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身非己有。”明珠喃喃重複了一次。
霍陵默然片刻,續道:“她說,按著皇族的齒序,我應當叫孟青岩。若我長大之後想要殺她,她定然不會抵擋。但若我想要殺睿王,她便與我同歸於儘。她這一生,終究是睿王的人。”
明珠歎道:“娘娘是個通透到了極處的人。”
“通透?”霍陵轉回身,慣常的瀟灑笑意終於不見,俊美端方的麵容冷如冰霜,“難道不是冷血?狠毒?無情無義?”
明珠此時才恍然發覺霍陵與玄親王的側影竟有三分相似,搖頭道:“她若是冷血狠毒,懷孕之時一碗湯藥,或是生產之後一條巾子,世上就冇有霍三爺了。睿王登了大寶,娘娘入了後宮,送三爺到北墨,想來是唯一保全您性命的法子。若三爺跟皇上相博,娘娘知道不能兩全,所以早早便下了定論。不能兩全,便擇一而終。這並不容易,可是冇法子。”
霍陵轉了頭,不讓明珠看見自己眼裡的溫熱。這道理他不是不懂,端睿二王所爭為天子大位,睿帝登基豈能不忌端王遺腹子,母親或許有不能選,或許有不能為,或許有百般苦衷。但他也不能不恨,母親從一開始就冇有選他們父子,他日日夜夜的練劍、練功,滿手滿腳都是血泡。彆人隻道墨宗頭一批的外姓弟子真是勤奮,隻有那俏麗潑辣的小婢女端木棠,在夜裡抱住無聲痛哭的他,知道他心裡是怎樣的憤恨與哀痛。但他不知道他學成了武功又該做什麼,是去殺了那懷胎十月生他、並且不會抵擋的母親;還是為了殺已經登基的皇帝而與母親同歸於儘?
有恨,有思,有忌,文韜武略的霍三爺也不知道自己能怎麼做。於是專心北墨事務,撫育至交遺孤,與端木棠成親生子,不知不覺就幾十年了,直到數日前聽到了瑾妃中毒垂危的訊息,其實他還是不知道他想做什麼,隻是本能地孤身上京。
“霍叔叔,” 明珠上前一步,“您若有何需要,侄女一定戮力相助。”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試探道:“聽說過幾天瑾妃會到京北的天祈禦暉園休養。若是……”
霍陵擺手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讓我且再想想。”
人道近鄉情更怯,這樣的情勢任誰能不猶豫呢。明珠向岸上打個手勢,叫燕衡近前,吩咐了房舍酒食的雜事,又安排人手給霍陵差遣。
霍陵旁觀,不由歎道:“果然世事流轉,當年你離開鏡湖時,蕭佐和言成蹊都讓你帶走差遣;如今改換成你給我安排人手了。”青江之變中死裡逃生的小女孩那瑟瑟發抖,又心心念念要血債血償的模樣彷彿還在昨日,如今已經長成了婀娜女郎,相貌與明湛暉的俊美相似了八成,而運籌帷幄、禦下建功的氣魄猶有勝之。慨歎時光飛轉之餘,霍陵也覺得自己算是不負故交了。
回到晉王府時已經月上柳梢,進門便聽到了晉王妃吐血的訊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明珠顧不得更衣,匆匆趕到了頤珍院。
整個院子裡藥味濃烈,堂屋裡全家幾乎濟濟一堂。明珠進門,各色眼光便投了過來。晉王頗有些神思不屬:“你今日去哪裡了?”
“有事出城了一趟。”明珠隨口敷衍,“祖母情勢如何?”
“有什麼事去了整整一日?”晉王不滿道,“今日宮中來人宣旨,後天瑾妃娘娘移駕到天祈禦暉園休養,命你入園侍疾。”
“知道了。祖母情勢如何?”明珠的怒氣不由微微上湧,瑾妃一生曲折,身心皆屬睿帝,負了端王父子,霍陵那廂已經一筆血仇相交的糊塗賬扯不清,晉王爺你還要插一道?
看言成蹊查到的訊息,當年瑾妃還是睿王隨身掌事女官琳琅的時候,晉王明玉和正是從龍侍讀的長史,朝夕相處,同事一主,想來便動了心思。但終究琳琅玉碎端王府,瑾妃入主昭陽殿,晉王迎娶楚氏女。多年來外人隻道晉王夫婦當真恩愛,既無側室又無庶子,那不成這隻是向皇上表明心跡的假象麼?
雖說相認相處不過數日,晉王妃慈深愛重,明珠每每提及離開王府,心中最大的留戀之情便是為了祖母。冷眼旁觀,晉王對老妻著實淡漠。清官難斷家務事,平常也就罷了,如今王妃病重吐血,晉王語氣心思還在瑾妃身上,明珠的不滿便直言顯出。
“放肆無禮!”明湛昕斥道,“你一個晚輩,怎敢與祖父如此說話!”
明珠統領幫會數年,節製屬下向來令行禁止,年紀尚輕,但威儀早成。聞言緩緩轉頭:“大伯父忠孝知禮,便請賜告晚輩祖母病情現下如何。”
明湛暄忙打圓場,介麵道:“太醫說是氣血攻心,眼下喝了藥剛剛睡下。”
明湛昕氣的麵色鐵青,剛要開口教訓,裡間伺候王妃的薑嬤嬤出來福身道:“王妃醒了。”
晉王猶豫了一下:“都進去吧。”
幸好王妃臥房甚是寬闊,眾人依次進入,晉王坐到臥榻旁的木凳上,餘人便按著輩分侍立。
王妃由黃連扶著已經坐起,斜倚在木榻上,呼吸緩慢而虛弱,見眾人都進了門,費力地尋找了片刻後道:“明珠,過來。”
明珠半跪在木榻邊上,握住王妃蒼老而乾枯的手:“祖母,我在這裡。”
王妃看著明珠,調勻了兩次氣息才道:“你這般大,祖母看著真是高興。隻是,怕看不見你出閣了。回頭,讓你祖父、姑姑、伯母們,給你好好相看個——相看個夫婿,不要什麼名門子弟,也不必文武雙全,隻要貼心——咳咳,貼心疼惜你就好。”
明珠強抑著上湧的眼淚,微笑道:“祖母,您要長命百歲的。”
王妃搖頭道:“人老了,自己知道。我的妝奩,分給你一半,做嫁妝。好好的……咳咳。”老人家劇烈地咳嗽起來,緊緊握著明珠的手。
明珠心中越發難過,輕撫祖母的手:“祖母放心。我會的好好的。”
薑嬤嬤和黃連一起上前為王妃拍背,順氣,送藥,房裡眾人卻是臉色各異。
晉王妃出身並不太高,工部尚書的嫡次女。妝奩在京中貴婦當中隻算平平,但幾十年王妃尊榮,私房自然可觀。此刻隨口一句,便要將一半的嫁妝給了明珠?
連崔氏也不由看了丈夫好幾眼,鄯氏臉色更是微妙,耳聽明珠一口應下,幾乎肺管都要被氣給頂住了。
王妃咳了好幾聲,精神又不太好,黃芪忙出去請太醫,晉王歎了口氣,對明珠道:“陪陪祖母。”言罷便當先而出。
太醫過來診了脈,道王妃還是需要靜養,侍疾之人不宜太多。眾人在晉王妃一句妝奩半分之語的震驚中還冇全緩過來,互相看了看,表示了一下儘孝的意願之後就順著太醫和薑嬤嬤給的台階紛紛而下,一步三回頭的離去了。
晉王妃喝了藥之後,很快再度昏睡。明珠坐在床邊看著祖母蒼老枯槁的麵容,心中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六年前,還不滿十四歲的她也曾這樣坐在外公連英川的床邊。連英川也曾這樣用力地握著她當時尚為細弱的右手,咳喘著說:“明珠,嫁給你飛鵬表哥吧。外公會把連江寨傳給你們,你……咳咳……外公把這些都給你,你……咳咳……你放過你小舅舅,小姨姨吧。”
其實連英川也算一世英豪,從籍籍無名的金刀門弟子到長安鏢局總鏢頭,又到開山立寨,將連江寨之名打響江淮。膝下的子女也都出息,尤其是長女連景璨,機緣巧合之下拜入了用藥入神的百花穀,後來招到了文武雙全的上門女婿,鴻溟派高足明湛暉,更是讓幫會如虎添翼。天裕二十五年起,連江寨可說是江淮第一大幫。直到天裕三十五年青江生變,雲璨夫婦雙雙身死,連江寨的風頭勢力才漸有滑落。
多年來江湖之上提起連英川,人人都稱一聲金刀翻江龍。而這位如龍如虎的豪客,垂危之際卻拉著自己年少的外孫女懇求。
明珠唇角微微浮起一絲譏誚,那天外公連英川說的話,她記得很清楚。然而更清楚的是她當時的回答:“我父親死的時候右手筋腱儘斷,腹中三刀,肩受兩箭,腿有鏢傷,揹負毒針。景瑜舅舅前來救援的時候被人用帶著毒刃的漁網伏擊,大小毒傷十七處,峨眉刺穿目而亡。衛伯伯為了護著我妹妹被人一刀自左肩劈到了右腰,裴叔叔替我擋了兩鏢,一劍,他將死的時候還緊緊抓著敵人的腳踝,被人踩碎了腕骨。我雲江堂的弟兄百人去,九人還。這般血海深仇,斷然無計可消。外公,萬事莫要求全,求也求不得。”
原本就已病重的連英川再無言以對,三日後便即過世。
多年來,斷斷續續的流言說她氣死了親外公。但明珠毫無後悔,也在處置流言的鐵腕手段上毫無遲疑。既然連景玥和連景琭與外人勾結,下毒手害死姐姐姐夫一家,自當血債血償。連英川並非不知內情,卻還想在年老病危之時靠一紙婚書保住這對姐弟?
時至今日,想起此事明珠都隻覺得諷刺。連英川若要一心保住幼子幼女,就索性應當下毒手將她也殺了,斬草除根,而不是看著她的堂口日漸壯大。若是真覺得對不起在青江被連環毒害襲殺的次子、長女、女婿並雲江堂弟兄,就當上追幕後黑手,下懲連景玥和連景琭,至不濟也要將那對姐弟廢了武功逐出關外,纔算給那九十四條人命一個極其勉強的交代。
兩頭都想保住,是連英川自己在青江主使之人手裡也拿了好處?還是想看哪邊更有出息能繼承幫會?但兩派各自做大,早就是不死不休之局。臨危一語,又有什麼用處?
想到連英川過世之前的籌謀,眼前晉王妃的叮囑愈發顯出慈愛——不要高門子弟,不必文武雙全,隻要真心疼惜便好。明珠陪伴著昏睡的祖母,靜坐良久,終是忍住了眼眶的溫熱,不曾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