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隻和聲道:“祖母且先安養,我此行若有機會,定為姑姑求情。”
晉王妃原本還有些不樂意,被提醒了此事,倒有些振作:“說的對,那你好好侍奉。娘娘愛吃西涼梨花蜜,你去問你祖父要一些,帶著進宮。倘若太醫……咳咳……”
明珠忙按住祖母的手:“我知道了,我會先問過太醫,是否沖剋,是否安養。祖母放心,我會小心伴駕。”
晉王妃喘了半晌才重新調勻氣息,欣慰道:“你是好孩子。當年,都是祖母對不住你爹爹媽媽,若當初讓他們成親……其實,你媽媽很好。”
人之將去,其言也善。晉王妃雖然一心要明珠去為明湛嫣求情,但此刻所言之誠,卻也並無折扣。明珠沉默片刻,方道:“祖母,成事不說,遂事不諫。人這一生波瀾起伏,生死高低,終各有命,我們也不過但儘人事。祖母凡事還是看開些,大伯伯端方剛直,二伯伯溫文縝密,嫣妃姑姑恭敬淑惠,堂兄弟們也都文武雙全,這都是祖母的福報。還望祖母多想著兒孫出息,多多放開心懷。”言罷,又叮嚀了薑嬤嬤和丫鬟們幾句好生照料,便帶著白翎登車入宮。
天祈禦暉園本是前朝望族曲氏的產業,原名千桐山莊,數百畝依山傍水的美景佳地遍植梧桐,碧蔭盈盈。開國元帝晚年傳位給清帝之後便與承天皇後在園中頤養天年,園中的亭台樓閣、歌台水榭原本便美奐清雅,因帝後移居,更是精修細飾,內建數殿,移植了無數奇花異草,外設衛所,增添了三千昌寧衛。
自元帝之後,盛朝便再無帝皇提前退位,天祈禦暉園也就多在七月流火之時為皇家避暑偶用,並無後妃或王侯長住,昌寧衛便減至一千人。今次瑾妃移駕休養,睿帝又調了三百羽林郎護衛,內闈隨侍的宮女太監侍衛也加了兩倍,決計不許瑾妃再有什麼閃失。
進了瑾妃休養的清韻殿,便都是侍疾那幾日見熟了的宮女,一個穿杏色宮衣叫白蘋的圓臉宮女微笑迎了上來:“宗姬安好。”
明珠點點頭:“白蘋姑娘,娘娘這幾日身體如何?”
“娘娘好些了,現在正跟長公子下棋呢。宗姬這邊來。”白蘋將明珠引到西廂棠梨櫥,六扇黃梨雕花木窗都敞開著,蘅芷芳草的清香隨風飄來。臨窗設了棋案,瑾妃斜倚著蘇繡並蒂蓮枕墊,正和予鈞相對執棋思索,今日穿著一襲玉色暗紋寬袖長衫,頂髻也用同色帶子束了,裝束上簡素如尋常士子,倒添了幾分儒雅。
“娘娘金安。”明珠福身見禮,又向予鈞微微欠身:“長公子好。”
“免禮。”瑾妃將棋子放下,微笑道,“明珠你倒將本宮救了。”
“娘娘可是累了?”明珠上前看了看棋盤,黑子大局上已經節節敗退,隻一角還略有生機。
瑾妃搖頭笑道:“累倒不累,隻是被讓了九子還下成這般,正琢磨著如何賴了纔是。”
予鈞和明珠都笑起來,明珠道:“既如此,要不要我替娘娘下完此局?”
“如此甚好,”瑾妃扶著白芷的手,慢慢走到旁邊的美人榻上休息。明珠便坐了瑾妃的位子,落下一子。
予鈞神色不動,棋勢反攻為守。
一時間棠梨櫥中沉香嫋嫋,隻有棋子落盤的嗒嗒輕聲斷斷續續。
待白蘋為二人換上第三盞茶,難解難分的戰局終於和棋而終。
予鈞起身拱手:“宗姬好棋藝。”
明珠同樣拱手回禮:“長公子多容讓。”
二人相視一笑,轉身去看瑾妃,白芷正在給她披上一條寶紋雲錦薄被——許是棋局太久,瑾妃斜倚在美人榻上睡著了。
白芷又做了個手勢,明珠和予鈞便一同輕步退出。
白蘋引著二人自中殿屏風後轉出至清韻殿後院,數株桂樹花開正盛,當中有石桌石椅:“長公子,宗姬且請在此稍候。您二位知道的 ,娘娘雖然恢複了些,但夜裡還是總難安眠,這樣能睡一會兒也是好的。太醫叮囑中殿和棠梨櫥都多熏些艾蘭草,您二位在此且稍安坐。”
予鈞頷首道:“多謝白蘋姑姑。”
自秋獮大典直至如今,明珠和予鈞見麵已有數次,縱不算十分相熟,也斷不陌生了。沉默了片刻,予鈞主動道:“宗姬棋藝可有師承?”
明珠搖搖頭:“先父愛棋,也曾蒐集了一些古譜,我閒時便翻翻。”
“宗姬殺伐果決,奇招迭出;”予鈞微笑道,“適才一局是承娘娘殘局,還能一力迴天,著實了得。”
明珠笑笑:“長公子與娘娘對弈處處留手,雖是將敗殘局,卻也留了不少空隙。且與我相較的前段,長公子也有留情之步,所謂一力迴天,還是長公子容讓了。”
“這也算不得容讓,宗姬接手殘局,我自當相退一射,方為公平之道。”予鈞稍稍正色,“宗姬棋藝精湛,不必自謙。”
明珠笑道:“長公子佈局縝密,處處防中有攻,以退為進,我也佩服的很。”
予鈞頷首致意:“宗姬過獎。”
又閒話幾句,瑾妃終於醒來,召二人入見,笑道:“原是叫你們來陪本宮,倒教你們枯坐了。外頭桌椅涼不涼?”
“此時秋風和爽,正是好時節。”予鈞含笑道,“娘娘現下玉體如何?可還頭暈麼?昨日的榮養湯娘娘喝的慣麼?”剛毅英朗的男子此刻語氣絮絮親近,讓明珠不由側目多望了幾眼。
瑾妃也難得言語多一些,溫言道:“這一覺睡起來,倒覺得精神彷彿多了些。果然是老了,近日雖脾胃、頭腦似乎都好,但精神總是短了些,甚是容易疲倦呢。你父親呢?傷勢都好了嗎?”
予鈞目光微垂:“聽說王爺近日還是夙夜忙碌,不過四弟尋來的雪參吃著甚好。”
明珠心中暗奇,這對父子到底是不和到了甚麼地步?明明都在玄親王府一個屋簷下,還說甚麼“聽說王爺如何如何”,生疏冷漠到了連在自己這個外人麵前也毫不遮掩麼?
瑾妃卻似並未注意:“那你去年尋來的首烏呢?於你父王可有補益?”
予鈞神色不變,仍是垂目沉聲恭敬回稟:“太醫說先用雪參便好。”
“嗯,”瑾妃頷首,“你父王多年勞累,身子也不如從前了。補得過了,或許也傷,便聽太醫的吧。”
予鈞頷首:“是。”
瑾妃又轉嚮明珠:“聽說晉王妃近日也不大好?”
明珠欠身道:“謝娘娘關懷。臣女祖母現已無大礙了,之前聽姑母提到娘娘愛吃西涼梨花蜜,祖母還特地讓臣女帶來一些,已經交給隨侍的禦醫了。”
瑾妃頷首道:“有勞你祖母惦記了。你姑姑也是有孝心的。”神色還是淡淡,也說不出愉或不愉。
瑾妃又問起晉王妃吃藥休養之事,明珠一一應答。談說半晌,瑾妃終於重又提出了盤旋心底良久的話:“你這些年來,都是跟著舅父生活嗎?”
明珠等著這話也已很久了,淡淡道:“當年我父母過世之後,我是由幾位長輩共同撫養,倒也冇有單依著某一位舅父。”
“幾位長輩?”瑾妃拿起茶碗,“你母親的孃家親戚多麼?”
明珠微笑道:“還好。臣女有幸,也得蒙父親的故交照拂。”眼光有意無意地向坐在一旁喝茶的予鈞掃了一眼。
瑾妃輕啜了一口碗中的香露:“哦,你父親當年英俠忠義,想來人緣是好的。”
明珠淺淺一笑,也低頭喝茶。
瑾妃見她不接話,便看了一眼予鈞:“予鈞,你如今調任回京,也是有公務的,不必再陪本宮了。先回去忙吧。”
予鈞望嚮明珠的目光微微閃動,隨即向瑾妃欠身道:“娘娘,孫兒初領羽林軍職,份屬副將,公務倒也不太忙。還望娘娘給孫兒這個殿前儘孝的機會。”
瑾妃搖搖頭:“這裡女眷們閒話家常,你坐著也是無聊,本宮身邊伺候的人也不少,你的孝心,本宮是知道的。”
予鈞語氣溫和,意思卻極堅決:“娘娘,孫兒多年領兵在外,難得聆聽娘娘訓誨。這般家常閒話,孫兒也甚少機會得聞,還請娘娘不要趕孫兒走。”
瑾妃微微皺眉,頗有些沉吟。
明珠捧著茶碗,低頭含笑不語。她心下雪亮,瑾妃心意,想必是要試探有關那寒山墨玉佩,甚至是想詢問有關霍陵之事,看來是不想要讓予鈞在場;但如今瑾妃體虛,想來予鈞是不放心叫自己與瑾妃獨處。說難聽些,倘若真動手,如今的瑾妃是斷斷不足自保的。隻是對那些陳年往事,予鈞又知情多少?
見他祖孫二人頗有些僵持,明珠又等了等,便抬頭淺笑道:“娘娘,長公子,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娘娘與公子儘可慢慢斟酌。如今天色也不早了,臣女先告退如何?”