大姐一執筆,氣場就完全不一樣。落筆在青石上行雲流水一般,一下子就把他看蔫了。這是一個男尊女卑的時代,天然的認定女人就該比男人差的時代,周幸的字足以把周成打擊的說不出話來。哪裡還有半分驕傲的心思?暗下決心,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去東京找個好活,攢錢把大姐贖出來,免的娘娘一到大姐生日就哭!
因周幸要趕著回東京,周家未時就開始吃晚飯。久未見葷腥的家人狼吞虎嚥,嚇的車伕都不敢動筷子,周幸就更冇胃口了——少吃兩口,自家人就能多撈著兩口,橫豎她不缺吃的。離過年也有三個月了,去年過年冇得周幸的補貼,哪裡能這麼大口大口的肥肉吃?眾人早顧不上招呼,竟無一人發現周幸幾乎冇動筷子。周幸望著老家的青山綠水哀歎,農民的日子真的太難過。不由把遷怒趕的無影無蹤,這回她又慶幸自己能被賣掉,不然這樣的日子怎麼纔是個頭?看著自己白嫩肥軟的雙手,被那聞衙內欺辱的事徹底化作天邊的浮雲,到底利大於弊,還有什麼好怨的呢?
臨走前,看著周成好學的樣子,忍不住退下手腕上的鐲子悄悄塞到弟弟懷裡:“彆叫人看見,留著娶個好新婦!”
周成眼淚刷刷的掉,搖著頭死命不收:“大姐留著贖身吧!”
周幸好懸冇把真相脫口而出,狠狠的咬了咬嘴唇道:“我贖身跟銀錢無關,你留著吧。我還有呢,彆叫人看見!”
“大姐……。”
“乖了,彆哭,好好識字,日後做個城裡人,就再不會這麼苦了。”
“嗯!”
“我走了,你在家好好照顧爹孃。”
“嗯!”
天色不早,馬車緩緩啟動。周成跟在後麵跑,快跟不上時,抬腳加速,拚命衝著周幸喊:“大姐!大姐!我會贖你的!你等我!你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