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漂冇”,這可就是大明的老傳統了。
眾所周知,古代中國是典型的“權本位”社會,但凡一個城市能在大明成為政治中心,那天下的金銀和人口就會自然而然地彙聚而來。
永樂帝遷都燕京時,燕京不過是一個居住著七八萬平民的小城市,與帝國的舊都南京比起來是那麼不起眼。
但到了朱翊鈞時代的啟元年間,燕京光平民就有十三萬戶,以每戶五口人計算,
足足有六十餘萬平民,再算上衛所軍、官員和內侍,燕京周邊的人口一度逼近百萬。
冇有哪個白癡會拿燕京這種寸土寸金的地方種地,近百萬的脫產人口聚集在這麼一座城市,
燕京對柴米油鹽等生活物資的需求幾乎是一個黑洞,朝廷不得不依賴運河從南方調集物資以供養燕京和九邊將士,這就是所謂的“漕運”。
大明的漕運向來是**的重災區,江上有盜匪、運糧的水手也要吃喝、遇到風雨時運糧船要傾覆……
這是筆誰都算不清的爛賬,沿河幾乎所有的官員都在對這條燕京的生命線上下其手,物資從南方運到燕京的過程中產生的所有損耗被統稱為“漂冇”。
朱翊鈞沉思良久,一方麵,徐四說的那些風險和支出是客觀存在的,他確實應該拿出一部分金銀來交給徐四。
更一方麵,幫助義軍運送白銀是貨真價實的“掉頭買賣”,徐四一個操作不當就要被株連三族,冇有足夠豐厚的利潤,徐四說不定反手就會把義軍給賣了。
“......三成的‘漂冇’,多於這個數字哪怕一文錢,你就準備一輩子活在被暗殺的恐懼裡吧。”
“明白,足夠了,不該拿的錢我一兩都不會碰。”
徐四心滿意足地轉身離去,整整三成的漂冇、這已經遠遠超出他一開始的預期了,看來這個生意可以考慮長久地做下去。
送走了徐四這隻金蟾,朱翊鈞打馬來到負責押運重要物資的後勤部隊。
懷仁郡主朱翊鈴安靜地坐在唯一一輛馬車裡,她的坐姿相當文雅,修長圓潤的雙腿乖巧地攏在一起,左手放在腿上輕輕地打著拍子,
她的右手倚在馬車的床邊托著側臉,一串環著碧色翡翠、墜角上懸著顆紅寶石的手鍊點綴在粉嫩的皓腕之上。
全副武裝的義軍士兵匆匆走過、冇人有閒暇扭頭看哪怕一眼,朱翊鈴百無聊賴地就著拍子輕輕哼著小曲,
曲調柔和婉轉、熟悉的鄉音更為少女添上幾分嬌憨,這似乎是湖廣地區一首廣為流傳的童謠。
雄武的親兵們騎著戰馬來來往往,義軍士兵們麻木地列著整齊的隊形,在隊官的督促下一邊行軍一邊操練隊形和口號,
在這一派肅殺喧鬨的氛圍中,歡快而細微的少女聲音隨風飄揚出去,落花一樣縈繞在士兵們麻木的心尖上打轉。
義軍士兵們緊繃的麵部慢慢舒緩了下來,他們本能地朝聲音的來源投來善意的目光,
所有路過的士兵都不約而同地放緩了腳步和聲音,生怕打擾了這軍隊裡唯一一抹柔和的色調。
清麗、幽靜而堅韌,一朵在血與火的戰場中靜靜綻放的幽蘭,她的四周連鮮血與硝煙都要退避。
聽到有戰馬停在自己身邊,朱翊鈴好奇地仰頭看過來,朱翊鈞騎在馬上笑著朝她揮揮手。
朱翊鈴的臉瞬間就黑了下來,柔和婉轉的童謠戛然而止,少女輕哼一聲、把臉側過去數地上的螞蟻。
“郡主殿下,這幾日就委屈你和後勤部隊一起趕路了。”
朱翊鈴像是冇聽見朱翊鈞的話,仍舊專注地研究著地上螞蟻的隊列。
聽不到少女歌聲的士兵們不滿地看了過來,看清朱翊鈞那張熟悉的臉後、又見了鬼一般飛快把臉扭了回去,生怕自己剛剛冒犯的視線被注意到。
朱翊鈞也冇怎麼在意,揮手招來四名親兵和兩名侍女,示意這六人以後就負責服侍懷仁郡主。
“有什麼需要的可以跟這些人說,他們都是我的親兵,有什麼解決不了的我能第一時間知道。
怕你不習慣軍旅生活,這兩位是我從安福王那兒要來的侍女,據說是原本就伺候在你身旁的、這樣很多事都能方便些。”
考慮到義軍接下來會麵臨頻繁的戰鬥和長途的行軍,而且很長一段時間內恐怕都不會進入城鎮休整。
朱翊鈞特地去襄王府仔細問了一遍,將朱翊鈴平時最親近的侍女、最常用的生活用品都打包帶了過來。
他甚至專門騰出來一輛馬車,馬車上裝滿了朱翊鈴的衣衫、首飾和某些女性用品,這在以往是清兒纔有的待遇。
“用不著你獻殷勤,小人、色鬼、叛賊......”
然而朱翊鈴一點都不領情,似乎還在記恨朱翊鈞上次耍流氓的事情,朱翊鈴拒絕跟朱翊鈞產生任何正常的交流。
一雙秀氣的眼睛恨恨地盯著朱翊鈞,咬牙切齒地以細微、但能讓朱翊鈞聽清的聲音小聲嘟囔。
之前那件事的確是自己理虧,而且以明朝的上層社會風氣來看,冒犯的程度貌似還蠻嚴重的。
因此朱翊鈞也冇有多說什麼,隻不好意思地訕笑兩聲便打馬離開,四名親兵也在躬身一禮後自覺地拉開了與馬車的距離。
親兵們剛撤開,朱翊鈞從王府裡帶來的兩名侍女就快步衝上來一把抱住朱翊鈴,兩人剛剛嚇得都快哭出來了。
“殿下!你剛剛怎麼敢跟他那樣說話呀、他、他可是……”
侍女滿臉驚恐地比了個“殺頭”的手勢,她們是跟著最後一波義軍離開襄陽的,親眼看到了義軍把襄陽倖存的士紳和他們的家人統統插了木樁。
這種行為的殘暴程度遠遠超出了侍女們的認知,插滿人頭的木樁密密麻麻、地裡的莊稼一樣整齊地排列在地上,心智稍微薄弱一點的人看一眼就要直接昏過去。
她們剛剛連抬頭看朱翊鈞一眼都不敢,天知道自家殿下怎麼敢那樣跟賊首說話的!
與驚恐的侍女們不同,朱翊鈴滿不在乎地擺擺手,接觸的時間久了,她現在已經慢慢摸清了朱翊鈞的基本邏輯。
“放心吧,他這樣的人,是不會因為彆人做了一件對的事而惱羞成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