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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第 92 章

西市人來人往的聲音落在耳畔, 楊柳在晚風的吹拂下舒展著枝條。金風透著一股隱隱約約的涼意,但站在一堆火燭麵前,還是會覺得麵頰被熏得有些發燙的。

顧令顏立在那一排花燈前挑選了許久, 明豔的火光透過花燈外糊著的一層絹帛,照在她柔若凝脂的麵龐上。

臉頰霎時映了一層暖色的光, 將她本就細膩的肌膚映襯得愈發無暇,彷彿最上好的羊脂美玉。

那隻手從她頰側伸出來, 衣袖不經意間擦到了她的耳朵,這樣的觸碰下,耳尖不可抑製的紅了一下。是那種不受控製的灼熱,讓人忍不住避開了半步。

她忍不住轉回頭去,想看看這人到底是想搶自己的花燈、還是想幫自己取下來。還冇完全的轉過去,纔將將看到那人淩厲的下巴時, 她就煞白了臉色, 身子一下子涼了下來,匆忙向後退了些:“徐晏?”

看了看四周, 她以為自己花了眼,又問道:“你怎麼在這?”

“小心些。”她在驚惶中越退越遠, 眼見著都快要撞上後麵的花燈架子,徐晏急忙拉住了她, 輕聲說, “注意看路。”

那隻手輕輕握在她的手腕處, 滾燙滾燙的。

顧令顏抿緊了唇,手腕似是被灼燒燙到了般,瞪了他一眼後將他的手拂開, 後退一步道:“冇瞧見殿下在這, 是我失禮了。”說著失禮, 她卻也隻是敷衍著叉了叉手,看都懶得看他。

“既然你喜歡這花燈,我就不跟你爭了,讓給你算了。”顧令顏看了看已經空了塊位置的架子,一陣煩躁感湧了上來,逛了這麼久好不容易瞧中的一盞花燈,竟然被他給截了胡,想到這兒,她不由得又瞪了徐晏一眼。

離京數月,朝思暮想的人此刻就在自己麵前,穠豔攝人的麵容似乎毫無變化,他卻突然間生出了一點膽怯之意。

自從去年夏末後,她已經很少在他麵前展露過自己的情緒了。

徐晏笑了一聲,麵容平和無波,並未因她的瞪視而有絲毫的變化,反倒是將手裡那個虎形花燈遞了出去,溫聲說:“我瞧你想要,又摘不到的樣子,便想著幫你摘下來。”

他的聲音很平和,分明隻是在敘述事實,但顧令顏現在正是心煩意亂的時候,聽在她耳朵裡,就像是在嘲笑她夠不著一樣。

不過這個花燈她確實很想要,今日走過西市這麼多大街小巷,也就這個花燈的樣式和圖案她最喜歡了。抿了抿唇後,顧令顏從徐晏手中將花燈接過來,去找攤主說自己的答案。

猜謎的那個字與她心中所想分毫不差,付了錢後她很快就拿到了花燈,跟其他花燈比起來並冇有多特彆,但在她眼裡卻是可愛極了。

拿到自己心中想要的東西後,她轉過身欲走,徐晏信步跟在了後麵。路過那家猜燈謎的攤主身邊時,攤主忽而叫住他說:“惹了小娘子生氣也不知道哄一下,還把人給嚇了一跳,難怪人家不想搭理你。”說著說著,攤主搖了搖頭,順帶著輕嘖了幾聲。

徐晏唇角微彎,道了聲“多謝”,隨後也轉身離去。

察覺到身後的腳步聲時,顧令顏轉回頭,冷下了臉看著他半晌。眼前那人著了身獬豸紋玄色圓領袍,足蹬革靴,腰間的蹀躞帶上掛著玉帶鉤,眉眼含情凝笑,隻這麼瞧著,清雋的身姿儘收於眼底。

她忍不住問,“你不是在河西嗎,怎麼回京了?”

前幾日才傳出來河西連連告捷、三戰三勝的訊息,據說殲敵數萬人,繳獲馬匹物資無數,將突厥和吐穀渾都趕到了三百裡外,大齊的疆域又跟著擴大了不少。

隻是他這個太子這時候不應該是在河西整頓兵馬、清點物資安撫將士和民眾嗎?

“殿下既是秘密回京,還是彆出來閒逛為好,省得被人給看見了。”顧令顏的聲音低沉,容色淡淡,令人瞧不出喜怒來。

她都冇有聽說過大軍要班師回朝的訊息,太子卻突然出現在這兒,難免引人遐想。

徐晏先是愣了一下,隨後解釋道:“我並非是私底下回京的。”他先是得了從京城傳來的訊息,說是皇帝病重,他方纔日夜兼程的趕了回來,然而等他今日回了宮中時,皇帝的病情卻已經勉強控製住了,並無大礙。

顧令顏手裡摩挲著花燈的竹竿子,掀了掀眼皮,正要說話時,又一盞花燈遞到了她麵前來。

是一盞兔子燈,竹子做的骨架,岫玉做的燈杆,殷紅的一雙眼睛豔似硃砂,俯臥在地的姿態惹人憐愛。

同她去年在繁雲樓得了以後,又給了他的那個花燈一模一樣。

她凝著那個兔子燈看了半晌,不解的望了過去,輕聲道:“殿下是來還我花燈的?”這人是去了河西一趟後終於想通了,決定將她的東西都還給她了?

顧令顏疑惑地眨了眨眼,神情略有些遲疑。

“不是。”徐晏的麵頰上掠過一絲不自然的神色,眼神閃躲,耳尖不可遏製的泛起了緋紅,“是我剛纔在繁雲樓作詩贏來的,你不是喜歡兔子燈麼?”去年她挑的就是一個兔子燈,那盞燈一直放在他的書房裡,今日看到了盞一模一樣的,他想也不想的就選了這個。

看著麵前這個精緻小巧的兔子燈,顧令顏一陣的恍惚,眼神迷離了起來,越過這盞花燈,她似乎看到了從前和徐晏一同出來賞燈時,奇異絢麗的西市綴滿了無數的花燈,每一盞都很好看,每一盞她都很想要。

可是冇有一盞是她的。

等她不再執著於這些東西了,他卻將花燈送到了她的麵前,一次又一次的。

“顏顏,你不是喜歡這個麼?”徐晏低聲問著他,平淡尋常的聲音中夾雜著一絲顫抖。

她喜歡嗎?

顧令顏迷茫的抬起了頭,等回過神時才發現眼前一片的模糊,什麼都瞧不清楚,她捏了捏掌心,溫聲道:“我不喜歡。”

去年喜歡的東西,跟今年喜歡的怎麼可能完全一樣?她早都換了一樣花燈了。

連人都能換,何況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物件。

顧令顏仰首看了看天,徐晏手忙腳亂的拉住她,有些無措地說:“顏顏,是我錯了,你彆哭……”

眼前少女的眸子裡彷彿蓄了淚,在西市透亮的燭火下泛著柔潤的光澤。麵頰上的斜紅和花鈿以硃色描繪,豔麗逼人。兩頰不用點麵靨,淺淺一笑時,便已有梨渦浮現在臉上。

眼見著他似乎要抬手擦拭她的眼角,顧令顏不動聲色的往後退了一步。不過是想起往事心裡有些酸澀,鼻尖跟著一酸,剛纔在眼眶裡蓄了點水珠,現在早就消下去了。

她心裡亂如麻絮,欲伸手將徐晏推開,倆人推搡間,從徐晏的衣袖裡掉出了一樣東西,落在了顧令顏的腳邊。

倆人皆是一愣,顧令顏低頭看了一眼,發現是一張紙。

徐晏似乎極為緊張,再顧不得許多,匆忙要去撿那張落在她腳邊的紙。但他隔得遠了些,到底是慢了一步,被顧令顏搶先拿在了手裡。

紙飄落在地上時已經從原本疊好的狀態散開了,背麵朝上,隻要翻轉過來就能輕而易舉的看到上麵寫著什麼。

徐晏想要從她手裡拿過來,輕哄道:“顏顏,把這個給我好不好?”

被他藏在袖子裡,神色又如此的慌張,因擔心是什麼機密一類的東西,怕自己看了以後要冇了命,顧令顏不敢自己留著,便要給他遞過去。

徐晏伸手去接的時候,她便送了手,哪料到他根本就冇抓穩,恰巧從西麵拂來一陣風,這張紙又給吹落在了地上。

這次朝上的是正麵。

顧令顏甫一垂首,便看到一張熟悉的畫映入眼簾,灼灼桃花開在春水岸,無數芳菲飄落於水中,數對頭白鴛鴦在池中嬉戲,一派多情春日的景象躍然於紙上。

是她曾經隨手畫了,讓顧許幫忙寄過去河西的畫。

時間其實有些久了,且她作的畫很有些多,第一眼時隻覺得眼熟,等到再看了兩眼,她才確信這張畫是自己的。

徐晏彎腰將畫拾撿起來,小心翼翼的擦拭著上麵的每一處塵埃,而後顫抖著手將其按照原狀摺疊了起來,抬起眸子看她:“顏顏。”

一雙淩厲的星眸柔和了下來,似乎還在泛著光,臉上的神情儘是忐忑和不安。甚至於……還帶了三分委屈。

他有什麼好委屈的?顧令顏的臉色沉了下來,問他:“你從何處所得?”雖然隻是信手畫的府中一角景色,算不得什麼,但三哥肯定是不會將她送的畫給旁人的,即便是阿耶都不可能,更遑論是給徐晏了。

以顧證的小氣程度,隻怕是連讓他看一眼都不大可能。

見他不說話,顧令顏又耐心的問了一遍:“這幅畫,你是從何處所得?”

淺淡的語氣中,隱隱蘊藏著山雨欲來的氣勢,徐晏低垂著頭,悶聲道:“我從地上撿的。”顧證拆信封的時候太過粗魯,整個一塊撕開的,連畫從裡麵掉了出來都冇發現。

好不容易得到手的東西,他又怎麼捨得還回去。

“撿的?”顧令顏提高了音調,顯然是不信他的話的,“就算你想糊弄我,也不必找這樣的理由。”她辛辛苦苦畫的東西,三哥當寶貝還來不及呢,怎麼可能會隨意扔在地上,讓他給撿走?

她眼裡露出幾分諷意,嗤笑道:“從地上隨意撿的一幅潦草畫作,也能讓殿下藏在衣袖裡頭,可真是讓我大開眼界了。”

少女眸子裡流露出來的譏諷一下子紮進徐晏心口,錐心刺骨的痛傳來,胸腔間的悶痛遏製住了他的呼吸,他忍不住為自己辯解:“顏顏,真的是我在地上撿到的,當時這幅畫從……”

然而顧令顏卻不給他將話說下去的機會,劈手將自己勞心勞力畫的東西奪了過來,輕輕扯動了下唇角,聲音彷彿淬了冰一樣說:“徐晏,你怎麼這麼煩啊。”

心裡帶著幾分煩躁和怒火,她徑直拂袖離去。揮手間,不經意的將他手裡拿著的兔子燈帶到了地上。

聽到身後物件落地的聲音,她微頓了頓步子,就在徐晏試圖張口喚住她的時候,頭也不回的往繁雲樓的方向而去,隻剩下一抹淺淡的桂子幽香浮蕩在周遭。

望著她離開的方向,徐晏喉頭滾動了下,想要去追,卻又升起一陣無力感,根本不敢去追。

腳邊滾動的兔子燈卻抑製住了他的步伐,滾動了幾下後又停了下來。

從半空裡摔了下去,花燈裡的燭火一下子被疾風給吹滅了,原本透亮鮮妍的花燈眨眼就變得暗沉沉的。

所幸繁雲樓拿來做彩頭的花燈質量倒是很不錯,竹子做的燈骨並未散架,還是穩穩地維持著原本的模樣,隻是那個岫玉杆子卻和花燈分離了。

徐晏俯下身去拾撿兔子燈,先是將燈身部分拿了起來,仔仔細細的拍了拍上頭沾染到的灰塵。平日裡西市倒是還算乾淨,但今天賞花燈的人擠滿了整個西市,人來人往的,花燈在地上滾了一圈便不可能乾淨。

上頭全是灰。

他今日冇帶帕子,便拿手擦了擦,隨後撿起一旁的岫玉杆子,想要將花燈重新拚裝回去。但他並未學過如何製作花燈,試了變天也冇弄明白,究竟是怎麼不費一釘一鉚就能將這盞燈組裝到一起。

一旁行人的議論聲傳來:“這郎君也真是可憐,我瞧著似乎還是在繁雲樓贏的燈籠呢,剛纔在裡頭看到過這花燈,結果人家壓根就冇看上眼。”

“是呀,我瞧著這兔子燈挺好看的,剛纔許多人想要,結果現在在地上摔成這樣,肯定是冇用了。”

湊在一旁的說話的男女不少,聲音雖壓得很低,然徐晏耳力過人,那些話語一字不漏的傳進了他的耳朵裡,胸口悶悶的,又似乎是空了一塊。

“那小娘子光瞧背影就知道有多漂亮,瞧不上他也實屬正常。更何況不過是一盞花燈,有什麼大不了的。”

“是他非要給的,還拉住人不放,你說這不是活該麼?”

“就是,死纏爛打的人有什麼好可憐的。”

一行人說笑著走遠了,徐晏一聲不吭的低頭繼續拚裝花燈,好不容易像回事了,一提那岫玉杆子又散了架。

如此循環往複多次,他隻得拿著拿著這兩樣東西站起身,想著回宮後找工匠去看兩眼。

“我先前還以為你是個好的呢,還主動提點你,冇想到你這麼討嫌啊。”猜燈謎的攤主看著他走過,嗤笑著說了一句。

他冇迴應,拿著自己的花燈沉默著往前走了兩步。

走著走著,他突然想起了從前的顧令顏,憶起自己在武陵府上、在宮裡聽到的,曾聽到那些人是如何譏笑顧令顏的。

無比惡毒的話從他們口中吐出,不帶一絲一毫的保留,比今日這些更盛。

甚至於因為是相識的人說的話,比道旁的陌生人說,更像一把把尖刀剜著心尖,□□的時候一片血肉模糊。

腦海裡一陣嗡鳴,渾身的力氣儘數被抽離,他漫無目的的往前走著,呢喃道:“顏顏……”一滴水珠落在殷紅的兔子眼上,將顏料都給暈染開了。

趙聞帶著人找到他時,他正站在一條小溪邊看著對岸不遠處的繁雲樓,手裡拿著那盞兔子燈,神色怔忡。

本來在河西曆練了一遭,他的體格更甚往昔,但站在溪邊時的那道身影,卻像風一吹就會被颳走似的,半點兒生氣也無。

趙聞避開他隱隱泛紅的眼尾,低頭看著他的鞋履,輕聲問:“殿下怎麼在這兒呢?”

徐晏冇回答他的話,隻將手中的東西遞給了他,淡聲說:“等回了宮裡,你拿去找個匠人看看,能不能修好。”

聲音是沙啞的,趙聞一瞬間想到了在河西時聽到的風沙聲,他張了張口,最後隻伸手將燈身和岫玉杆子接了過來,應道:“是。”

“五月她生辰時,送過去的禮物她可收了?”徐晏淡聲問。

趙聞一早就知道他會問起這個,早就已經將這幾個月的事都問過東宮一眾屬官和侍從了,忙回道:“臣今日問過了,顧娘子的生辰禮是下午送去的,後來冇再送回來,一直留在了顧府。”

東宮之所以下午才送禮,是想趁著宮門快要落鑰了,讓她冇有機會將東西給退回來。

“她冇送回來?”

趙聞搖了搖頭:“冇呢,臣專門問過了。”看著徐晏下巴上隱隱冒出的淡青色胡茬,他心底忍不住搖了搖頭。

因著聖人病重的事兒,將戰後的安撫事項交代完了後,殿下便馬不停蹄的往長安趕。

今日好不容易趕到了,得知了聖人病情已經穩定下來後,殿下先是給聖人侍了回疾,而後聽說今日是中秋,又忙命他們去永昌坊打聽顧娘子是否出去賞燈了。

得了訊息後,殿下竟是連儀容都來不及細細整理,隻換了身衣衫就跑了出來。他向來都是個極講究的人,這樣匆匆忙忙的,是絕無僅有的事。

可眼下瞧著,結果卻並不怎麼好。晚上的風有些涼,眾人出來的時候急,都穿的是單衣,趙聞看著徐晏被西風拂亂的髮絲,竟覺出了幾分狼狽來。

見他眼底的那抹暗紅色逐漸消了下去,趙聞不由得問道:“殿下,可要現在回宮去?聖人在清暉閣設了賞月宴。”

“等會吧。”徐晏的眸光一直落在對岸的繁雲樓上,啞聲說,“不著急,等會兒再走。”他想等她從裡麵出來,再看一眼再走。

想著趙聞剛纔說的話,徐晏眼中忽而又溢位了一點笑意,先前的沉鬱轉瞬間消散了不少。她冇退回來,估計是嫌麻煩,可卻也正方便了他

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不知過了多久,一行衣飾華貴、妝容精緻的女郎從繁雲樓中步出,一行人有說有笑地圍著一盞花燈打轉,站在繁雲樓門口說了許久的話,一眾人都將一名身量高挑的少女簇擁在中間,不遺餘力的誇讚著她。

瞧上去,似乎是那個少女贏來了一個花燈。

不多時,那群女郎便準備要離開,顧令顏也帶著笑意的轉過身,在看到不遠處陰影下的那道人影時,一抹柔軟的笑又僵在了臉上,隨後傳歸為平靜。

他這處是揹著光的,若從遠處瞧著,便是一團模模糊糊的黑影,徐晏也冇想到她能這麼快就發現了自己,先是一愣,隨後又迅速轉過了身。

隻是想著在這悄悄地看一眼就好,一眼就好,卻冇想過會被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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