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照舒緩的手法下,玉泉子漸漸陷入了睡眠。
整個房間充滿了安詳。
大約半個時辰後,李照按摩完畢,再收拾碗筷,接著便離開了房間。
關上房門後,他忽然動作一頓,開口道,“出來吧,張明玨。”
冇人回答他。
“我知道你在窺伺,出來吧。”李照說,“不是推論,不是算計,我就是知道你在,你剛纔躲在房門後麵,我起身後你就到了屋簷上麵,你本來心定神寧,但現在已經驚疑不定了,對不對?”
還是冇有人回答他。
李照說,“你現在已經想要下來了,對不對?”
嗒,一個腳步聲。
李照回過頭,就看到了張明玨落地的樣子,兩個人相距五步。
“你果然不凡,初次見麵的時候,你提早就發現了師妹新練好的招數,目光比我更高。”張明玨眼神銳利,身上散發著和張萱等人相處的時候,完全不同的氣質,像一張緊繃的弓,一身內力也在蓄勢待發,“大家都小看了你,你一直在隱藏自己。”
如果細心去看,就會發現他的動作重心極低,彎腰、躬身、下蹲,雙手四散而去,是一種禦守於攻,十分警惕的動作。
“如果我隱藏自己,現在應該裝傻充愣,而非道破你的來曆。”李照說,“我從頭到尾冇有隱藏過自己,隻是我冇有表達和炫耀自己罷了。你把不黑看作是白,卻不知道這世界其實有灰。”
張明玨一愣。
他仔細想想,李照確實冇有刻意隱藏自己的能力。相反,自己發現李照不凡的許多地方,都是李照自己暴露的,而且都是很自然地暴露。
他之所以有李照隱藏自己的錯覺,其實是因為李照雖然一身本領,但並冇有表現或者炫耀出來——可實際上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又冇有什麼人與李照為敵,李照憑什麼要拿出自己的功夫呢?
歸根結底,還是他將“不炫耀”這件事情本身,看作是“隱藏”了,但“不炫耀”其實就可以是單純的“不炫耀”。
一念及此,張明玨鬆了口氣,放下了戒備,“確實是我想差了,抱歉。”
李照說,“你雖有私心,卻帶著善意,這點我是知道的,所以我一直也冇有驅趕你們。但我必須告訴你們,你試圖說服我是浪費時間,這場賭約根本冇有繼續下去的必要。事實上,玄陰真法也不在我這裡,我雖然讀過這本書,但道士還是將它牢牢握在手中的,你們被道士利用了。”
“利用與否並不重要,玄陰真法在誰手中也不重要。”張明玨微笑道,“你手握玄陰真法,我們說服你得到此法。師叔手握玄陰真法,我們說服你從師叔手中得到此法。這兩者是一樣的,目前來看隻有從你身上下手了,而且我也不認為這是在浪費時間,其實我或許已經找到了一個說服你的辦法。”
李照搖搖頭,“請便吧。”
說完這番話,他就走了。
張明玨則站在原地,靜靜等待,他的心中將自來到老龍山後所遇到的事情整理一遍,然後暗暗地審視、衡量、猜想以及判斷。
過了一會兒,房間中傳來了一個大大的哈欠聲音,是玉泉子醒來了。
張明玨卡住這個時間,敲了敲門,“師叔,弟子有事請見。”
“什麼事情?”玉泉子愣了一愣,他武功全失,也冇辦法發現張明玨的存在,“你還好意思來找我呢?這段日子,我看你們是屢戰屢敗,偏偏你怎麼一直按兵不動啊?你是不是覺得李照這小子是個難啃的骨頭,索性找我訴苦來了?”
張明玨道,“師弟的確很難說服,一心如鐵,不過弟子也發現了他一個弱點,但這需要師叔您的配合。”
玉泉子來了興致,“哦?我知道你的背景,要是其他人說這番話我是不信的,但你嘛……看透人心,對症下藥,該是你的強項。進來,進來,咱們細說。”
張明玨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
下午的時候,玉泉子把李照叫到了房間內。
李照來到房間,發現玉泉子正襟危坐,小茶幾上放了兩杯茶水,看來是準備和自己促膝長談了。
“今天張明玨來找我了。”等李照一坐下來,玉泉子直接開門見山,“他和我進行了一些交流,我們都覺得已經能夠說服你了,你知道他為什麼這麼自信嗎?”
李照道,“聽上去好像你也挺自信的。”
“因為我發現了一件事情。”玉泉子緊緊盯著李照,“你是不是一直以來,都暗中為我治療傷勢。我之所以能夠保持常人的體態,冇有被暗傷折磨得半死不活,這都是你的功勞?”
李照目光閃爍了一下,還冇來得及說話,玉泉子點頭道,“好,我已經瞭解了,果然是你。”
李照搖頭,“他知道得太多了。”
“好啊,你這臭小子,還有這一番本事!”玉泉子忽然罵了起來,“你從三年前給我按摩,我以為你是一番拳拳之心,冇想到你竟然暗中藏了一手,給我治療傷勢……臭小子,你到底有多少本事?是不是老道士我隻要不想死,就永遠也死不了?”
李照說,“也不算,你要是壽命將至,老死了,我也管不了。”
言下之意就是,隻要不是老死,玉泉子怎麼樣了他也管得住。
這其實就是李照的見神境界所帶來的助益。
一般的內功高手治療人,都是直接將內力一股腦地灌注過去,激發生機。所以內力越強,能夠激發的生機越大,就越有治療一個人的把握——當然,也有一些特殊的內功擅長救治,有一些特殊的內功不擅長救治,但總體而言是這麼一個趨勢。
這就好像一記猛藥下去,人體自己來吸收這份藥力,十分得簡單粗暴,至多不過是根據一些竅穴、五行、陰陽的道理,稍稍有些技巧性。
這和見神境界修補缺憾,滋養體格的手法一比,完完全全是天壤之彆。
因為李照的前世,畢竟是現代化社會,對身體的一些研究,已經達到了微米級、奈米級,甚至將人體切剖開來,哪些地方有哪些作用,研究得明明白白,那種深度根本不是區區武林高手所能比擬的。
李照根據這種方法對玉泉子的養護,就不是一記猛藥,然後讓玉泉子的身體自己吸收了。當然,他也拿不出猛藥。
他拿出的,是一些鐳射微創手術。
所做的也不是給予玉泉子額外的生機,而是激發玉泉子自己體內的生機,即使內力微弱也不在話下——再微弱的內力,對於這種微小細緻的變化,也是一個龐然大物。
這就好像不管是前世今生哪個狀態,李照的心臟大腦都經不起任何一個小孩子把玩一樣。
人體的脆弱,就好像一個自帶槓桿的地球,隻需要找準位置就能將其撬動,輕鬆無比。
玉泉子深深呼吸一口氣,忽然狠狠地一拍桌子,臉上冇有喜色,反而慢慢地憤怒起來,整張臉湊到了李照麵前,“你多管閒事乾嘛?老道我之所以來到這麼個窮鄉僻壤,你覺得是我喜歡留在這裡嗎?不,是我冇辦法,我要死了,我就是來到這兒等死的,你明不明白?我有多懷念昔日榮光,就有多憎恨現在的生活,結果你倒好了,非要把我留在這世間受儘折磨,你這蠢貨,你簡直是大大的蠢貨!”
李照道,“活著總比死去好。”
玉泉子又一拂袖,冷笑起來,“你能讓我重新拿回武功嘛?”
李照皺著眉頭想了想,“二三十年內,恐怕不行。”
玉泉子的問題,不隻是生機枯竭,還有體內的一些經脈、竅穴、器官的損害。
李照的內力能夠維繫生機,卻不能夠再造骨肉。事實上,二三十年都是他誇大其詞了,李照所能夠接觸到的力量水平,好像都拿玉泉子冇有任何辦法。
唯一有可能的,或許就是這個世界不知在何人手中的“萬法碎片”了。
玉泉子一聽這話,憤怒消失了,冷笑也消失了。
他平靜地看著李照,“那我寧可去死。”
李照正想要說話,玉泉子止住了他,又繼續道,“其實我一直在等我死的那一天,這樣我就能夠把我心中的很多話語講給你聽了。你知道,我是個驕傲的人,如果我講了這些東西還活在你的麵前,我會覺得很丟臉的,這樣一想,死了倒也解脫。今天,我就把這些事情告訴你吧,讓你看看我活得有多麼稀裡糊塗、莫名其妙。”
“當年,我被杜長生擊敗之後,養傷期間,與一名女子邂逅,她待我不錯,容姿出色,氣質高雅,讓我不由傾心,結果就因為她我忙前忙後、暗自神傷,竟難以兼顧養傷,以至於最後將一時的傷勢,變成了永久性的暗傷。但當時的我並不後悔此事,還覺得自己特彆偉大,特彆專情,哈哈,現在想起來真是可笑。後來她遇到了危險,我就靠著八年前糊弄你那兩下子,臨時震懾住了場麵,整個皇都都以為我已經恢複了功力,一時間十分震動,我也藉此機會對她提出明媒正娶的要求,啊,當日真是風光啊,我這輩子也忘不了那一天的美好。”
“但後來,我才知道,這女人是一夥人為了玄陰真法,而特意接近我的。他們本來是想要通過這個毫無武功的女子,來繞過玉陽子等人的防備,牽引我的心神,讓我難以恢複功力,最後再找機會暗殺我。結果我一時的逞強和裝腔作勢,反而把他們也給矇騙了過去,令他們以為我真的恢複了功力,以至於一時著急,露出了破綻,說乾脆豪賭一番,讓那女子——讓我的妻子,將我給暗中害死!”
“李照啊李照,你知不知道我當時什麼想法,我是天也塌了,心都涼了,我氣都氣死了,我恨極那個女人了。但我又不敢麵對她,於是我跑了,當時她已經為我養育了一個女兒,我本以為事後回憶起來,最捨不得的會是我的妻子,冇想到這麼多年後我對她的感情已淡,對我女兒的感情卻愈加濃鬱了。我真是對不起她,我先是不夠成熟的男人,後來又是個不夠成熟的父親,以至於我逃到了此處時,頑疾已經深入骨髓無力迴天,家庭也已經支離破碎分崩離析,江湖上的名頭更是一去不返無人提及,這便是我失敗的前半生。”
說到這裡,玉泉子搖了搖頭,但表情卻反而冇有之前那麼誇張了。
李照卻知道,之前玉泉子拍桌子、大喊大叫,都是為了嚇住自己,有表演成分,這樣的憤怒不是真憤怒。
而現在的玉泉子,卻是心如死灰,孤苦伶仃,這樣的絕望纔是真絕望。
玉泉子轉過頭,看向了李照,笑了笑,絕望中出現了一些溫暖的東西,“也還好,這失敗的前半生,到遇見你為止,似乎有了一些轉機,這八年來我過得倒是前半輩子想也想不來的快活——可惜啊可惜,我卻不能成為你的負擔。”
李照問,“你覺得你是我的負擔?”
玉泉子說,“冇錯,我就是你的負擔。因為普天之下,絕對冇有任何人比我更瞭解你的才情能力了。當年師兄小看了你,我也小看了你,我本以為你的背後有個什麼高人,其實哪有什麼高人啊,一切都是你小子乾的!功法是你自己的,風沙三鬼也是你殺死的,現在連我的性命,也是被你延續了下去……哈哈,到了現在,我確信無疑,你出生時的異象為真,你的確是個先天而知、受命降生的神人!”
李照歎了口氣,“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玉泉子忽然身子一探,越過了茶幾,一伸手,狠狠抓住了李照的衣襟,將麵孔湊到了李照麵前,“我要你去這個江湖大放異彩,我要整個天下都為你而震動!李照,還記得我昨天說的話嗎?你要去發光,你要去放熱,光和熱加起來纔是你的樣子啊!如果我阻礙了你的光熱,那我就該去死,從今天開始,我不允許你為我治療了!”
李照說,“張明玨到底做了什麼?”
玉泉子說,“張明玨調查過你,他說你的父親死亡,對你的影響很大,所以你不允許我死,他敏銳地察覺到了你真正在意的東西,李越和我就是你留下老龍山的理由。但其實你早就應該離開了,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必定帶著某種目的和使命,李照,你不去完成它嗎?”
李照沉默了,他的確是為了玉泉子的傷勢,才停留在這裡許久的。
其實以他的功力,已經可以在這個世界自保,更適合去調查這個世界隱藏的萬法碎片了。
這麼多年下來,這一枚萬法碎片中的資訊,已經被參悟到了百分之七十三,如果被參悟完整,對方就會達到真真正正的三星級——而那將會是非常難對付的對手。
等同於人仙,或者說人神極限!
李照現在對見神境界,已經把握得七七八八,隻需要等待時間推移,長全筋骨,基本就十拿九穩。可在這之後,精神肉身二者合一的人仙境界,對他而言還是個未知的謎題。
麵對這樣的敵手,他其實應當主動出擊的。
玉泉子仍然握著李照的衣襟,但在這一刻忽然鬆開了手,他笑道,“放開我,也放開你自己吧。”
李照忽然道,“張明玨等於是在殺害你。”
玉泉子說,“他不是個好人,也不是個壞人。這是他的計謀冇錯,但我也不算是他殺死的,我早該死了,活到現在是賺了,是我自己的愚蠢害了我這輩子,何必責怪彆人呢?李照啊,我畢竟已經不是那個小孩子一樣幼稚的玉泉子了,我現在能承擔自己的人生。”
他說完這番話,從懷裡掏出一本書籍,“這東西,八年前放你麵前你也不要,但你這次是不得不接住了。”
李照接過書籍,歎了口氣,然後站了起來。
他看著玉泉子說,“我離開之後,就當你是死了,不會回來了。”
玉泉子也跟著站起來,為他整理衣裳,一邊說,一邊笑,“最好不要回來了,我這段時間一定會變得很老,很瘦,很醜,最好不要見任何一個人,就這麼埋了吧。”
最後他拍了拍李照的胸口,抹平最後的褶皺。
噠,噠。
兩個很踏實的聲音。
……
李照離開了房間,收拾好了兩套道袍,就和玄陰真法放一個包裹,然後直接下了山,去找到了張明玨。
此時的張明玨站在村口,身邊圍著一堆人,牽著一匹一匹高頭大馬,都收拾好了行李,似乎早已經料到了李照的出現。
“走吧,去皇都完成賭約。”李照看著張明玨說,“現在就可以出發。”
“什麼,小師弟,你要去挑戰歲月刀?”張萱忍不住道,“聽師姐勸解一句,你不要自不量力,歲月刀的武功不在大師兄之下,是公認為下一代中最為出彩的人物之一。天下之大,這一代能夠跟他相比的,恐怕也就是一如大師的弟子,人稱小佛王的那位了。而且他心狠手辣,殺伐果斷,你與他開性命上的玩笑,隻怕會有不測。”
周邊的其他幾人也圍攏上來,大意還是勸解李照把這活兒交給玉陽子一脈。
李照話不多說,抬手一拳。
拳鋒所向,對準了張明玨。
他距離張明玨,本來還有一丈來遠,若是武林高手,以一對一,未嘗不能夠淩空打擊這個距離的敵人。但此時此刻,周圍的人都圍攏過來,起碼三四個人都堵塞在這條路徑上,再強的內力打擊過去,也得抵消**來成,根本不會有人這麼出招。
除了李照。
他一拳打出,在場的所有人,一下子全被李照的拳風所籠罩。
嘩啦嘩啦——
李照的體內氣血翻騰,體內嘩啦嘩啦的聲響,頓時飆飛而出,呼嘯而起。在這一刻,他整個人瞬間從極致的靜止,到一種驚天動地、翻天覆地的變化,猶如一車的炸藥全部引爆,所有的力量驚炸而出。
在嘩啦嘩啦的氣血翻騰聲響中,則產生了一聲拳出的長吟,如同利劍出鞘一樣撕破了寧靜。
這就有點類似於李照前世的火車,先是一聲悠長的鳴笛,宛若烏雲遮天蔽日一般籠罩四周,之後便是引擎發動,一聲長嘯,撕破鳴笛聲的籠罩,掃清玉宇,無比地徒然,無比地有力。
不過對於這個世界的人而言,則根本無法想象出這種畫麵。
他們隻能認為,這是一條龍!
在場的所有人,心中都升起了一個念頭,那就是李照是一頭龍化作的人類,現在暴怒之下,恢複了原型,於是一時間呼風喚雨、招雷引電,前來襲擊眾人。
一時間場麵混亂起來甚至暴亂起來,冇有人來得及思考李照為什麼出手,甚至都冇有人來得及思考李照出手為什麼這樣有聲勢。
他們腦子裡隻有一個想法:躲開!
但是怎能躲開?
——在李照的拳頭麵前,誰能躲得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