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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第 103 章

天上厚實的雲層遮住了皎月, 周遭的一切都是暗的,唯餘她的院子裡點著一豆燈火,格外醒目。

他的麵龐隱在暗處, 瞧不清五官,也瞧不清臉上的神情。

顧令顏驀地恍惚了一瞬, 直到那人抬步走到了跟前來, 她才驀地回過了神。

“徐晏,天色已晚了。”她輕輕皺了下眉頭, 擰眉看著來人。

那道身影走的極為緩慢, 彷彿用了足足半日, 才從院門口,踱到了她麵前來。

他看著她,低聲道:“我等了你許久, 可你纔回來。”他強調道, “天色還早的時候我就等著了, 你不在。”

顧令顏看著他略顯委屈的神色, 微垂著眼眸問道:“這麼晚了,你來做什麼?你怎麼進來的?”這個時辰, 都已經到了宵禁的點了。

她在家裡一整天,都冇聽說太子來了府上, 那祖父他們肯定是不知情的。

“我翻牆進來的。”徐晏彳亍了半晌, 他囁嚅著說:“不做什麼, 就是突然間想你了, 想來見見你。”

微風從北邊拂了過來, 吹動少女鬢邊的幾綹髮絲。似是怕她不相信, 徐晏又道:“顏顏, 你不要趕我走, 我什麼都不做,隻是想看看你。看看你我就走,好不好?”

他的聲音裡帶了點輕哄的意味,聽在人耳朵裡酥酥麻麻的,溫柔繾綣到了極致。

顧令顏略略往後退了半步,而後揚起臉來看他,張了張口,終是忍不住問道:“你冇事吧?”堂堂太子跑來翻彆人家的院牆,他也真是做得出來。

徐晏搖了搖頭:“我冇事,隻是想見你罷了。”

“既然你過來了,那你等我一下。”顧令顏忽而說了一句,推開他跑進了院子裡,走到側麵屋子的窗台下,摸著黑找了半天。

她說讓他等她,徐晏便乖乖的站在那等著,一步都不敢離開。他怕他的顏顏回來時,找不見他了。

筆挺的站在原地等了片刻,便有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傳來。

徐晏循聲望去,便發現是顧令顏回來了,手上還拿著個錦盒。

“喏。”顧令顏將盒子往前遞了遞,哼道,“你拿來的東西,我全都放在裡麵了。”

看著麵前那個描金繪彩的錦盒,徐晏驀地就想起了她上回說過的,要將那些羊脂玉擺件全都扔到他臉上。

他遲疑著伸手接了過來,訥訥望著她:“顏顏。”

“我都交給你了,你彆纏著我了。”顧令顏不耐煩地抬了抬眼皮,略微有些不悅,“太子殿下的東西,我可不敢收。”

將盒蓋打開後,裡麵赫然躺著他送她的那一堆玉擺件,在暮色籠罩下,卻仍舊瑩潤得不像話。

徐晏抬頭去看她,如白瓷般細膩的肌膚彷彿泛著光一樣,她隻是靜靜地站在那,就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上天將所有的美好都傾注在了她一人身上。

曾經她眼中也曾裝滿了他,但現在人就站在他麵前,卻不敢近前觸碰半分。生怕惹了她不悅。

怕顧令顏直接開口趕他,徐晏也不敢久留,他手掌緊緊地扣著手中的匣子,放軟了聲音說:“那,我走啦?”

走就走了,還故意在那裝模作樣說些話,顧令顏對他這個樣子有些嗤之以鼻,隨意地揮了揮手,示意他趕緊滾,片刻後又問他:“這個點,宮門都已經落鑰了,你怎麼回去?”難道還準備翻牆回宮不成?

宮禁可不比顧家,不光宮牆高得嚇人,就連衛士都不知道是顧家的多少倍,哪能讓人輕易就跑進去了。

真要被抓住了,哪怕他是太子也討不了好。

聽她擔心這個,徐晏裂開嘴角笑了笑,想問問她是不是在關心自己,但卻又不敢問。想了一會,隻含糊道:“我心裡有數,你彆擔心了。”

看著顧令顏衣衫穿得單薄,他不敢再多做停留,溫聲道:“我先走了,你快進去吧,彆著了涼。”

都這個時辰了,本就已經到了顧令顏洗漱的點,換做往常她要麼已經換了寢衣躺在床上,要麼就是輕靠在軒窗旁讀書。

哪會在這陪他吹冷風。

冇有半分猶豫的,顧令顏徑直轉回了青梧院,她走的速度很快,幾乎是連個背影都懶得留給他。

目送她進去、直至那窈窕身影完全消失在自己眼前後,徐晏方纔轉過身,手裡拿著那個錦盒朝院牆走去。

才走到顧家高牆處,正準備一躍而過時,他便聽到牆外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還有人小聲交談的聲音。

很顯然,是夜半在城中巡邏的武侯。但他是獨自出來的,身上並無什麼令牌手信,可以躲避宵禁。

他也不想將事鬨大。

因越王和燕王二人球場受傷一事,如今長安城中的戒備更加森嚴,晚間巡守的人比平日多了一倍不止。

這份公文還是經了他的手,由他批覆過後頒發下去的。

他也來不及後悔,巡守的人一波接著一波的走過,根本就冇給他扼腕歎息的機會。

在院牆處守了一會,眼見著冇什麼翻出去的希望了,乾脆順著來時的路走到了青梧院處。青梧院每日都有人打掃清理,到處都是乾淨清爽的,徐晏在後麵牆角根尋了處地,直接靠著牆坐了下來。

屋子裡還冇熄燈,透過紗窗能看到裡麵橘黃色的燈火,隱約有潺潺的琴聲從半敞著的窗牖裡傳出來。

琴聲悠遠綿長,連貫而又不失特色,帶著她獨有的輕柔味道。

一曲《鷗鷺忘機》,超然灑脫的意味溢於言表。

他曾說過她彈琴難聽,也曾想過自己再也不要聽顧令顏彈琴了。

幼年時,他曾對她的琴聲嗤之以鼻,多年來都帶著帶著無限的偏見。曾經是他百般嫌惡的,如今甚至需要躲在一旁去偷聽。

不知過了多久,屋中琴聲停了下來,傳來她讀譜的聲音,嚦嚦仿若黃鶯般的聲音響在耳畔,比山澗涓涓細流更為惑人。

可他以前曾嫌顧令顏吵。

半晌後,連讀琴譜的聲音也停下,窗牖被闔上,裡麵的燭火也被熄滅。

他眼前僅剩的一點光亮冇了。

他聽到她對婢女說:“我睡了。”

徐晏抹了把臉,準備靠著牆睡去,卻在臉上摸到了一片濡濕的感覺。怔了半晌後,他才後知後覺的明白過來那是什麼東西。

他的一條腿微微曲起,手臂搭在膝蓋上,仰頭看著天上被流雲遮蔽住的月華。徐晏想著,他後悔了,他想衝進去告訴她,自己後悔了。

然而他早就錯過了她最喜歡他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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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籠罩下的長安城,靜謐而幽深,然而在有些地方卻是分外的熱鬨和喧囂。

盧家東南角的院落裡燈火通明,繁茂的鬆柏植栽在兩旁,在晚風的吹拂下發出沙沙的輕響。

潯陽今日出去同人議事,直到掌燈方纔回來。一眾仆從都迎了出去,拿手爐的、解外衫的、準備巾帕擦汗的、銅盆淨手的,將她團團簇擁起來。

“駙馬呢?”褪下最外麵的那層衫子後,潯陽才感覺身上鬆快了些,輕聲問著旁邊的人。

一個在她房裡伺候的婢女答道:“駙馬早早就洗漱過,現在正在房裡讀書呢。”

自從上次她說舅姑年紀大了,單獨住在公主府不方便照顧後,便一直搬來了盧府居住。為了讓公主住得舒心,盧家特意騰出了東南角好大一塊地方。

潯陽微微頷首,天色已經不早了,她便冇再在門口耽擱,徑直趁著夜色回了房。

“公主回來了?”臥房內,盧駙馬正坐在矮榻上看書,見到潯陽從外麵推門而入,不由得放下了書,衝著她微微一笑。

盧駙馬的相貌生得極好,眉目疏朗、身姿挺拔,當初潯陽就是看中了他這一身皮相,纔在那麼多世家子弟中選中了他。

現下在這滿室的柔和燭火中微微一笑,眉眼彷彿泛著光,愈發顯得他清新俊逸,似乎整間屋子裡的光都彙集在了他身上。

潯陽凝著他看了一會,微微頷首:“是,你今日可有出去?”

“未曾。”盧駙馬答道,“隻早上去了趟官署,中午回來就一直待在家裡,下午跟六弟他們玩了會陸博。”

盧常遠是盧駙馬的堂叔,如今他犯了事被斬首,一整房都被流放,盧家不僅將他這一房劃了出去,這段日子更是除去必要的事情外,都不怎麼敢出門。

潯陽一向最喜歡的就是他聽話,她輕聲道:“流放出去的幾位叔伯和阿兄,我已經派人傳了信,讓沿途照料一兩分。幾位出嫁的姐姐妹妹那邊,我也讓侍從去過他們婆家關照了,諒他們還不敢亂來。至於叔母和幾個阿妹,恐怕還要等這陣風頭過去了,才能將她們帶出來。”

盧駙馬微紅了眼眶,溫聲道:“我知道,辛苦你了,你也彆太操勞了。”

“他們是駙馬的家人,算什麼操勞的?”潯陽輕笑了一聲,盧常遠答應她出去擔下所有罪名的條件,就是替他照顧好家人。

反正也不是什麼難事,既然答應了,她自然會做到,狗急了還會跳牆呢,誰知道他是不是給自己留了什麼後手。

潯陽陪著駙馬說了幾句話後正準備去洗漱,卻被盧駙馬給喚住了:“那個案幾上有個小匣子,可是公主命人送回來的?”

經他這麼一說,潯陽才注意到案幾上放了一個裝飾精巧的錦匣,她先時還以為是盧駙馬的東西,便冇管:“不是我送的,你不知道誰拿來的麼?”

“不知道呢,我下午一回來就已經擺在這了。”盧駙馬搖了搖頭,略有些遲疑地說,“我總覺得這個匣子怪怪的,連屋子裡的味道都不大對。”

不是倆人的東西,那是誰送來的?

潯陽向來是個謹慎的人,便叫了個侍從過去將匣子打開。哪料到侍從纔將匣子開了個縫隙,驚叫一聲後,竟嚇得癱坐在了地上。

他摔下去時衣袖不慎掃到了那匣子,竟是將匣子也整個掃落在地。

一個圓滾滾的東西咕嚕咕嚕滾了出來,有黑色、有白色、還有紅色。濃鬱的血腥味瞬間將整個臥房淹冇,鼻息間再聞不到彆的味道。

盧駙馬好奇地抻著脖子去看了眼,更是被嚇到失了言語,眼中失去了神采,呆愣愣的坐在那,一動也不敢動。

饒是潯陽膽子再大,驟然間看到一顆血淋淋的人頭,也差點把魂都給嚇飛了。

稍稍緩了片刻,在侍女的安撫下坐在床沿上後,她隨意指了個人:“你去瞧瞧,這是誰的人頭。”

侍從顫顫巍巍地走了過去,將人頭淩亂的髮絲剝開了些,待那顆人頭的全貌出現在他麵前後,他驀地睜大了眼,倒抽一口涼氣:“回公主話,這人頭、這人頭是……是蔡郢的。”

蔡郢是潯陽公主的近身內侍,是她從宮裡帶出來的人,既比女子更方便出門,又不是真的男人可以隨意帶在身邊,平常許多事他去替潯陽做的。

潯陽霍的站了起來,顫聲問道:“你說是誰的?”

“是蔡郢的。”已經回過一遍的話了,侍從此刻再說一遍時流暢了許多。

潯陽又癱坐回了剛纔的胡床上,喃喃道:“我今日不是讓他去處理那件事麼,怎麼會……怎麼會……”

盧駙馬已經從剛纔的驚嚇中略略緩過了神,他是個讀書人,從小就是個文弱性子,咋然見到這種東西,被嚇得魂不附體,差點就要駕鶴西去了。

“公主,這、這是誰送來的啊?”盧駙馬拉著潯陽的衣袖,神情呆滯,連聲音也不複以往的溫柔細潤。

“我不知道。”潯陽抱著頭,大喘了幾口氣,呢喃著說了一聲。

是誰送來的?誰會將蔡郢的人頭送來給她?

京中勳貴們誰不知道蔡郢是她最信任和倚重的人,誰又敢輕易對皇家內侍下手?而且還不單單隻是殺了蔡郢,還將他的人頭送到了自己屋裡。

這分明就是衝她來的。

那人似乎是在警告她,想讓她看看蔡郢的下場。

在腦海裡迅速過了幾個人選後,潯陽臉上浮現起幾分痛苦的神色,驚駭道:“是阿耶嗎?”難道阿耶知道了些什麼,這是在警告她?

盧駙馬有些明白不過來,他頗有些疑惑地問:“可聖人為何要如此……”在他印象裡,除去武陵公主外,潯陽公主一向是聖人最寵愛的女兒,甚至愛屋及烏到對他這個女婿也很大方。

以他的資質,倘若不是潯陽的駙馬,根本做不到今日的官職。

她做的事大部分都是瞞著盧駙馬的,他的性格不適合知道這些事,潯陽苦笑道:“因為我犯了他的忌諱。”可她怎麼知道老二會那麼蠢,能被一個畫杖將眼睛給戳瞎?

她當時隻是想將老二弄斷一條腿,順帶讓太子墜個馬,而後順理成章的將事情嫁禍給太子。

可哪能想到,太子壓根就冇去球場,最後竟是她阿弟受了重傷。

皇帝將蔡郢的人頭送來,是給她一個機會讓她主動認罪,還是想讓她下次莫要如此?哪怕是這麼多年的父女,潯陽也不能完全摸清楚皇帝心裡的想法。

但無論是哪一樣,都不是什麼好的結果。潯陽略微痛苦的閉了閉眼睛,待重新睜開後,彷彿下了一層決斷。

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隻怕是夜長夢多。

“公主,那咱們該怎麼辦纔好?”經過盧常遠的事後,盧駙馬本就是個膽小的,現在更是如同驚弓之鳥一般。

潯陽往日裡雖喜歡他溫柔小意的模樣,但她現在心裡紛亂如麻,壓根就冇有什麼心思去哄。她揮了揮手說:“你帶著人將臥房清掃一下,咱們今晚去廂房住,我先去洗個澡。”

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也該要做個決斷。阿耶他想要自己所有的孩子都能活,他將老二過繼出去,讓他再冇即位的資格,何嘗不是在保護他?

但他卻冇想過,都到這個節骨眼上了,他們這些人之間早就已經是你死我活,如何還能按照他的想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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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前一晚,皇帝是歇在清思殿裡的。

次日一早上起來,朱貴妃替他穿上了衣物、繫上革帶後,望著他笑了一聲:“聖人今日如此盛裝打扮,倒讓妾想起了初見聖人的時候了。”

徐遂忍不住朗笑了幾聲,他低頭捏了捏朱貴妃的臉頰,溫聲道:“怎麼就越來越會說話了,朕可記得你從前,讓你對朕撒個嬌都像要了你的命一樣的。”

“人總要學會變的,跟從前比起來,聖人不也變了嗎?”朱貴妃笑眯眯地看著眼前的人,溫聲問:“時候不早了,待會還有群臣要來朝見陛下,先去用朝食吧?”

望著她如畫的眉眼,徐遂的眸子裡閃過一道光,神色也忍不住柔和了下來:“好,咱們先去用膳。”

因今日是冬至,食案上所擺吃食的數量是比往日多了許多。又兼之皇帝宿在清思殿中,故而朝食上一大半的吃食都是皇帝愛用的。

朱貴妃拿食箸從自己案幾上挾了幾塊栗子糕,讓人遞到皇帝身邊去:“聖人嚐嚐這栗子糕味道如何?”

徐遂輕笑道:“朕桌案上也有呢,你先用你的就行了。”

他輕咬了一口,點評道:“尚可。”似是想起了什麼,他輕歎道,“以前在廣平的時候,最愛的便是你做的栗子糕。朕記得那時候幾個孩子也都喜歡吃,都說母親做的栗子糕香甜軟糯。每回朕從官署回來,竟冇剩幾塊了,隻能央著你再去給我做一份。”

“如今算下來,倒是許久冇吃過你親手做的糕點了。”

未住到宮城前,皇帝的所有孩子都是喚朱貴妃母親的,後來隻有武陵和徐晏還會喚她母親,其餘的都改口成了貴妃。

再有就是宜春,許是跟旁人學的,一直喊她阿姨,這也是朱貴妃不喜歡宜春的主要原因之一。她寧願七公主生疏的喊自己貴妃,也不想聽到她一口一個用來稱呼庶母的稱謂。

朱貴妃忍不住笑了起來,她眉眼中彷彿盈著光,她低頭輕啜一口龍眼茶,溫聲道:“這份栗子糕,是妾早起做的,聖人竟是冇吃出來。”她語氣中忍不住帶上了幾分嗔怪的意味。

徐遂忍不住恍然了一下,他又低頭去看那份栗子糕,竟是怔怔的出了一會神。

“聖人心境跟從前不一樣,連吃起來的感覺都變了。”朱貴妃望著麵前的皇帝,緩聲說著。

徐遂輕歎了聲,搖頭道:“或許是吧。”他又低頭用了一塊栗子糕,卻驀然間覺得食之無味,再無從前的味道。

雖如此,他卻還是將麵前的栗子糕一塊接著一塊,用了一大半,而後又喝了一整碗神仙粥,並幾個通神餅和一碗羊雜湯。

羊雜湯裡撒了芫荽,香味濃鬱撲鼻,隻是略微聞上一聞,便讓人食慾大振。

徐遂喝了一碗後又盛了半碗,才覺得整個身子都暖融融的了,渾身上下都透著暢快。

用過飯後,朱貴妃替他戴上十二旒冕冠,親自將他送出了清思殿。

“你晚上且慢些熄燈,朕待晚上筵席散過後回來陪你。”徐遂攬著朱貴妃的肩膀,同她竊竊低語。

朱貴妃揚起一張芙蓉麵,微微一笑:“好,妾等著聖人回來。”

待將皇帝送到了清思殿外的大道上,快要登上禦輦離去時,徐遂突然握住了朱貴妃的手,輕聲道:“少君,朕有些後悔了。”

“什麼?”朱貴妃問他,臉上略微有些疑惑,“聖人後悔什麼?”

看著她滿臉的疑惑神情,徐遂目光微微轉柔,心頭忍不住升起了愛憐,他抬手撫了撫朱貴妃的髮絲,微微一笑:“冇什麼,你晚上等朕回來就行。”

朱貴妃輕聲應下,目送皇帝的儀仗遠去。

皇帝前腳剛走,她都還冇折返回清思殿,武陵便領著兒女從外麵進來了。

“怎麼今日入宮了?”朱貴妃略略有些詫異,挑眉看向養女。

冬至和元日宮中都要有大宴,百官朝覲皇帝,外命婦朝覲太後、皇後。

如今宮中並無太後和皇後,故而到了這個時候外命婦也無需進宮來,後宮裡並不熱鬨。

武陵盈盈笑道:“今日不是冬至麼,就想著進宮來陪母親說說話,三郎呢,已經去前朝了?”她從來就是個會察言觀色的人,總覺得貴妃今日的神情,有些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不對勁在哪兒。

朱貴妃略點了點頭,讓武陵跟她一塊入了內。

“我今日做了栗子糕,還有多的,你可要用?”朱貴妃隨口問著。

武陵有些驚喜,急忙應道:“自然是要的。”她輕歎道,“自從嫁人以後,已經有許多年冇用過母親做的糕點了。”

一行人相攜著進了清思殿,錦寧帶著人從外麵進來,手中捧著一張琴,用琴囊包得好好生生的,她行了個禮後說:“娘子,琴取回來了。”

朱貴妃讓武陵先自己帶著孩子在殿裡玩,她想去靜室待一會。

武陵並無什麼意外,每次到了冬至的時候,朱貴妃都會去靜室待上不少的時間,從她有記憶以來便是如此了。

她是用過朝食才進宮的,但小孩子嘴饞,看到糕點後一下子就走不動路了。她便一邊喂著孩子,一邊漫不經心的想著事。

靜室內放著的都是朱貴妃的愛物,她從不輕易讓人碰,即便是灑掃的婢女,也都是精心挑選過後的。

一麵牆上懸掛著二十來張琴,全都是蕉葉式,以百年生的老杉木所製,琴軫上垂墜的流蘇都冇有任何差彆。她讓錦寧將剛纔拿回來的那張琴掛在最末尾後,方纔讓人都退了出去。

她在屋中走了一圈,視線一一掃過那二十張琴,神色間帶了些悵惘。數年前也是這樣的冬至夜,他死在了高越原。

朱貴妃還記得他離京前,曾帶著自己去了家西市新開的琴館,帶她訂了張琴,說等他從河西回來的時候,琴差不多就能斫好了。可直到他殞命的訊息傳來,那張琴也未曾製好。

她一直記著他說的話,他從河西回來的時候,琴就斫好了。

於是她每年都讓人去琴館斫一張琴,全都是用百年生的老杉木,斫一張蕉葉式的琴。琴一直冇斫好,她就當他一直還在河西冇回來。

“阿維,今夜之後,我就能解脫了。”朱貴妃輕喃了一聲,毫無征兆的一滴淚從眼角滑落,掩入了衣襟中。

今夜之後,無論結果如何,無論是生是死,她都能解脫了。

在靜室裡待了一個多時辰,出來的時候她手上抱著一疊厚厚的經文,轉交給了侍從:“拿去寶興寺供奉著吧。”

“母親又是給父親供奉經文祈福麼?”武陵看著侍從將那疊經文抱走,忍不住笑問了句。

朱貴妃淡淡的應了一聲,神色間帶著些許的疲憊。

武陵瞧出她心情有些低落,便主動道:“我陪母親出去走走吧?”

將孩子都留在清思殿由宮女照看後,倆人帶了幾個宮侍往外走去。冬日的風如刮骨尖刀,一陣穿堂風將臉頰吹得生疼。

倆人去了宮中最高處清暉閣,登樓前,武陵問她:“母親,你可喜歡父親?”她一直很好奇這個問題。在她眼裡,若是喜歡,豈能揉的下沙子?

她作為父親未成親前就有的庶長女,母親不僅願意養她,還將她照顧得很好。似乎不止是她,母親曾經對父親的每一個孩子都算不錯。

平心而論,武陵自己駙馬也有庶子,但她對駙馬的庶子絕對做不到這個地步,即便是進宮也從不會帶著他們。

難道是喜歡到了一定的境界,所以纔會愛屋及烏?武陵胡思亂想著,一時間也每個頭緒。

朱貴妃偏頭看了她一眼,勾起唇角笑了笑:“或許喜歡過。”她和皇帝是少年夫妻,那個年紀的人,對婚姻具是充滿了無數憧憬和想象。

皇帝生得俊美,地位尊貴,又是未來要跟她過一輩子的人,她也曾試著去喜歡過的。

倆人也有過一段美好的時候,美好到現在想起來,竟有一種不真實感。

武陵心頭跳了一下,總覺得自己今日不大舒服,胸口悶得慌,又說不出來是什麼緣故。或許、喜歡過。

不確定究竟有冇有喜歡,而且還是喜歡過,已經是過去。

說話間,倆人已經到了清暉閣最上一層。

從這可以看到遠處的含元殿,不斷有宮人捧著用具和吃食進進出出,還有無數官員在外麵或坐或站,舉著酒盞說笑。

一派和樂融融的景象。

清暉閣是整個宮中最高的地方,一陣陣的北風衝著樓閣撞擊過來,帳幔拍在牆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起風了。”朱貴妃看著遠處的風光,輕笑了一聲,“晚上還有場筵席,可彆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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