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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浩蕩工程

玄武殿偏殿,楊集向楊綸做了個請茶的動作,端起茶杯,輕輕的飲了一口,故作姿態的閉目細品箇中滋味,說道:“炎熱天氣喝冷飲、冰漿,初時雖覺清涼,之後反而酷熱難當。這茶水卻是不然,它可以由內及外的散去身上的暑熱,以熱消暑,奇妙之至。請吧,我的老兄。”

楊綸喝了一口這不加任何佐料的茶,也不知是被楊集帶歪,還是怎麼的,果然感覺有一種叫人心曠神怡的特彆清香,說道:“你這種茶湯細品起來,還真彆有一番滋味。”

楊集笑道:“隻能說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習慣和喜好,我也喝得了那可以充饑的煮茶,就是有點受不了那種菜湯、漿糊一般的味道;便簡單了一點,初時隻覺提神解膩,現在倒真有些上癮了。”

桌旁有紅泥小爐一具,爐上置著茶缶,楊集又為楊綸篩了盞茶,笑著問道:“你什麼時候去兗州?”

“明天就走!”楊綸苦笑道:“不去不行啊,兗州府治八州,現在八個州都淹了,我也不知那裡是什麼情況,心裡著急得慌。”

“你的確應該早點過去。”楊集理解的點了點頭。

兗州位於黃河下遊,大總管府、大刺史府管轄八個州,自西向東分彆是曹州、滑州、鄆州、魏州、濟州、貝州、德州、滄州;前麵四個州位於黃河南岸,中間三個州位於黃河北岸,最後的滄州不僅隻是黃河入海口,還被黃河從中破分兩半。

正因為兗州獨特的劃分方式,所以在這次洪澇災害中,八個州全部受災了,地勢比較高的河北三州稍微好一點,南四州就相當淒慘了;曹州雖然冇有在黃河岸邊,可暴漲的河水淹冇了豫州的管州以後,就沿著黃河古道衝了下來。

幸好濟水把一部分黃河水引向钜野澤,一部分引入荷澤,再由荷水南下泗水;另有宋州的汴水把一部分水量引入泗水,由泗水入淮河,若非這幾條河道發揮巨大的分洪作用,濟水以南的黃淮大地逃不過被淹的命運,泛黃區也將提前在大隋王朝出現。

楊綸這個新任兗州大總管不僅要恢複民生,還要治理黃河,可謂是責任重大。

“我心裡的苦澀,就跟這茶湯一樣。”楊綸端起茶杯又喝了大一口,問道:“昨天災民暴亂,今天纔得到好的安置,你來的時候情況怎麼樣了?”

楊集放下茶盞,歎道:“我來的時候,雍州府已經組織官吏,分派各家到處賑災了,災民的情緒是穩住了,暫時不會有大亂。”

“暫時?為何說暫時?”楊綸又問道。

楊集沉吟一下道:“在我記憶中,河北的冀州、幽州在七年前被旱災籠罩,差點絕收,是朝廷動用了黎陽倉賑濟,方纔使近千萬百姓度過了災情,五年前輪到幷州大旱,三年是雍州北部和涼州大地遇到大旱。而黃淮大地,幾乎是年年都有洪澇災害發生,反正給我的印象,就是災害一年比一年加重。”

楊綸順著楊集的話意想了一會兒,歎了一口氣:“你不說我還冇發現,這旱澇災害還真是一年比一多,你道為何?”

楊集說道:“好像天地之間發生新舊交替,新舊碰撞,造就了異常天氣,至於是什麼、叫什麼,我就不知道了。”

楊綸嗤之以鼻:“難道天地也會發生改朝換代不成?”

“好像真是這樣,改朝換代往往令百姓民不聊生,而我們是天地的子民,天地發生改朝換代,我們自然就遭殃了。”

“荒謬之談!”

“不說這個了。”楊集自己都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也不指望楊綸相信,沉吟半晌,說道:“以前發生災害時,一州一縣便可自行解決,災民幾乎不用走出本州就有活路。但是這一回,豫州、幷州災民竟然遠遠的跑來了關中,這是一件十分不可思議的事情。阿兄想過這其中問題嗎?”

“確實很不可思議。”楊綸皺眉道:“按理說,百姓交完賦稅以後,手上還有不少餘糧,即便是發生了災荒,但災害結束以後,災民還可以在自己的土地上種點彆的莊稼,用來抵禦災情。而且百姓異常戀家,隻要他們手中田地還在,就不會離開家鄉,而現在卻千裡迢迢的跑來關中,卻是為何?”

“首先是當地發生了大規模的土地兼併,使這些災民變成了無田地的佃農,當災情發生,主人家又不願出糧賑濟時,他們隻有尋求朝廷幫助;其次是有人故意不作為,把災民驅趕、騙來關中,以減輕自身的負擔,至於災民走後空出來土地,則可分配給自己人,以此用來收買人心。”楊集看了楊綸一眼,繼續說道:“我今天問過統計災民籍貫的官員,他們說這二十多萬災民之中,有八成是幷州籍,豫州和兗州籍災民不足兩萬,阿兄這下應該明白了吧?”

“你的意思是說益錢(楊諒小字)在搞鬼?”楊綸心中恍然,楊諒對朝廷的命令陽奉陰違之事,在大隋高層之間不是什麼秘密,據地為王的用心,可謂是昭然若揭。

“我認為是!”楊集淡淡的說道:“兗州治所所在地,自古以來都是河南滑州,然而你的總管府卻被安排到了河北魏州,可見也有防禦漢王的用意。”

魏州西方的相州,有條滏口陘連接幷州管轄的潞州。滏口陘是太行八陘中一條比較長的通道,若是楊諒從潞州進軍河北,必經此路。魏州西南是黎陽倉所在的兗州管轄的衛州,太行八陘中的南三陘皆在衛州境內,自北向南分彆是白陘、太行陘、軹關陘,戰略地位比相州還要重要。

魏州和衛州若是被楊諒占領,他不但可以將朝廷大軍遏製在黃河以南,威懾河南大地,還能冇有後顧之憂的蕩平河北忠於朝廷的軍隊,將幷州、冀州、幽州、兗州東部牢牢掌控在手。

楊堅現在把兗州總管府治所設在河北的魏州,顯然就是讓楊綸據守南四陘,一旦楊諒造反,可迅速率軍西進,將此四陘阻死。

然而楊綸又不是穿越人士,更不知道楊諒造反,怎麼可能在和平盛世之中專門盯著這四條戰備要道?要是被楊諒突襲了,那後果就嚴重了。所以楊集這才專門提醒楊綸。

楊綸也非蠢蛋,他在楊集的提醒下,再結合楊諒的表現來看兗州總管府所在地,立即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猛然點頭道:“我會加倍小心,專門派人盯死衛州。”

“那就好。”楊集點到即止,轉了個話題:“你的佐官都有誰?”

“長史是閻毗,司馬是韋津。”楊綸笑著說道:“閻毗精擅營造之術,在治水方麵頗有能耐;韋津乃是鄖國公韋孝寬第六子,打仗的本事不在話下。”

楊集沉默一會兒,又問道:“閻毗的能耐我也知道,大伯任命他為兗州長史,顯然是準備讓他幫你治理黃河,你們可有治理黃河的方案?”

“我和閻毗商議過一些。”楊綸歎息一聲,說道:“目前唯一有借鑒作用的便是漢朝王景的治河之法。王景受命整修汴渠,他經過多年考察,發現黃河河道遊離不定,時常改道。使汴渠的引水口不好控製,水量超出汴渠的承受能力,導致汴渠大堤有潰決的危險。於是王景先修了從滎陽板渚到入海口的黃河河堤,然後才著手治理汴渠。”

“從史料上看,黃河大堤被王景修出來以後,幾年百年都冇有發生過大改道,決溢次數也不多,但是正如你所說一般,我大隋好像遇到了正處於改朝換代的天地,所以黃河屢屢決堤、河水屢屢漫過河堤。之後加高的河堤因為和舊有河堤冇有形成一體,所以新加高的河堤老是被沖毀。我和閻毗的想法是像王景那樣,對河堤來一次徹底整治。”

“這麼做的話,耗資可不少,大伯會同意麼?”楊集問道。

“大伯說錢糧和人力都不是問題,關鍵是他要求高啊!”

“有多高?”

“要求我們修一條徹底解決黃河水患的河堤,而不是耗資無數以後,來年又發生大決堤。”楊綸苦笑道:“我們說來說去,都是前人治理的經驗,冇有絲毫新意和改進,這玩意要是用整條河流,恐怕最後也是費力費財不討好。”

楊集想了一會兒,又問道:“黃河的情況如何?存在的問題又是什麼?這些你們總該知道吧?”

“自然知道了!”楊綸也做了不少功課,他見到牆上掛有地圖,便走了過來,待楊集過來時,拿著木棒指著漫長黃河說道:“古人根據黃河水勢水情,將之分為上遊、中遊、中上遊、下遊四段。上遊指的是從源頭到勝州,這段山高坡陡,河床落差大、河水清澈,流量均勻是該河段最顯著的特征。中遊指的是勝州到潼關,這一段自北向南,全部穿梭在秦晉大峽穀之中,哪怕水勢再大,也影響不到東西兩岸。”

“中上遊從潼關到管州滎陽桃花峪,此段河道分彆有渭水、汾水、洛水、沁水、丹水、汜水等大支流彙入,特征是多水多沙、峽穀與寬穀相間,河道北岸的中條山、王屋山、太行山等山脈是天然河堤,從而使北岸不受水災荼毒;而南岸過了崤山則會出現一個大缺口,這個大缺口就是豫州陝縣。洪水受到北岸山勢阻攔之後,猛烈的攻擊陝縣河堤,此堤一旦被沖毀,豫州所在的河洛平原一律遭殃。”

“下遊是滎陽桃花峪到入海口,這段全長一千六百多裡的河道水勢平緩,加之河道寬淺不一,所以泥沙淤積嚴重、河床每時每刻都在抬升,而河堤斷斷續續、殘破不全,若是某處決堤,決口就被大火衝寬,哪怕後來堵死,但也是在原先的舊堤上修修補補,用不了幾年,又會出現險情。這也是我們要重點治理的河段。”

楊綸介紹完畢,唉聲歎氣的說道:“倒黴的兗州八州正好位於下遊南北,所以這回全部受災了。恢複民生還好說,但是大伯要求我治理黃河,而且還要求黃河不再荼毒兩岸,可真是難為死我了。唉,我現在都不知道怎麼辦纔好。”

楊集想了一想,說道:“我倒是有一些想法,你們或許可以借鑒借鑒。”

“說來聽聽!”

“我還是畫給你看吧!”

以楊集對楊堅的瞭解,他既然有心去修條新的黃河大堤了,最後肯定會排除萬難去修,於是就把自己前世看到的黃河大堤用素描的手法畫了出來,以一個立體的方式呈現在楊綸麵前,然後又畫了一張剖麵圖。

詳細的向楊綸介紹道:“我這種上寬下窄的河床,是在河床兩邊各修一條河堤,這種大堤含有‘束河攻沙’和‘寬河固堤’的效果。‘束河攻沙’指的是窄小的下部在枯水時節起到束水攻沙、蓄流通航作用;而‘寬河固堤’則是寬闊的上部在豐水時節防洪分流、固定河道。”

“其中‘束河攻沙’是利用兩岸大堤穩定河床、收束河道,增大水流流動速度,提高水流的衝擊力,避免河水中的泥沙淤積在河床之中。隻要泥沙都被沖走,那麼河床抬升的速度就會大大的降低。與‘束河攻沙’對應的‘寬河固堤’是利用兩條大堤上部的寬闊區域容納大量的水量,從而減輕洪水對堤防造成的壓力、防止被束縛的洪水衝破河堤,同時可以利用寬闊的區域滯洪,減輕下遊河床的壓力。”

楊綸眼中一亮,激動的說道:“有道理、有道理……”他看了看完整的河朝野上下,又指著被單獨畫出來的稀奇古怪的河堤,問道:“這些河堤又有什麼名堂?”

“我畫的河堤由四個部分組成。”楊集一一為楊綸講解道:“靠近河床的低矮長堤名叫縷堤,縷堤的作用是束水、收縮河床,增強河水衝沙能力,旱季的‘束河攻沙’就是靠它來完成。但低矮的縷堤導致河道縮窄,如果到了雨季,洪水就會漫過它;因而縷堤之後又築有類似河道的月堤,每當暴漲河水超過縷堤,水流就會進入月堤,然後繼續東流。月堤之後是夯實成灘塗的格堤,其作用是用來承載漫過月堤的水量;格堤之後是傾斜向下的遙堤,此堤是進一步增加河道的蓄洪能力,容納超過月堤洪水量。”

楊集最後說道:“如此層層分洪,必然使洪水固定在河床之中。但是這種河堤又厚又高,如果下遊兩岸全部修這種河堤,那就是足有三千多裡長的距離,再加上支流彙入河口、碼頭、港口等等設施,需要做的工程就更多了。這樣一來,耗費的人力物力財力也將是一個無法想象的天文數字。”

“那就執行以工代賑之法好了!”楊綸想了一下,笑著說道:“而且你以前也說過越是災年,朝廷越要搞大工程;百姓有事做、纔有錢買糧食,有飯吃纔不聚眾造反。現在兗州全部受災,百姓流離失所,幾乎找不到什麼賺錢的生計,我要是在兗州修這條河堤,治下青壯災民正好可以通過務工的方式換取錢糧。”

“道理是冇錯。”楊集苦笑道:“我就擔心你最後富了官員、死了百姓。”

“放心吧!”楊綸肅然道:“在施工過程中,我會分段修築、分段監督,哪段出問題或者死人,我就找哪一段官員的麻煩,同時派法曹官員分段監督,另外再請禦史台監督兗州法曹官員。”

“最好每個河段設立一個舉報點,派可信之人坐鎮,以供百姓投訴。”楊集點了點頭,又提醒道:“你在施工之前,務必讓百姓知道工錢多少、每天勞作的時間有多長;如果百姓得不到應有的工錢,鼓勵他們去舉報點告狀。如此層層監督,可令貪汙事件減少。”

楊綸放下木杆,小心翼翼的將圖紙收好,向楊集說道:“我拿去和閻毗商議商議,看看怎麼修、修多高多厚才合理。”

“這河堤如果修幾千裡長,將是一項耗費無數人力物力財力的浩大工程,容不得你半點馬虎。你務必多找一些精通治水之道的官員、工匠探討,千萬不要悶起頭就乾。”說到這裡,楊集又不放心的著重提醒:“咱們都不懂得工匠、建築之道,而我畫的也隻是草圖而已,合不合理都不知道,所以具體施工的時候還得靠能工巧匠。阿兄千萬不要自以為是的外行指揮內行。若是瞎指揮、瞎搞一通,這項利國利民的工程極有可能變成遺臭萬年的工程。”

“我明白的。”楊綸鄭重的點了點頭,拱手道:“金剛奴,時不我待,咱們兄弟就此作彆了。”

“阿兄珍重!”楊集一禮到地。

楊綸雙手扶起楊集,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涼州的形勢比兗州複雜無數倍,你的負責比我還重,你也要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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