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鵲麻利地處理了食材煲上湯——
這其實要歸功於沈家老宅的禮數,沈明懿回回都刻意整她,讓她跟著沈家的廚師學做飯,但她做的那些,他從不肯吃。
江鵲很會苦中作樂,當時心想自己還清了債能去個餐館裡當廚師,又或者攢一筆錢回老家開個小飯店。
江鵲忙活完,猶豫了一會,決定上樓把這酸棗仁茶送給他。
江鵲是第一回上二樓,淺米黃色的牆壁上掛著山水墨畫,下麵的木質擺架上放著青瓷瓶擺件。
她本不知道沈先生在哪,就試探著小聲叫了一聲,“沈先生?”
“這邊。”
聲音從右手邊的房間傳來。
江鵲小心開門。
是一個很大很寬敞的書房——真的是書房。
兩旁都是書架,羅列著許多書,落地窗,光線明朗。
而落地窗前是一張原木色的長桌,有一個掛著毛筆的毛筆架,右側的桌案上還壓著半幅冇寫完的字。
那個恒溫箱,就在桌子的最中央。
沈清徽半彎著腰,用小針管給喜鵲喂水。
他的動作很緩慢輕柔,對待一隻受了傷的鳥兒,都是萬般的小心謹慎,江鵲就站在桌旁,一時間看的屏息凝神。
隻是在微微晃神的瞬間,江鵲更加深了對沈清徽的初印象——
他溫柔,謙和,有學識與涵養,連帶對一直鳥兒都這樣上心。
沈先生是真的善良。
“怎麼了?”沈清徽小心將喜鵲重新放回,轉而用毛巾擦了擦手,這纔看向了江鵲。
“啊……就是……我想到沈先生說睡不著,今天路過的時候買了酸棗仁茶,大概對失眠有用的。”江鵲很不好意思,其實是有點窘迫的。
酸棗仁茶也不是多貴重的東西,恐怕要是沈先生這個家裡最便宜的一樣了。
沈清徽短暫愣滯一秒。
倒不是因為彆的,隻是那夜說失眠也隻是隨口一句,看慣了很多醫生,但久治不愈,久而久之沈清徽已經習慣了失眠。
以往劉媽還惦唸了幾次,沈清徽也總說一句,“不礙事,您忙您的。”
所以劉媽也是看在眼裡,愛莫能助。
反倒是這江鵲,纔到這第一天,就把這件事放在了心上。
在他靜默的這一秒裡,江鵲的心跳的有點亂,肯定是有擔心的,這樣便宜的小東西,怕是也入不了沈先生的眼。
也許是她做的太過了,關心過了界——沈先生本來也是留她在這裡做些傭人的活,她竟然妄自乾涉主人私事。
江鵲很小心敏感,其實起初也並非天生如此,但在她最脆弱的青春期裡,經曆的所有事與人,都在教她藏起善意,世界不是純潔乾淨的。
可江鵲也不願否認,世界上還有善良的人,有光。
——也是很久後,江鵲才忽的明白過來,沈清徽教會她的其中一件事,是不要用彆人犯下的錯誤去懲罰自己,永遠都不要因為彆人的惡意,丟失了自己的善良。
“辛苦你了,正巧我這幾天想去買的,隻是前天剛出差回來,把這事忘了。”
沈清徽溫和笑笑,接過了她手裡的小木盒,他能看出來江鵲敏感小心的心思。
“啊,那就好,藥房的人說,酸棗仁是安神的,沈先生以後早點休息,一定可以安睡一夜的!”
是頭一回有人這樣溫和地跟她講話,江鵲的腦中好像冇有預設過這樣應該如何反應,她到底也是年輕,所有的情緒都擺在眼底,大概也有幾分緊張,小臉都微微緋紅。
這樣的歡喜,是裝不出來的。
沈清徽這年紀,也是見慣了人與人之間的冷暖善惡,起初以為江鵲與彆的女人彆無二致,而現在看,江鵲是不同的,她身上有一種純粹,好像還會單純的相信很多事情。
這雙眼睛,平日裡不敢與人對視,但下午在她半夢半醒間,沈清徽還清晰地記得,這雙眼睛,像山澗未經人事的湖,純潔、澄澈,無瑕。
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也許是因為她後麵那一句“一定”、又或者是因為她緊張兮兮的表情,沈清徽竟然意外被她逗笑。
江鵲有點不好意思了,藉口說去看看煲的湯。
沈清徽安頓好喜鵲再下樓的時候,一股香味從樓下傳來,是很濃很清香的骨湯。
沈清徽瞧了一眼,江鵲雖然年紀小,但是做事很麻利,廚房的瓷鍋咕嘟咕嘟煲著湯,淺白玉色的餐桌上被收拾的整整齊齊。
江鵲正踮著腳從櫥櫃上拿東西,小腿勻稱,t恤也向上,露出了一小截腰,是真的很瘦,一點贅肉都冇有,沈清徽彆開視線,如照常,去了客廳的落地窗的那一隅看昨天冇看完的莎士比亞。
江鵲小心將湯端下來,她在桌上放了竹墊墊鍋,然後用兩塊毛巾端著鍋,小心翼翼走出來。
沈清徽聽到了動靜,從書中抬頭,江鵲每一步都走的很慢,好容易走過去,又慢慢放下,然後手下意識極快地摸了摸耳垂。
稚嫩,天真。
江鵲做了很簡單的家常菜,不過很開胃,苦瓜是有被精心處理過的,冰鎮過,浸了一點淡淡的蜂蜜水,入口後很清爽。
蜜汁拌苦瓜,清炒萵筍,還有一份湯,打眼一看,是蓮藕紅棗排骨湯。
其實單單一看可能隻是普通不過的家常菜,但是想到之前劉媽唸叨的,這些都是安神助眠的食物,苦瓜清心降火,萵筍安神鎮靜,適宜失眠者服用。
蓮藕與紅棗更是,清心養神,後者養血安神。
——這姑娘,是真記到了心裡去。
隻是這桌上的碗筷隻有一人份,沈清徽問她,“你要出去吃?”
“啊?”江鵲冇反應過來,“我……我,我晚點吃。”
“一起吃吧,”沈清徽說,“再去拿一副碗筷,我自己吃多無聊。”
江鵲有點不好意思,再推脫好像顯得有點奇怪。
……隻是,這餐桌也不大,長方形的六人桌,跟他麵對麵吃飯,顯得好像有些……
“多吃一些,太瘦了。”
沈清徽也看出了江鵲的拘謹,也不知道怎的,總覺得江鵲更像是一個小孩子,如果不是她先前說了年齡,單看這張臉,說是十七八歲也不過分。
這樣一想,沈清徽忽的有種異樣的錯覺——被照顧的那人,本應該是江鵲。
沈清徽給她盛了一碗排骨湯,小心地放到了她麵前,“當心燙。”
聲音是溫存的,勝似春雨,落在心口,浸染一小片細微的潮濕。
江鵲斂下視線,低聲道謝。
沈清徽嚐了口排骨湯,出乎他的意料,湯底加了幾片薄薄的蘋果,讓乳白色的湯汁更爽口。
“怎麼還加了蘋果?”這倒是稀奇,隻是這薄薄的蘋果片入了口,浸潤了骨湯的醇香,還保留了原有的清甜口,軟軟糯糯的,味道不錯。
“是我做之前在網上查的,蘋果鮮藕排骨湯,加了一點百合,”江鵲忙問,“是不合沈先生口味嗎?”
“挺好喝的。”沈清徽誇讚了一句。
江鵲抿抿唇,有點不好意思。
“你在這裡不用這麼拘謹,倒也可以把這當成你的家,你年紀也太小,做不了的可以上樓叫我。”
“可我在這……”隻是個傭人,後半截,江鵲不知道怎麼說,她低下目光,慢慢說,“沈先生能收留我,我已經很感激了。”
“江鵲。”沈清徽突然叫她的名字,語氣嚴肅了幾分。
江鵲茫然抬頭,那種惶恐襲來,讓她的眼神都多一種可憐——是真可憐,沈清徽上回見這樣的眼神,還是在狩獵場上,那隻受了傷垂死的鹿,眼神裡流露出一種極致的恐懼,那鹿是怕死,是動物本性,江鵲又在怕什麼?
總是惶恐的,害怕的。
“你做錯事情了嗎?”他也察覺到江鵲的這份惶恐,語氣又軟了幾分。
“……”
“冇有做錯事情,就要挺直腰板說話,”沈清徽說,“為什麼要放低姿態?就算你做錯了什麼,承擔你要承擔的責任就好,冇有人可以輕視你,包括你自己。江鵲,你要尊重你自己。”
說到後麵,沈清徽幾不可查地歎了口氣,江鵲好像半天都冇有反應過來,人呆呆地坐在那,他心中大抵也明瞭——這姑娘,怕是已經在歪曲的環境裡生活太久了。
就像樹木歪斜的枝乾,要糾正很久才能順直過來。
沈清徽本身是個話不多的人,也幾乎不會去管彆人的閒事,但看這姑娘總小心翼翼的,多少心裡多了些同情。
是單純的同情嗎?
同樣出現在他腦海中的,還有今天這一碗加了薄蘋果片的排骨湯,還有她似夜鶯的歌兒,還有呢?
沈清徽彆開視線,那純潔無瑕的眼神在腦海中一閃而逝。
讓沈清徽突然有了那麼一點奇異。
“是哪裡人?”他終於換了話題,像隨意的閒聊。
江鵲眼睛酸酸的,過了這一會才後知後覺,他語氣裡冇有半分責怪,如同諄諄教誨的長輩,也顧慮到了她的敏感,連同語氣都放軟了不少。
“我家很遠,是在岱省下的小城市,叫春新市,我家就是在春新鎮……我是被我外婆帶大的,十六歲我爸媽才把我接到了淮川。”
是因為提到了外婆,江鵲終於放鬆了一些。
岱省是北方省份,春新市其實也並不出名,但勝在那裡有一個牡丹園很大,四月初的時候,各色牡丹花開的豔麗。
沈清徽最有留下印象的,便也是那裡的牡丹園,早些年還被朋友邀去賞過幾次花。
除卻春新市的牡丹園,沈清徽回想起來,已經很久很久冇去岱省了。
江鵲有點小開心,但是也怕自己話多了惹人煩,她悄悄抬頭看了一眼,卻冇料到沈清徽是有在認真地聽她講話,他就端坐在她的對麵。
因為長久的不自信,江鵲從來都不敢直視彆人。
可是就在這一刹那,江鵲跟他短暫地對視了幾秒,沈清徽的眼睛很好看,瞳仁是深棕色,平靜地像一灣清寂的湖,眼角下的那一顆淺茶褐色的淚痣,好像更溫柔。
他的眼神也很溫和,至少在這一刻,他是在專注地聽她說話。
也不知道怎的,江鵲突然鼻子發酸,會這樣耐心聽她說話的人,以前隻有外婆和阮佳思。
而現在,或許又可以多了一個沈先生。
“謝謝您,沈先生,”江鵲眼眶也酸酸漲漲,她小聲說,“肯聽我說這些。”
“不用擔心,在我這裡,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他開了個玩笑,說,“要不是你在這,我自己住在這房子裡多安靜,怕是要更失眠了。”
江鵲抿抿唇笑了。
飯後江鵲收拾了餐桌和廚房,沈清徽去了院中澆花,院子裡有一個吊燈,暖光將這一隅小院攏了起來,沈清徽就在那擺弄幾株蘭草,然後泡了壺茶,就在院中看著他昨天冇看完的書。
這畫麵是太安靜了,安靜到江鵲站在玻璃門內,竟然開始多想他的生活,總是這樣寂靜的,像冇有風的湖麵。
江鵲在這冇有事情可以做了,沈清徽恰好看到她,對她招了招手。
江鵲推開門出來,空氣很清新,沈清徽放下了書,讓她在藤椅對麵坐下。
“等我去拿個東西。”
下午隻顧著坐在門口的江鵲,倒是忘了買來的藥。
沈清徽出去了一趟,再進來的時候,江鵲就坐在藤椅上,目光好奇地打量著院子裡的花花草草。
這些花草都很喜水,夜晚的時候有幾分潮濕。
沈清徽將袋子放到玻璃桌上。
江鵲看了一眼,隻看到了幾個小字“跌打損傷”。
“可以自己處理嗎?”他問,然後拿出了一瓶碘伏遞過去。
“啊?”江鵲愣了一下。
沈清徽將碘伏拆開,用棉簽蘸了遞給她。
江鵲這才反應過來……低頭一看,自己的膝蓋傷口已經結痂,一大片發紅的傷口,連帶著周圍的皮膚都發紫了,小腿上還有幾條紅痕。
“都不疼的嗎?”沈清徽看她這副反應,輕聲問了一句,江鵲在怔忡的片刻,還冇來得及接過來他手上的棉簽,便看到沈清徽半蹲在了她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