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等冇有機會。”
一個年輕小吏把手中毛筆掰斷，丟擲於地上。
他垂首偏麵，低聲唸叨道：
“道濟法師，我們供職於官府，隻求家人不受欺壓，有溫飽衣食。除此之外，我等縱然身為餘杭鎮衙差刀筆吏，也什麼都左右不了。”
“你剛纔所言的那些問題，恐怕就連不在這裡的縣尊，都回答不上來。”
“縣尊也隻是七品官員，是我等平日能見到的最大的官兒了。”
“五年前大澇災，鎮上逃過來的災民不少，本地也有好多吃不上飯的人家，可連是否開倉放糧賑濟難民這種事情，縣尊都得讓我們趕緊驛站送信過去找州府批準。”
“州府不批一次，回函兩次，直到第三次派人下來實地考察，才相信我等的話，批準了開倉之舉。”
“三來三回，再加上州府內部審批流程時間，足足用了大半個月。”
“整整大半個月啊！法師，你可知道這段時間，到底能餓死多少人……”
“但我心裡是清楚的，李頭也清楚。”
“因為那次負責運送公文書信，在鎮裡和州府來回上下跑腿的，就是李頭和我韓子由！”
說到這裡，年輕小吏突然提高音量，悲痛大呼道：
“那一次我就問縣尊，拖延時日，州府是否有錯？”
“縣尊告訴我，州府徐大人批文慎重負責，所作所為全部無錯。”
“批糧五十萬救濟，縣衙府庫發了十萬，還剩下四十萬州府運送。可等到送達時，卻隻有二十萬。”
“我又問縣尊，少發賑濟災糧，州府有錯否？”
“縣尊卻又告訴我，州府冇錯。因為這批賑濟糧食出州府糧庫時，的的確確就是四十萬，冇有分毫少給。”
“途中折損一半，都是合理損耗。”
“二十萬的合理損耗……哈哈哈哈……”
“法師，你說，到底是誰錯了？”
“縣尊講，我們下麵的這些人冇錯，州府也冇錯，朝廷諸公應該冇錯，聖天子更不可能有錯。”
“那一年是永元十二年。”
年輕小吏瞪著紅眼睛，憤然指天，繼續道：
“永元十二年，那一年的金榜狀元是江南道籍貫學子，可知曉我餘杭鎮餓死了三千災民？”
“那一年，也是江南道出身的裴宰相拿下首輔之位，名臣官聲流傳天下，他亦知曉我餘杭鎮少發了二十萬要人命的賑災糧？”
“那一年，還有……”
“夠了！”
李公甫冷著臉，訓斥道：
“小韓，收斂著點兒。道濟大師當麵，豈容你胡說八道？”
沉默片刻，他又對楊間略微一抱拳行禮，解釋說：
“小韓考中童生之後，功名多年曾未更進一步。剛剛所言所語，都是失心之言。”
“還請大師勿怪。”
楊間默立無言。
前身的真名叫裴文德，就是少年考取了金榜狀元。
九州大陸，永元十二年的金榜狀元，與永元十二年的晉身首輔……
記憶中裴氏父子當年一門雙喜同年降臨，倒是在京城裡傳了好一陣的佳話。
想當初，裴府初登首輔之門時，賀喜的流水宴席日夜不絕，不到賓主儘歡絕不罷休。當年說天天朱門酒肉臭，講起來恐怕都是最最輕巧的形容。
來登門的客人們畏懼朝廷法令，不敢賄賂錢財，往往便往丞相府裡送上各種山珍海味，就是什麼人蔘鮑魚，海蟲天雞，裴府上下都吃膩歪了。
卻不想，在同一時刻，於江南道竟還有如此慘劇發生。
三千災民餓死，這在哪朝哪代都不是件小事，而整個“富庶”的江南道，澇災中實際餓死的人數肯定不止這些，但可怕的是當年的京城裡，卻竟然連一點兒風聲都冇有……
為之奈何？
片刻尷尬沉默後，他放下怒氣，又沉心重問道：
“那些江南道失竊的銀錢財貨，本來用途都在何處？”
李公甫答道：
“行商地主財貨，自然是自取自用。而我等官府銀庫，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用之於民？
就是發放日期延後大半個月，再折減一半是吧。
藍星資本家都得直呼內行！
楊間果斷擺頭道：
“李捕頭，道濟已隨你心意，查出飛賊作案手法是那五鬼搬運之術。”
“剩下事由，請恕道濟無能為力，縣衙自行抓捕雌雄雙煞便是。”
哪怕縣衙官府也有難處，他也打定主意不幫忙查案了。
圖什麼？
李公甫見楊間轉身欲走，著急道：
“可是道濟大師，近日餘杭鎮附近地方並無大災大難，冇有需要救濟的災民百姓啊……”
“雌雄雙煞雖然之前多次救濟百姓，可這一次他們說不定就是為了私心！”
“道濟大師！”
“咱們餘杭鎮的縣尊是個好官兒，你若不幫，縣尊必然調任降職。”
“等往後若是運氣不好，來了個貪官兒，咱們餘杭鎮百姓的日子，可就再也不好過了！！”
“靈隱寺佛廟香火，也未必就能……”
嗬。
靈隱寺香火昌盛與否，關我法海屁事兒？
楊間一抬腿，雲氣叢生。
他連一句話也不想多說，眨眼便離開了庫房。
在場的官差們隻見著道濟和尚縱雲而去，遠遠離開縣衙，各自頹然坐地，情緒低落不已。
李公甫也迷惘地蹲在地上。
剛剛挽留道濟法師的理由，聽上去很蠢。
但那真的已經是他最真心的話了。
小韓講五年前的事，是因為他隻來了縣衙五年。
可他李公甫，餘杭鎮捕快總刀把子，已經在這兒乾了二十幾年。
跟過六任縣尊。
有壞心、黑心、色心和貪心的，也有狠心的。
隻有目前這一任，是難得的有良心的縣尊。
如果這一任縣尊走了，他真的不敢想象下一任縣尊來餘杭鎮，又會鬨出什麼幺蛾子。
如今的縣尊，遇上災民聚集，至少還知道請示州府，開倉放糧。
而其他的縣尊，可能就……
是下令驅逐，抓配勞役，違抗者就地打死，不論是非了。
不行！
不管怎麼樣，得讓道濟大師迴心轉意！！
李公甫振作精神，略微一沉吟，便出了縣衙。
他要再去靈隱寺一回！
哪怕磨爛嘴皮子，也要把道濟大師給請回來！！
至於如何讓道濟法師迴心轉意，方法他已經想好了。
猶記得道濟法師第一天進餘杭鎮，還未掛單靈隱寺時，就一直在鎮上各處打聽那什麼白娘孃的訊息……
雖然道濟法師打聽的很隱晦，但當時李公甫就注意到了這個外地來的邋遢和尚，一直跟在身後，注意著他。
白娘娘……
道濟法師，應該對這個，很感興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